第十九章

    这第二回纪家人再上门,崔家老小不再摆足了架子拿乔托大,在侯爷的授意下一改倨傲之态,接待起来一派亲和有礼。

    崔培瘸腿尚未好全,就叫崔巍出面,领纪耕年老爷来不秋居看了看侯府的宝贝疙瘩崔岑。

    一老一小两个读书人追忆起漫漫功名路来,从童生秀才时的厚积蛰伏,一直阔谈到金榜题名后如何造福一方,热聊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散尽兴头。

    纪太太和纪青君由沈氏先请进内厅喝茶,崔柔仪因昨儿守了大哥一夜,发髻也没拆衣服也没换,便先回了趟香樨斋梳洗打扮。

    待她换过了一套簇新的蓝绸明花衣裙再来时,沈氏已亲热的挽着纪太太上坐了。

    这两个平生都没去过江南的深宅妇人,居然煞有介事的聊起了苏州的风土人情。

    不过到底是地位悬殊,终究也聊不深彻,崔柔仪略听了两句便知她们只是照着戏本子上所写的水乡风情,互相糊弄不至于冷场罢了。

    方才听常管事来报纪家上门谢恩时,崔柔仪还特意看了看沈氏的神色,她眼角飞斜口唇紧抿的样子,显见是不满的。

    而老爹崔培是这么解释来着:“我观纪老爷也是有一筐真才实学才应下了二弟所求,现下他已经有了官身,将来仕途起起伏伏能走到哪步谁也不知。宁多一个帮手不多一个仇家,咱们不可怠慢了人家。”

    崔柔仪听到这里,疑惑解了一半。

    沈氏不肯替纪家给侯爷递话,原来是二叔亲自拉下脸来找老爹求情面了。

    二叔在官场默默凫水这么多年,看着别人或激流勇进或顺水而下,他就只守着一亩三分地也没什么上进心,从不开口麻烦老爹,这回恐怕是实在拗不过二叔母的死求活求才来的。

    可这就更奇了,二叔母费了半天劲达成所求,怎么今日陪兄嫂来一趟也不肯?

    崔柔仪暂且按下疑惑,又听老爹感叹道:“纪老爷运道儿很不错,恰好南直隶那儿下来一批缺额,若再早两个月来求,只有西南瘴气之地有空缺,去与不去想是够他为难的。”

    做官也是要讲究运气和起点的,不然本朝为何那么多官老爷走南闯北辗转各地任上,一应家什都可扔下重置,偏偏捧着个泥胎菩萨或金装三圣不敢稍有磕碰?

    无他,唯图一心安耳。

    当下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从官到民,从富到贫,信奉神佛之风气尤盛,对运道和命数也就格外看重。

    否则,宫里的皇后娘娘也不会把身带祥瑞的六殿下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她又不是没有亲生的皇子,都是为了给太子借点福分罢了。

    崔培讲完这话,又状似无心般看了看躺在床上喝粥的崔岑,目光之下,热切的期盼与淡淡的担忧隐隐交织。

    崔柔仪明白老爹这是在焦心大哥日后的外放之地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哪儿都是一样为国效力,然地有厚薄之分,民有贫富之别,外放第一想去的当然是东南沿海,那里民风开化底子又好,便容易出政绩。

    若是大哥真能去到富庶的江南,恐怕还得前辈纪老爷多多扶持照应,这会儿给人家吃个甜枣也是应该的。

    沈氏并非出身诗书大家,又不像崔柔仪打小跟在高瞻远瞩的父兄身边潜移默化,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九曲十八弯实在不怎了解。

    好在态度还算柔顺谦逊,她只道:“外面的事我也不大懂,总归侯爷是自有用意的。”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沈氏就变回了那个通情达理的贤内助,眼也不瞪了,眉也不皱了,妯娌间的不愉快也放下了,一切以大局为重。

    崔柔仪不禁暗叹:只要不是跟我有关的事,母亲都挺宽容的,老爹让她放下恩怨便放下了,几乎从不违逆顶撞。

    唉,她这个亲闺女在母亲面前混得怎么还不如隔壁尖酸刻薄的二叔母?

    此刻崔柔仪抬头看看上首正与纪太太互相恭维客套的沈氏,心内唯余淡淡落寞。

    她索性也不硬凑上去说笑,只拉着一回生二回熟的纪青君到一架六曲屏风之隔的次间小坐,为怕纪青君不自在,又挥退了一众丫鬟,亲手沏起茶来。

    一杯汤色红亮的柑普茶与这乍暖还寒的时候最是登对,崔柔仪把犀角玉兰杯递给纪青君,却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伸手接茶都心不在焉的。

    这可不像纪青君那直爽精干的脾气,崔柔仪便问道:“纪姐姐怎么了,想是有话要同我说?”

