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崔柔仪提裙走至张家的马车前,马夫忙不迭的放下踏脚小凳,随行的婆子极有眼色的上来扶了一把,稳稳的送她上马车。

    崔柔仪轻轻掀开棉帘,但见车厢里只坐着张老太太和一个年逾四十的圆脸仆妇,俱笑看着她像只灵巧的山猫一样钻了进来。

    张老太太拍了拍近旁淡绣兰草的细锦坐垫,示意崔柔仪坐到她身边去。

    崔柔仪松了松肩膀端正了姿态,乖巧的挨着张老太太坐过去,脸上挂着几分薄笑,恭顺的问了安。

    得益于沈氏和虞妈妈多年来的耳提面命,她在外人面前的这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不可说不得体,比之京城的贵女们也未落了下风,

    且她声音如涓涓细流般清透又带点绵软,听来叫人分外舒心,既不像懵懂孩童那样娇滴滴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又不似久经世事的妇人般声调平平叫人提不起听下去的兴头。

    张老太太还没开口,她身边的仆妇就咧嘴一笑,殷勤的递过去一个烧得滚热的手炉,又把崔柔仪那个冷了半截的手炉拿过去重新添炭。

    崔柔仪双手接了过来,顺便先看了她一眼。

    那仆妇生得体健貌端,淡眉厚唇更显得面容圆润,也算得上是张福相,观之神情想必是个笑口常开的喜气人儿,这眼里有活儿的样子可见其忠厚务实。

    崔柔仪回想了一下方才在车外所见,张家祖孙三代今日一齐出行,身边竟一个年纪轻些的丫鬟也不见,来来去去总是一帮早已成家的半老婆子。

    她早知张恩大人与老爹不一样,原配故去后决意不再续娶,只守着神童儿子过日子,现下一看果然张家随行连个颜色鲜亮点的丫鬟也没有。

    可叹儿子也随了老子,非说等考上进士再议亲,累得张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要劳心劳力的替他们父子掌管家事,多少会遭人诟病不孝。

    不过这几乎是张恩父子唯一能被人指摘的地方了,终究瑕不掩瑜。本朝也早不是靠举孝廉选官的时候了,到底也没妨碍张恩老爷在仕途上顺风顺水的节节高升。

    贴身服侍张老太太的的这个仆妇果然很有一把子力气,单手便能揽过张老太太软弱无力的病体,让张老太太搭在她身上勉强端坐起来。

    崔柔仪这才得以认真将张老太太看了一回。

    张老太太面容瘦削,身形单薄,低落着肩膀坐在那里像一颗被嘬干了的果核,微微咳喘一下脸上的皱纹便从四面八方涌将起来,挤占得老脸沟壑纵横。

    不过她的精神头儿瞧着还算好,纵使有病在身也不见龙钟疲态,依旧维持着清贵不凡的体面,满头白霜似的华发梳得端正油亮,一丝不落的。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崔柔仪只消看她那双炯灯似的眼睛,便一下明了张家如今的掌舵人只怕还是这位历经波澜的老夫人,尚且还轮不到差些火候的张恩大人呢。

    崔柔仪在暗暗看张老夫人,老夫人自也在细细品量着她,含蓄的目光在她身上几放几收,才终于定定的落在了她那张姝色无双的小脸上。

    崔柔仪不是三哥崔岩那样心思粗漏的呆瓜,被这么看了几眼不由得心中大叹:张家可真是个聚宝盆,小的是神童就算了,老神仙的眼光也这么毒,害她都不敢抬头直视。

    她半低着头暗暗冒汗,耳朵里钻进了一连串染着沉沉笑意的赞叹:“好几年没见你这小丫头了,总还以为是小时候那雪团子的模样,不想如今竟出落得这般好了。”

    自她抽条长个儿以来,这样的夸赞崔柔仪少说也听过百八十遍了,并不像面皮薄的小娘子那样羞得抬不起头,反而接受起来十分坦然。

    她甚至能猜到张老太太接下来顺着这茬会提一嘴沈氏:“早知道你母亲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偏你会讨巧,承袭了个八九分,可不得是这副人见人爱的模样了么。”

    张老太太蔼然可亲的边说边笑咳一阵,语气里满溢着欢喜。

    面对这样积古的老人家,崔柔仪却不敢掉以轻心,依旧纹丝不乱的坐在一旁,只陪笑不言语,也不现出半分洋洋自得。

    “来,再坐过来些。”张老太太捉去了崔柔仪暖暖的小手,引她坐得更近了半尺,下一句陡然转了个方向又问道:“跟着侯爷去边疆这些年,平日都做些什么消磨日子?可有附闺学,读些什么书呢?”

