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沈氏从后殿回来时,身后不仅跟着互相搀扶的佟氏母女,还一并请了三老爷崔增出来一见。

    崔增一身典正的道士打扮,头戴浩然巾,足蹬圆口鞋,深青大褂长及脚腕,袖不合缝,宽一尺有余,行动间颇飘逸自如。

    就是两手还缺个拂尘葫芦,显得道行不深,看起来仍是红尘凡客一个。

    才一月未见,崔柔仪瞧着三叔父比除夕那日又更清瘦了几分,颌下蓄着的短须像杂草般干枯稀疏,不像是入观修行,倒像是做苦工来了。

    到了午间用饭时,崔柔仪才恍然大悟,清水观真是不负其名,连饭食都这么清汤寡水的半个油花也不见。

    招待崔家这样广施香火钱的贵客,也不过就是一盘姜汁白菜、一大碗泉水酿豆腐并两个素烩时蔬给打发了。

    崔增对着这一桌素斋,面色平淡吃得十分习惯,佟氏看了一阵心疼,一顿饭下来红了几回眼眶,全靠崔静仪体贴的替她布菜才勉强吃了几口。

    饭毕,为给三房的一家三口留个说体己话的地方,沈氏领着大房的三个孩子挪步去了另一间厢房。

    崔柔仪才刚挨着崔巍坐下,沈氏兜头就问:“听道长说今儿除了咱们,还有另有一香客在此,适才可曾见过?打过招呼没有?”

    “不曾见过,东西两边这么多厢房,也不知人家在哪间,不敢贸然打扰。”崔柔仪脑瓜转得贼快,但语速缓慢而有分寸,配上一脸清澈无邪的微笑,任谁也舍不得怀疑这小妮子在扯谎。

    崔巍眼角一阵抽搐,忍着没回身白她一眼,也面不改色的附和道:“既然没碰上,也犯不着特意找上门去了,人家来这里许就是图一清净。”

    本朝虽守礼法,但还不到吃人的地步,崔柔仪方才只是坐着和六殿下赵纯说了两句话而已,何况亲哥就挡在身前,算不上逾矩。

    但只要是扯上了崔柔仪的事,沈氏总要多想,但凡有半点不妥之处,十有八九又要训斥她一番。

    崔巍自然配合着崔柔仪,严严实实的将隔壁那只身份不凡的呆头鹅给遮掩起来,更不会提那家伙方才见了崔柔仪的热络劲儿。

    真要是一五一十的详尽描述一遍,崔巍也想不到沈氏会是什么反应,总之不可能沾沾自喜,倒极有可能会深深质疑六殿下的眼光。

    崔柔仪则料定方才跟来的丫鬟婆子们只要不傻,便不会暗地里去找沈氏告密,那样沈氏未必高看他们,反而先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在府里呆不下去。

    若只有她一个牵涉其中就算了,连二哥也作了保,丫鬟婆子们定不敢妄动,不如装聋作哑,反正也没出什么事。

    沈氏美目悠转,轻轻划过兄妹俩一片平静的脸庞,实在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只好沉默吃茶。

    一直到日落西山实在拖不得时辰了,佟氏母女才依依不舍的挽着三老爷出来,好一番凄婉告别。

    佟氏几乎泪洒当场,崔增却淡淡道:“来一回就伤心一回,日后还是少见罢。”

    一向端庄稳重的崔静仪只有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眼泪涟涟的小女儿情态来,沈氏紧搂着她柔声细气的安慰了一路,晾得佟氏这个亲娘同坐一车活像个摆设,根本插不进手。

    谨小慎微如佟氏,到家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独乘一车的崔柔仪,却出乎意料的在她脸上寻不到半点或气急败坏或委屈自怜的痕迹。

    佟氏这才把一颗晃晃悠悠的心咽回了肚子里,她看人素来只往好处想,暗道:二丫头不抓尖不争风,倒是个心地宽厚的。

    崔柔仪不是没察觉佟氏拿小心翼翼的眼神看她,但这会儿她才没心力琢磨佟氏这番百转千回的心思,只顾着为大哥崔岑暗暗焦心。

    也不知自己这回的一顿张罗能不能化解梦中的恶兆,她倒不是指望大哥无病无伤就能考个状元回来,只是回想着梦中大哥看榜时那略带懊恼的神情,心下尤为不忍。

    富贵人家鲜少能有科甲出身的子弟,大多不过是到了年纪托关系捐个官儿,像崔家这样的门第获个荫封也不很难。

    但崔岑十分仰慕他外祖张老太爷,硬是寒窗苦读十数载,同那帮诗书传家的清流子弟抢饭碗。

    崔柔仪是很敬爱她大哥的,不想他因阴私算计而折损了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哪怕一丝一毫都怪令她心疼的。

    转过一日便到了二月初八,急待鲤鱼跃龙门的举子们要提前一天入贡院,好熟悉一下各自的号舍。

    崔家上下好大的阵仗,上从侯爷崔培起,下到崔柔仪这个小丫头,揣着沉沉心事全都睡不到卯时就早早惊醒,洗漱用膳后一起整装出门送崔岑至贡院。

    原本二老爷夫妇也说要来送的,但崔培一早就给拦下了:“都说文章憎命达,排场还是不要太大了,就我们这一房去送送便好。若真能高中,再广邀亲友开他个百来桌宴席不迟。”

