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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可洛视角-上篇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很神奇的人。”我坐在病床上,吸溜着方便面对珠玛说,“她的破洞特别大,一开始我甚至以为她是一个脱魂者了。可是她不是,一定是莫西把她给漏了。”

    “也不稀奇。莫西这么忙,难免会有错漏。你最好别管这事,万一惹得莫西不高兴,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珠玛在织一条浅灰色的围巾,大夏天的也不知道织给谁,真是闲得无聊。

    “你提醒我了。不让莫西把她变成一个脱魂者,我觉得这样很好玩。”

    珠玛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她接着说:“如果你非要这样玩,记得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我摇了摇头。在涉及莫西的问题上,这个女人一向不苟言笑,还真把莫西当神了。

    “你的伤怎么样了?”难得她还知道关心我。

    “好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准备出院。”

    “那继续帮我捕欲怪吧。”我有点无语,原来她想的是这个。

    珠玛认为欲怪这种东西会脏了她高贵的手,因此她总是在想着如何偷懒,就像我总是在想着如何挣钱一样。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其实是一类人。如果不是因为她这种厌世的气质,我可能不会相中她,在她的咖啡店领着如此微薄的薪水。毕竟外面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人出价高得多。但我讨厌他们,没法跟他们相处。我也不是不挑。

    医院其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因为总是会有体型巨大的欲怪藏在角落,如果不是因为床位费太贵而医保不能全部报销,我真想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再次见到那个女生,是她来医院找我要钱。这时她已经很危险了,每天拖着那么大一个破洞走来走去,我都觉得碍眼。但我认真开始考虑实施我的计划,是从她说不用我还钱了的时候。

    她的那句话简直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刚开始我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傻的人,再仔细一看,她腮帮子都在发抖,这时我才明白她原来说的是气话。嗨,管他是不是气话,既然说出来了,我就不想让她收回去。为了给她点补偿,我口头答应不会让她落到莫西手里,不会让她变成脱魂者。

    毕竟我也没什么别的可以许诺的了。

    从小到大,莫西从来没有把我当人看。小时候我以为所有脱魂者都是这样的,如果不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捕到足够多的欲怪,就会陷入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去。莫西非常懂得怎么折磨我,一开始他只是停掉我的重生水,在我的身体腐化到快要不能动弹的时候施舍给我一点,以为这样我就能听他的话;几年后这种惩罚对我没用了,他开始制造幻境,让我重新温习生命中最痛苦的片段。但终究,这些方法都没用了。因为我发现,世界根本不是他让我看到的那样。那些拖着或大或小的破洞走来走去的、被莫西称为“罪恶的猪”的低等的人类,他们的生活其实挺热闹的。当我意识到那些跟我年龄一样大的人,他们去所谓的“猪圈”一般的学校学习知识、交朋友,其实是为了更加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未来;而我的面前除了日复一日切割那些肥嘟嘟的怪物和无休无止的惩罚之外别无他物时,我就开始反抗莫西了。反抗换来更严酷的惩罚,可是这些惩罚也反过来让我明白反抗的意义。终于,莫西妥协了。我可以不用再追随他,不用接受他的管教,当然他也不会再给我提供一星半点的支持。我成了孤儿,但我也终于获得了自由。

    但莫西已经在我的生命里烙下印记,他的影子永远挥之不去。他曾带我去往遥远的众神之地,他说他恨这个地方,恨那些道貌岸然的天神。他们把爱和欲望同时赋予人类,让人类带上原生的罪,永远进不了天堂。可他却将那些印刻在地狱门口的古老箴言奉为圭臬,他说,人类不需要欲望,也不需要爱,脱魂者的存在,是为了拯救人类。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用脱魂者这种残酷的方式,剥夺一部分人的自由,来拯救另一部分人?

    我不相信这是唯一的途径。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构想,普通人是不是也可以捕欲怪?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用上交灵魂,不用断绝与人类世界的联系,是不是也能成为拯救人类的人?在这个女生出现之前,我从未想过要把这个构想付诸实践。可是珠玛的话真的提醒我了,这个人与其被莫西抓去,不如给我当试验品。

    于是我开始让她帮我捕欲怪。她捕欲怪笨得要命,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这是意料之中的,谁一开始都是这样。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个女生还挺有意思。一副平庸的皮囊,一个平庸的灵魂,却自以为看清了很多事。自命不凡,胡思乱想,对超出寻常的事情毫无抵抗力,这样的人很好控制。

    但事情很快就脱离了我的控制。

    那天晚上我正在宿舍楼底下转悠,我总是隐隐约约听到一只大的欲怪在附近呜呜地叫,可是周围探头探脑的全是我不感兴趣的小不点。最后我总算发现了那只大欲怪的位置,它在我头顶,脑袋贴在宿舍楼五楼的窗户上,头上的肉结像一盏灯笼一样闪闪发亮。我还没来得及琢磨怎么进女生宿舍,就看见了挂在卫生间窗户上的非凡。这家伙貌似正在一心一意地进行死亡前心理建设,我吼了她好几声,吓飞了一树的乌鸦,她都没听见,看上去是铁了心要跳了。

    好家伙,忘了这茬了。她不是脱魂者,她只是个普通人,想不开是会跳楼的。

    虽然从她身上的破洞大小来看,跳楼是早晚的事,但我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吗?

