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春闱这九日对于有子弟赴考的人家来说,直如九个月一般漫长难捱。

    莫说凡人,就是神仙也跟着受难,填山堆海的祷告声把神仙的耳朵都给磋磨得起茧子了。

    侯爷崔培一向自恃命硬,不大爱往佛前凑,这回为了寄以厚望的长子竟破天荒的学起了深宅妇人的做派,钻进小佛堂早烧香晚拜佛,一日也不敢懈怠。

    由他起了这个头,崔家上下便各有各的忙法。

    佟氏每日更加勤勉的拜奉道家三圣,手抄的经卷烧了一摞又一摞,崔柔仪悄悄数了数,只怕比厨房灶下的柴火还要多些。

    崔巍趁着家里忙乱无人留意他,偷空去了一趟徐国公府上替崔柔仪讨耳环,可惜扑了个空。

    徐鹿卿那厮似乎不像六殿下说得那样受伤严重,挨了打才不过几日就骑乘一匹快马溜出了京城,不知又往哪处幽坊小巷里寻欢作乐去了。

    崔岩远远的看着老爹那副毛驴拉磨团团转的滑稽模样,唯恐被拉出来考问功课,老实的缩头躲在他的颂风轩安静了好几日,连大红大绿的显眼衣裳也不敢穿了。

    沈氏呢,自从在清水观一连折了三根香后,心里颇有些动荡不安,与崔岑沾边的祷告一概不敢再掺合,唯恐叫神佛参破她的暗晦心思。

    这几日只照往常般一肩挑起府内庶务,与两个姑娘一起巡海镇山,管教下人们不许在这要紧的当口儿生事。

    崔府的下人们大多是几代当差的家生子,这点眼力见如何没有?几日以来,出入上下都小心的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吃酒赌牌更是一概碰也不敢碰。

    一家子几百口人心神慌慌,唯独崔柔仪不怎紧张悬心。

    她知道大哥崔岑此去一个进士是跑不了的,就只看名次如何,后头的馆选能不能选上个身价翻倍的庶吉士了。

    其实就算大哥如梦中那样名次不佳,没能入选翰林也不要紧,只是大哥心里不舒坦罢了,于前程倒是没多大妨碍的。

    崔家眼下圣眷尤渥,每逢宫宴集会,崔岑常随侯爷在圣上面前露露脸,加上外祖张家的提携,不怕似寒门出身的进士般被埋没在人堆里。

    便是外放出去年头也有限,崔张两家只要分头使使劲儿,左不过三两任就能拨拉他回京了。

    崔柔仪既比旁人多出一项预知后事的本事,便不会似老爹他们一样一日一日的掰着指头苦熬。

    在她看来,九日也不过是九次闭眼睁眼而已,很快就到了二月十八,该接大哥出贡院了。

    沈氏一早就派了常逢霖带上热汤热水的吃食和新做的兔毛薄氅套了大车去接,崔巍不放心下人,便也骑马跟去。

    崔柔仪只等在不秋居,想问问大哥到底逃过此劫没有,可别枉费她绣了一晚上靴子,又腆着脸去张表哥面前请托一回。

    谁知,崔岑许是累极,脸色灰白的出来后在马车上就睡着了,就是打雷山崩也叫不醒他,连下车都是崔巍背着他进府的。

    崔柔仪问不到结果誓不罢休,足足在崔岑床头守了一天一夜。

    中途连沈氏都看不下去,过来劝道:“考进士都是要这么着脱层皮的 ,空守着也没用,你大哥最早也得明儿才醒呢。”

    崔岑一场沉沉好睡,真如沈氏所言,一直睡到隔日下午才醒,一睁眼就嚷嚷着饿。

    崔培这时候恨不得把什么羊腿鹿脯、炖鹅烧鸡统统往里送,沈氏却叫他别心急,只让萍儿服侍崔岑先喝些甜粥垫垫,别把脾胃给冲撞坏了。

    崔柔仪从昨儿起坐在崔岑床前就没挪过位置,这时自然也不肯走,从萍儿手里接过只有拳头大的胭脂水釉小碗,只顾细致的搅动着甜糯的枸杞香米粥,倒不言不语的忘了等了这么久所为何来了。