    闺阁女孩儿们又不能像小子们一样出去喝酒逛楼子,消遣的法子统共就那么几种,张老太太摸了摸崔柔仪柔嫩滑腴的一双手便知她肯定没缝过几根针线,自然不是靠女红打发时间。

    边陲小地又何来的闺学?这便也是问了一句空话。

    那么崔柔仪也没什么好装贤惠装才女的了,如实答道:“不曾附过学,只在家得几位教习嬷嬷的指点罢了,女先生也教了我几卷书。”

    至于读过什么书的问题,崔柔仪平滑无痕的避了过去,她总不能说女四书没看进去几个字,倒是看了不少卦书会算命罢?

    京城多的是人家要娶媳妇,但可没几家愿意请个女道士回去,这点子世俗人情她还是懂的,不如一概不说含糊过去。

    张老太太闻言略略顿了一下,脸上笑意不变,口气仍然亲和,但热聊的兴头却似乎稍稍减退了些,只道了一句:“侯府请的嬷嬷和女先生想是极好的。”

    崔柔仪不是不懂张老太太的旁敲侧击和黯然失望,也深深知道张老太太作为女流中的望天峰,她的看法也就代表了多数夫人太太们的看法。

    张老太太若觉得她家世煊赫、容貌出众,但才学不显、女红不精,那其他夫人们见了她,也都会是这般反复权衡利弊后得出相同的想法。

    那些要靠考科举来延续荣华的清流人家大抵是不会拿她当媳妇人选的。

    但那又怎样,崔柔仪依旧自顾自的坦然淡定。

    她深深记得梦里崔家就是因为处处太显好,树大招风才卷进了急流里翻了船,就该这样有十分好也只说出二三分来才对。

    呃…她么,好像确实也只有这二三分的好处,说多了就成了大言不惭的打诳语。

    啊对了,张老太太还没问理家管事的手段呢!要问起这个来,崔柔仪只能软趴趴的表示:正在加紧学习中,勿催。

    虽然明年就要及笄了,但崔柔仪也不很慌,本朝疼爱女儿的人家大多会再多留个两三年才许人家。就比如大姐姐,十六岁了也还没着手议亲呢,真到嫁出去怎么也得十七了。

    所以,还有几年的时日可以容她全心全意的为父兄消灾避祸,个人的事就先放在一边不着急了。

    如果父兄都不会像梦里那样不得善终,而是个个安康无虞,那她或许还分得出心来绣绣花、读读诗,紧赶慢赶的学出个夫人们喜欢的儿媳模样来。

    可是世间事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她输不起。

    哪里还有心思想那些,也不会把张老太太的这番反应放在心上。

    崔柔仪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坐着听张老太太说话,一不急着卖弄才情,二不逞口舌灵便。

    张老太太给她两分颜色她不会去开染坊,冷她一下她也不会心高气傲的摆脸色。

    这倒让张老太太高看了两分,心道难得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拢了拢膝头的熊皮毯,看了着崔柔仪又道:“到底是长大了,也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了,甚好甚好。”

    “祖母别急着夸她,这才回来多久,顽皮不顽皮的还未必。”一道压着笑意的清润嗓音从外传来。

    张凛忽然挑起帘子一步登上车,动作之从容优雅,直如明月泛云河,清风动流波,崔柔仪还没回过神来他已坐在了对面。

    缝隙中的一线晨光顺着他那素色衣袍,翩然洒落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崔柔仪直勾勾的看了一瞬,一时几乎忘了回嘴。

    不过在被幼时的崔柔仪祸害过的人里,张凛确实是排得上前几位的,现在他要在口头上报一报当年的数箭之仇,崔柔仪也没甚好说的。

    她只在心里默默补刀:那谁让你是便宜表哥呢,除了自家兄长,幼时就数你最常来常往了,不祸害你祸害谁?

    崔柔仪不计较,张老太太则佯装厉害的瞪了张凛一眼,没好气道:“说什么呢,你崔姑父可就在外头,我看崔丫头一直笑意盈腮的,温婉可人得紧。”

    张凛听了祖母这么说,特意抬眼朝对面又看了看,眸中亦明亦安得浮动着些许笑意,不是取笑也不是欣慰。

    崔柔仪瞧不出来那是什么,便只当是亲情好了。

    嗯,对,就是没有血缘的亲情!

    这样一个久负盛名的才子,连圣上都已知晓了他的名讳,只要此去一举得中,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妥妥的一个大靠山,就算不是亲哥也得想法子和他处成亲兄妹!