    有崔培这两句话在,佟氏和崔静仪也免去了早起奔波,只留在家中守好门户张罗午膳。

    大姐姐不在,崔柔仪才得以和沈氏共乘一车,一路上忍不住暗暗看了沈氏好几眼,直到下车还不放心,宁可赔上自己也要紧紧扶着沈氏的胳膊,一步不落的跟着她。

    沈氏正被崔柔仪粘得浑身不自在,又碍于外头人多不好显得母女生分不和,便推着她到崔岑面前,微嗔道:“平日你叽叽喳喳的话最多,这会儿你大哥就要进贡院去了,怎么倒哑声了?多少说两句,讨个口头吉利。”

    “那就祝大哥一举登科。”今日贡院门前来往人多,崔柔仪着意收敛着性子,边说边揉着衣角,俨然是个不爱出门的腼腆小姑娘。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崔岑的胳膊,一脸认真的嘱咐道:“大哥千万记得当心些,走路防跌,吃饭防噎,多注意脚下,别像老爹似的。”

    崔岑一下就笑了,伸手拨了拨她鬓边的碎发,微微俯身调侃道:“金榜题名的话统共只说了一句,杂七杂八倒唠叨了不少,像个小老太太似的。”

    崔培带伤出门特意端了把椅子来,正撇着腿歪坐着,还待再鼓励长子几句,听崔柔仪这么一说,马上哼哼起来:“嘿,这丫头!叫你说几句好话听听,你还扯上为父来,等着……”

    “我看这丫头是个贴心的,千好万好也不如兄长万事无虞的好啊!”

    一道老妇人的声音从长街那头传来,如流水击石般清亮而有力,一扫四周的嘈杂,打断了崔培的话头。

    崔家人齐齐回头,只见一辆青顶蓝帘的马车徐徐而来,原来是崔岑的外祖家到了。

    张老夫人掀起车帘露出一脸明快的盛笑,慢条斯理的拢了拢耳边白发,远远的就道:“老身这把骨头是没甚用了,这阵子丁点风一吹便倒下起不来的,就不下去与侯爷夫人寒暄了。咱们都是久来久往的老亲家了,容我礼数不周,就在车上告个罪罢。”

    崔培一见张老太太也兴动出来了,立刻挂在人高马大的崔巍身上勉强斜站起来,连连摆手道:“岳母大人说的是哪里话,二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您快坐回车里安歇着,仔细漏了风进去。”

    崔培无疑对他的第一任夫人是很满意的,出身清贵又知书达理,虽然年岁不保但为他生了个出息的好儿子,放在那一堆成日撩鸡斗狗的权贵子弟里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白莲。

    自回京以来,每逢宴饮时那填山堆海的恭维艳羡吹得崔培都快飘起来了,就说当世的除了他们安阳侯府,哪个显爵人家还有子弟凭真本事考上了举人的?

    像徐国公的长孙还算上进的,也一样读不来书,早早混军营去了,这辈子是没机会和笔杆子打交道了。

    差些的比如长顺伯府陈家,净出败家的不肖子,还谈读书走仕途?说出来都滑稽至极。

    崔培要是长了条尾巴,在那帮儿孙不力的权贵老爷们面前得翘到天上去。

    是以崔培对张家十分敬重,在张老太太和小舅子张恩面前从不以位居侯爵而自傲。

    他那么一个轴脾气的人,对寻常人等鲜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唯独对着张家人连说话都进退有度的客气个没完。

    张恩大人一领着张凛过来,崔培就朗声大笑着撇下小女儿,推着崔岑转向张氏父子,周围几个送考的官宦人家一时都往这边涌,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起来。

    隔着几层人墙,崔柔仪本想留心盯着大哥别被人绊了一跤,噩梦成真就白费心了,不成想在人群的缝隙中与一道微凉的眼神不期而遇了一下。

    那是一双深邃又惑人的眼睛,长睫之下星辉熠熠,崔柔仪不用再顺着往下看看那人是何模样也知他必是便宜表哥张凛无疑了。

    张凛今日格外内敛又衣着不显,清清冷冷的站在那里,原是在与姑父崔培说话,又不知怎的错目看了过来,目光与崔柔仪撞了个正着,随即温和有礼的朝崔柔仪笑了笑。

    他们明面上是表兄妹,远远打个招呼也没什么,只是他那张仰月唇,不笑则薄凉,一笑又温柔不已,崔柔仪哪里招架得住,连忙对着口型讨好:“表哥定能金榜题名!”

    其实她想的是,等张凛名挂杏榜,怕是提亲的人能把门槛踏破,有这么个名满京城的表哥在,她不愁在贵女堆里混不开了,只怕多的是人要和她套近乎,抱上大腿还不是轻轻松松?

    崔柔仪越想越乐呵,渐渐移开了视线,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又蹭到崔巍身后偷偷掩袖打个小哈欠。

    这两天她浑似是自己要应考一样,是站也忧心,坐也不安,昨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晨间又早早的醒了,这时候困劲一上来便有些支不住。

    崔柔仪正想悄悄在二哥崔巍的背上靠一会儿解解乏,不料张老太太忽然隔街招呼她:“那是崔家二丫头罢,你过来,来我车上避避风,没的把个娇花似的姑娘给吹坏了。”

    崔柔仪一惊,下意识的先去看沈氏。

    沈氏自进了崔家门以来,几乎没与张老太太打过交道,闻言也是一愣,顿了一下才慢慢舒展眉眼,盈盈笑道:“去罢。”

    态度之宽柔,声音之体贴,只怕拧一拧能滴出水来。

    咿呀,到底是有外人在,不然母亲何时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过话?

    崔柔仪听着好生不习惯,收了收肩膀摆出恭顺温婉的姿态来,抿唇微微笑着走了过去。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