    崔岑半躺在床上,透过白袅袅的热气朦胧间隐约看见崔柔仪脸上那点似有若无的愁色,又见她闷闷的不说话,全然不见了往日笑闹打趣的活泼,不免心下纳罕。

    他此时虽还有八九分的疲惫未消,也还是扶着床沿坐起来,先开口问道:“看你这乌黑的眼圈,怎么好似陪我一同下场考了九天一样,昨儿晚上做贼了?”

    “是做贼了,想偷你这个金疙瘩来着,可惜太沉了拖不走。”崔柔仪眉眼一抬,歪头一笑,口里没个正形的瞎扯起来,顺势把半温的甜粥递了过去。

    “大哥这回可还一切顺遂?没有磕了碰了罢?”有了说话的机会,崔柔仪先紧着最关心的来问。

    崔岑拂拂手挡开她递上来的勺子,就着碗沿喝了半碗热粥,长长的呼出一口热气后才答道:“都好都好,就是入场时脚下硌着了小石子差点摔了一跤,好在张表弟眼疾手快的扶了我一把,哪儿都没伤到。”

    崔柔仪听到前半段先是浑身一冷,还当是像二哥烧了胳膊那回一样又没能逃得过去,接着听到后半段时脸色又一亮,惊喜道:“就说嘛,老爹成天把小佛堂烧得烟雾缭绕的,肯定能保得大哥平安无事。”

    她嘴上把功劳划给了老爹,心里却想还是张凛表哥靠谱,她不过提了一嘴,人家真的一路跟着护着,果真是一诺千金的真君子。

    以前小时候不该那么成天给他找麻烦来着,从今往后要待人家亲和热络些,务必得把这条大腿给抱上。

    崔岑眼里的老爹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且从来粗犷爽快不屑于拈香诵佛,这么一听立即微微讶异的向老爹看过去。

    崔培冷不防被小闺女揭了老底,尴尬的别过目光,只摸着心爱的胡子呵呵闷笑,又冲崔柔仪板了板脸。

    满屋人挤挤挨挨的都凑过来添词说笑,偏沈氏不合时宜的刺了一下:“都怪柔仪送考时嘴快,差点就应着了。”

    排在后头的王嬷嬷一头一脸的冷汗,真想马上把沈氏拖走,赶忙凑趣调笑似的把话圆了回来:“二姑娘虽嘴快,倒是说到点子上了,提醒得正正好呢。”

    她们夫人哟,哪哪都做得滴水不漏,就是总与亲闺女过不去,做什么这么拧巴!

    沈氏不出声还好,她一开口崔柔仪就想起了那道符咒和那根短针,当下滞涩的回了一声:“嗯……”

    抬头却黑眸蒙上一层冷意,娇美的面容罕见的覆满冰霜。

    不过一瞬,崔柔仪就又换回了那副笑眯眯的小女儿模样,对沈氏笑道:“母亲说的是,我该挑些吉利话儿来说的。”

    “改日见了张表哥还得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罪过”这两字被崔柔仪咬在齿间嚼了一下才吐出来,似有若无的提点着什么亏心事,不轻不重的划过沈氏耳边。

    沈氏耳垂下血滴样的红宝耳环随之一抖,晃悠间现出一道靡丽刺目的光彩。

    崔柔仪背对着众人,只面向沈氏做了适才那副古怪的表情,旁人都没注意,只当是他们母女又在莫名其妙的别苗头。

    但沈氏却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瞳孔一缩,要不是王嬷嬷在后面扶着她的后腰,她差点就稳不住做母亲的架子了。

    遂心里暗恼:往日柔仪这丫头再怎么仗着她爹宠着她,也不曾这么毫不掩饰的冷脸,自己适才不过是多说了她一句,这就摆起脸色了?