    “我……”纪青君小心的瞟了一眼屏风那边,纤纤素手紧握着面前的茶盏,犹豫一下又点点头。

    崔柔仪观她那明明闪闪的眼神,心道这也是一个怕母亲的,便很善解人意的提议道:“那咱们小声点说。”

    纪青君真就依言压低肩膀往桌上趴了趴,像卧底接头似的低声而快速道:“说来怕妹妹笑话,前儿我女扮男装偷偷去酒楼了,母亲今日知道了要家法伺候,父亲大人便借口来府上谢恩,好让我母亲顾不上教训我。”

    她说得既顺溜又稀松如常,听起来是个惯犯了,崔柔仪憋不住好笑,道:“怪道我说纪老爷好生客气,昨日我大哥才出贡院,今日就来探望了,原来是捎你过来避难了。”

    打趣的话说完崔柔仪才觉出不对来,哪有人自己外扬家丑的?

    不管纪老爷是为什么上门来,只要纪青君自己不说,崔家人也只当是纪家分外殷勤知礼罢了。

    这一下说了出来,幸好崔柔仪是个宽厚不计较的小姑娘,若换了心高气傲的沈氏来,定然要恼他们把崔家当什么地方了,避风船还是躲雨庄?

    崔柔仪脑内转过了几个念头,估摸着纪青君是在酒楼遇见崔家的人了,恐怕还有些摩擦,否则不会特特提到她面前来。

    她便又耐心听着纪青君后面怎么说:“可巧那日在酒楼又遇见府上的巍二爷,他似乎…是认出我来了。”

    崔柔仪眉心闪了一闪,正思忖着这纪青君倒是个胆大的,也不怕这般行事一个不防就坏了名声,幸好二哥也不是个爱传别人闲话的纨绔子。

    要是碰上徐鹿卿那样的促狭鬼,呵呵……

    崔柔仪回想起那日徐家哥儿冲她比划耳垂的轻佻行径,浑身一阵恶寒,不自然的摸了摸耳朵。

    纪青君见她不接话,只好硬着头皮试探道:“巍二爷他还好心的替我点了一壶茶来着,酒楼人多,我也没来得及回他的礼。回来后不出一夜就被母亲知晓了,更加顾不上这茬了。”

    纪青君斟酌着词句,将自己的意思说得半露半隐的,只拿眼去看崔柔仪的表情。

    崔柔仪托着下巴像在听说书似的一脸茫然,在喝酒的馆舍给人点一壶清茶,该说二哥妥帖呢还是木楞呢?

    哦还有,前脚刚给人送了一壶清茶以代烈酒,后脚人家就被母亲抓到了马脚,任谁都会心里有点琢磨的。

    崔柔仪一下回过味来,赶紧拍着胸脯给二哥打包票:“我晓得姐姐的意思了,你放心,我们这府里唯一可能会告状的就是我这个糊涂蛋了,二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况且……”

    崔柔仪想说况且咱们两家又不熟,难道二哥还能一无拜帖,二无人引荐,就直接一头撞到你家门上去告状?

    她想了想这么横冲直撞的说话不好,毕竟人家说出此事时也是半遮半掩的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便又换了副诚恳亲和的口气,道:“况且我二叔母这两日似乎家中有事要忙,我们兄妹几个连见她一面都没见着呢。”

    崔巍便是要告状,这个路径也得是先告诉二叔母纪氏,再由纪氏告诉她的娘家嫂子纪太太才对,万没有越过二叔母的道理。

    纪青君咂摸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见错怪了人家不免面皮一阵红一阵白,十分窘迫的赔礼道:“是我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不过多问一句错怪了他,妹妹别生我的气才好。”

    崔柔仪大方的摇摇头,笑得还似刚才一般热络。

    这就是个美妙的误会罢了,二哥这也不算无端被疑,她是真的不恼,而是蛮震惊的。

    居然真有官家小姐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穿梭市井,像戏台上演得那样女扮男装,还被某郎君识破了!

    崔柔仪虽然十分清楚这样于礼不合,是沈氏口中没有教养的行径,但那是别人家的事,她犯不着好为人师的指指点点。

    人家纪青君都没脸红害臊,她也没必要避如蛇蝎。在民风粗犷的边疆小地时,她也不是没见过妙龄姑娘光着脚丫满街跑,只怪京城破规矩多。

    活的话本子就在眼前,耐不住心里猫挠了一样的好奇,崔柔仪很想知道那日酒楼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形,二哥除了点壶茶还做什么了,正想大力鼓励纪青君再多说说。

    纪青君却飞快的翻到了下一个话题,顺着崔柔仪提起的二太太纪氏,接下去道:“说到姑母我又想起来了,前儿从酒楼出来我还同崔嵩表弟擦肩而过了呢!就是我半低着头,他也走得匆忙,两边也没来得及说话。”

    早在拜会安阳侯府之前,爹娘就带她去过好几次崔家二房的府邸了,那表弟崔嵩她也见过两面,不至于在外头遇见了认不出来。

    崔柔仪一下来了些兴致,莫非二叔母今日走不开是与崔嵩有关?

    崔嵩堂兄虽然有个颇为得宠的小娘,但也没见像胞妹宝仪那样骄纵恣意、不服管教,倒跟三哥崔岩似的安心做个好好听话的富贵闲人。

    崔家两位老爷互通书信的这些年,一年到头也提不起他几回来,他能有什么出格的事呢?