    张凛素来是个知分寸的,目光并没在对面的小姑娘身上停留太久,他此来是与祖母告别的:“孙儿这就要入贡院了,祖母勿念勿忧,多保重身子要紧。”

    张老太太是见过世面的老人家,自己的兄弟当年都是榜上有名的正经进士,儿子张恩也是打这么过来的,她看得多了。

    是以并不像一般深宅妇人那样拉着孙儿抹眼泪,叫张凛只管放心去应考,不必担心她这个老婆子,挥了挥衣袖让他赶紧下去入院。

    崔柔仪正好乘机随张凛一道儿下马车,张凛先一步跳下地,右手握拳高抬着胳膊伸给她借力,神色间淡淡温柔,动作克制又合礼。

    崔柔见那是他用来写字的右手,不免犹豫了一下。

    张凛扭头看了看那边集结成队即将入场的举子们,等不及她慢慢犹豫,变拳为掌隔着厚绸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稍稍一使力便将她牵了下来。

    这样的结果是,懵懵的崔柔仪落了地后,站得离他十分近,仰头几乎可以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轻忽如羽毛,扑眨如黑蝶。

    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目不错珠的盯着他看了,没由来的心头一阵鼓点乱敲。

    张凛点了下头转身就要走,崔柔仪这才醒神,一面追上一面拜托道:“我大哥他近来腿脚有些酸痛不便,还望一会儿入院时表哥能看顾他些,我这里先谢过了。”

    崔柔仪无疑是个机灵的,有求于人的时候又不着重去提表哥前面的那个“张”字了,同上元夜那次前后一对比,真是鸡贼。

    张凛看了看那边脚步轻快一路小跑进队伍里的崔岑,又低头瞄了瞄跟在他身后像根狗尾巴的表妹,生生压下心头疑惑,一脸平和的应道:“好。”

    “多谢表哥,表哥定能高中!”

    崔柔仪其实不太记得梦里的张凛有没有如愿中进士,因为不管他中不中进士,反正又不会来妨害崔家兄弟,便连做梦都把给他草草略过了。

    为大哥崔岑求了这最后一道平安符后,崔柔仪才磨磨蹭蹭的上了回府的马车。

    沈氏已合眼靠在了折枝大迎枕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崔柔仪也不知道她是真因早起送考而太过疲惫,还是以闭眼来遮掩那些不能流露于人前的晦暗情绪。

    从前崔柔仪从来不会想得如此复杂,但现在看着沈氏那张静美的睡颜,她心情颇为复杂的别过了头去,百无聊赖的听着沿途散众的热闹闲谈。

    “这马上又是一群春风得意的进士要出炉喽!”

    “呵,就是考上了还不知道将来为谁所用呢。”

    “还能是谁呀,太子呗!去年圣上西巡秋猎,太子都独自监国啦!”

    提到了太子,崔柔仪一下绷直了身子——她在梦里预见的可不是这样子,太子啊……怪可惜的。

    算了,她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只求别像梦里那样星辰陨落还烧着了崔府的屋顶就好了。

    车外竟还有人差点说出了她心之所想:“夏虫不可语冰,跟你们这帮蠢货没什么好说的。我夜观天象,北方星局大有异动之势……”

    崔柔仪还想听听那位会看天象的仁兄说些什么,可惜被一阵急乱如雨的马蹄声打断了,而后只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抱怨:

    “哎呀,这小郎君是怎么骑的马,赶着去投胎么!”

    “骑着高头大马便了不起了?赶明儿我也把我家的牵出来遛遛。”

    “别叫别叫,看看人家的衣着打扮,不是我等惹得起的,就算了罢。”

    ……

    崔柔仪做贼心虚的回头看了看闭目养神的沈氏,偷偷把车窗锦帘撩起一角,向外看见一抹恣意潇洒的红影正骑马并车而行。

    马背上的那人腰背挺拔,身姿卓然,五官极其俊俏,还恰好是崔柔仪在京城为数不多认识的人。

    只看他那一身明亮耀眼的衣装,崔柔仪就能飞快的认出来,他就是前两日在清水观才提过的徐鹿卿!

    看他那副似笑非笑的深邃眉眼,崔柔仪实在难以理解猫儿的慵懒与豹子的锐气,怎么能如此相合的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话说这家伙不是被他爹打得下不来床了么?今儿怎么又出来骑马了,屁股真的不痛吗?

    崔柔仪才想起来赵纯那不靠谱的情报,惊诧之下又多瞄了两眼,未及把车帘放下去,徐鹿卿就浓眉微挑向这边看了过来。

    看就看了,他还偏坏心眼的冲崔柔仪比划了一下耳垂,唇边勾起玩味的笑,好似全然不将这满街熙攘人群放在眼里,一心只顾挑逗车里那个满脸好奇的丽色姑娘。

    崔柔仪又惊又羞,怒瞪了回去,狠狠摔下帘子,大骂:这个登徒子!真活该被他爹打断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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