    沈氏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上去,只当她在使性子,又怒又惊的将目光落在崔柔仪的脸上,还想寻一寻那刺骨冰霜的痕迹。

    而崔柔仪已经深深低下头去,好似刚才都是沈氏自己眼花了而已。

    不过崔柔仪隐约能感受到,沈氏正拿一种犹疑不定的目光上下刮楞着她,母女相厌的情绪在这一刻几乎攀上了顶峰。

    崔岩见状赶紧拉开两人,插在中间挡住沈氏的视线,嬉皮笑脸的打岔道:“就这么一小碗粥怕是不顶饿,母亲看看要不再让厨房给大哥烙几张甜丝丝的枣箍荷叶饼来?”

    崔培坐在床边浑浊的咳嗽了一声,一脸头痛状。

    这娘俩就不能和平的在同一间屋子里呆上半刻,近来愈发闹得像小孩子家了。

    一个刀口无德,一个低不低头全凭心情,这会儿二丫头不肯相让不就闹起来了。

    崔培袖下伸出三指向外撇了撇,崔巍赶紧不由分说的握着崔柔仪的肩膀把她挟了出去。

    到了外头,崔巍刚叹了一口气,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常逢霖就一路小跑过来:“二爷二姑娘,您们怎么在外头?可是里面大爷还没醒,不大方便说话?”

    崔巍打量着他是有事要报的样子,便直问道:“大哥才刚醒,外头有何事?”

    “是纪耕年老爷一家来了,说是来看望下才出贡院的大爷。”

    常逢霖对着崔巍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被罚去马厩铲马粪的王添禄,不怕才怪呢,因而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等崔巍追问了他再答不迟。

    崔巍果然失笑,奇怪的又问道:“我们两家何时这么熟了?这才出龙门第二日,纪老爷真够客气的。”

    别说是二叔父的大舅哥了,就是崔岑的亲舅舅张恩还没遣人来问过呢,纪老爷这是着哪门子急?

    “哦,这两日都一心扑在大爷身上,侯爷怕是还没来得及说罢,纪老爷已补上了苏州府的缺儿,要到吴江县做知县去了!”常逢霖露着大牙眉开眼笑。

    一道篱笆还需三个桩呢,对侯府来说,管它什么穷亲戚,官场上多个臂膀总归是好事。

    崔柔仪闻言顿时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张嘴就是一个大大的:“啊?”

    不会罢,那天纪太太领着纪青君上门来,母亲可没打算答应,不过坐坐喝杯茶就打发她们走了,难道不是打回票的意思?

    老爹怎么半点风声不露就把这事应下还办妥了?

    崔柔仪忽然很想看看母亲知道这事后的脸色,毕竟二叔母平日老给沈氏找不痛快来着,好不容易她有事求上门来,却这么容易就让她过关了,任谁能不气闷?

    崔巍心下了然,纪家这是受了老爹崔培的提拔,上门答谢来了。

    他可不关心沈氏高不高兴,亲戚里多了个做官的有什么不好,便不过多纠缠,又问道:“二叔母也陪着一起来了?”

    “二太太今日倒没陪着他们一起,许是家里有事走不开罢。”常逢霖半弯着腰言词间有些闪躲,眼睛向上瞟了瞟,见崔巍压根没在看他才松了一口气。

    大房二房这两府离得不远又常有往来,常逢霖自也听到了二房的一些风声。

    不过老练如他,才不似那群爱嗑牙的小丫鬟们一样口无遮拦,一问三不知才是明哲保身之法。

    崔柔仪偏擅在这细节上留心,不免又添了一重疑惑:

    上回二叔母那番热切的张罗,生怕纪耕年老爷攀不上侯府的门槛,现在如愿以偿了就不来了。

    如此失礼难道日后纪老爷在官场上行走就不用靠安阳侯府庇护了?

    所以,二房那府里到底出什么要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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