    崔柔仪将满含疑惑的目光尽数洒向纪青君,问道:“崔嵩堂兄他前儿醉酒啦?”

    崔家老爷们对闺女多有娇养之意,但管教子弟从不手软,这是崔柔仪能想到的最出格的事了。

    才十五岁不到的小子尝尝酒味就算了,醉酒失态可不行。

    纪青君急促的“嗯”了一声,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用轻如晨雾的声音道:“他身上好像还有些…脂粉味儿。”

    脂粉味儿?!比起随狐朋狗友喝酒,到燕馆歌楼里厮混可又是另一回事了。

    崔柔仪怔愣了一下,没想到纪姑娘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人家问什么她就实诚的知无不言。

    崔柔仪定心想了想,二叔父还算是个立身正派的官老爷,从不在外头逛楼子狎妓,了不得也就是在家里养一班乐伎唱曲侑酒罢了。

    这要让他知道儿子比老子还积极寻快活,不得打断两根杀威棒。

    就是不知道…崔嵩这个事与后头崔家的大祸有没有丝丝粘连了,崔柔仪莫名的感到不安。

    但不管怎么说,这不算什么光彩的事,顶着同一个姓氏的崔柔仪无话可接,只能微微点头不止。

    看来是崔嵩堂兄挨打了,二叔母纪氏忙着在家看笑话煽风点火呢。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一个给姚姨娘厉害看看的机会,她哪里还顾得上兄嫂。

    这边两个姑娘忙着窃窃私语,那边堂上纪太太见她们躲在一边咬耳朵很投缘的样子,笑道:“都说崔家的姑娘性情才学个个出挑,又都是好相与的,日后我家青君留在她姑母膝下,我就不担心她们处不来了。小女顽劣,往后烦请多多包涵。”

    沈氏端起茶碗一滴水还没沾上,闻言又把茶碗搁回梅花小几上,急忙问道:“怎么,纪老爷这回赴任不把闺女带上?”

    次间的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崔柔仪见纪青君对这番主张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样子,便拉她起身,边走回堂上边竖起耳朵来听。

    纪太太有些不好意思拿帕子掖了掖嘴角,道:“青君她姑母要留她住到那府里去,也免得她随我们一路舟车劳顿,等过个一二年该许人家的时候再看。”

    沈氏轻轻哦了一声,笑容可掬的点点头,又佯装唤丫鬟添茶转过头去与王嬷嬷对了一眼,主仆俩一时心照不宣的沉默着。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纪青君还在云里雾里,崔柔仪已自发将纪太太掉在地上的话茬接了过来:“那敢情好呀,日后方便时还可留纪姐姐在我们府上住两天呢。”

    沈氏当着纪太太的面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喝茶时不咸不淡的瞥了崔柔仪一眼。

    崔柔仪立刻蔫了半截,但瞄了瞄身后的纪青君,还是撑出几分义气来朝沈氏讨好的笑了笑。

    她有幸生在极权显爵之家,这样寄住投奔的事见得多了,比如大哥崔岑为了留京附学,此前就在张家住了好几年。

    眼下纪家虽然一时骨肉分别,但也是为了孩子的将来好。

    纪青君若寄住在崔家,哪怕是二房,所见外客的档次也与小小县令能接触到的大不一样,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为过。

    纪氏再常带她攀着侯府这棵大树的枝蔓出去交际交际,也不用与侯府显得太亲厚都算镀层金了,于将来嫁娶无疑是大有益处的。

    但是想到纪青君这样自由自在的性子,崔柔仪又觉得对纪青君来说独自留在京城也未必好事。

    哪天真被个龟毛的夫人看上了,于纪青君而言不是机遇只怕是劫难。

    她不像崔柔仪有铁打的家世傍身,将来若真高嫁,与夫家有个不好纪老爷也挺不直腰杆护她。

    相比之下,崔柔仪则对自家父兄很有信心。放眼整个京城,除了皇家咱惹不起,其余人家看在崔侯爷手中九尺虎头大刀的面子上,谁敢慢待她?

    所以她是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只要能帮着父兄摆脱厄运,不怕过不上事事顺心的好日子。

    但像纪青君这样不受束缚的姑娘,婚嫁最好是找个富庶又随和的乡野大族,吃穿用度不愁,还远离了贵妇堆里的缠七缠八的规矩讲究。

    纪老爷大小也是个官,在京城说不上话,在乡里总还够搬出来镇一镇场子的,瞧着官老爷的威风,夫家必不会怠慢纪青君。

    都说知子莫如父,崔柔仪想不通纪老爷是如何替闺女打算的,竟同意把她放在崔家二房寄住。

    不过这也是人家的家事,她不好多问。

    能多个投缘的人说话崔柔仪内心一片雀跃,不然天天心事重重的她真快抑郁了。

    至于要多出一份嚼用,那也是锱铢必较的二叔母该肉痛的事,与她们大房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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