    我冲上去,接住了她的头。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双臂断裂的声音。我的脊背被巨大的冲击力砸进地面,仅仅是一瞬间,我就失去了意识。之后,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是一个头上淌血的男人,他打开一层又一层的门向我走来。不知走过了多少扇门,我清醒过来了。我和非凡还是躺在宿舍楼下的花丛里,她笨重的上半身压在我身上,而我只是轻轻地呼吸了一下,就痛得战栗起来。

    我给珠玛打电话,让她来接我们两个。所幸是半夜,又是宿舍楼的背面,不会有人发现,这家伙跳楼还真是会选地方。躺在地上等珠玛的过程中有两只小欲怪踩着我的头跑过,而我一动都动不了,这一定是我这辈子最窝囊的时刻。过了一会儿,雪碧跑过来了,我没想到它能从店里跑过来,仿佛跟我有感应一样。可它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旁边呜呜咽咽地转,用它软软的皮肤蹭我的胳膊,竟然能让我感到好受一点。

    大概等了有一个世纪,珠玛终于来了,这时我几乎已经支撑不住了。只听到她洪亮的嗓门在我耳边说:“你这样我治不了了,医院估计也治不了了,你得去找莫西。”我刚想反对,就不受控制地再次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一间卧室里。这间卧室乱得要命,到处都堆满了衣服、书和CD,墙上贴着篮球明星的海报,空气中充满了臭袜子的味道,但是床很软,被子很厚,我意外地觉得这里很舒适。我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但我的脑子还清醒。我只愣了一分钟,就明白了这是莫西的幻境。

    从小就是这样。莫西想要惩罚我时,会制造各种各样的幻境,他自己则会变成各式各样的人,引诱我说出他想让我说的话。后来我再也不会上当了。正当我好奇他这回会变成什么时,有一个人推开门走进来了。

    这是一个很年长的女人,头发已经花白了,好像处在更年期,满脸都写着“别烦我”。她穿着暗红色的毛衣,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放着一个罐子。我知道这就是莫西给我的诱惑,那罐子里一定装满了重生水。而这个女人,无论他怎么伪装我都能看出来,这就是莫西本人。

    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开始象征性地帮我整理被子。他的手不停地触碰我断掉的骨头,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幺蛾子。接着,他开始收拾那些衣服,叠了几件卫衣和裤子,但完全是杯水车薪。

    我知道他在等。毕竟现在难熬的是我,不是他。

    “你怎么找到我的?”终究还是我先开口了,声音很沙哑,因为我的嗓子像是被地狱的厉火烧过一样疼。

    “找到你很容易,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人跟你一样蠢。”他用中年妇女特有的那种嫌弃的口气说,“我给了你特权,你却选择到猪圈里生活。我还承认你是我儿子,是因为我不想白白浪费在你身上花的时间和精力。”

    “那既然不想我死,就把重生水给我。”我丝毫不想跟他废话。

    “你最好痛快点死了,这样我就不用再操心了。”他从地上捡起两只臭袜子,扔到我枕边,我下意识扭头,听见自己的脊椎咔地响了一声。“老规矩,二选一。选择跟我走,你立刻就能得到这些重生水。否则,你就在这躺着吧。”

    真的是无聊得不能再无聊的把戏。莫西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让我回心转意,但他根本不明白我最在乎的是什么。因为他无法从精神上击溃我,就只能在□□上折磨我。幼稚的手段。

    几天后,我从幻境中复苏,发现自己实际上躺在山北家,手机上已经有了好几条催命一样催我捕欲怪的短信。我顾不上看它们,赶紧给珠玛打电话。听到非凡那家伙在珠玛的店里日子过得挺滋润,我以为我会气恼,但是没有,反倒觉得有一丝宽慰。不过这个人把我害成这样,我回去不好好支使支使她,简直是天理难容。

    于是我就开始支使她了。我让她帮我捕欲怪,让她帮我去老胡那里把肉结换成钱,这样我就不用再找山北了,那个家伙每次都叨叨叨,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早晚都会被莫西大卸八块似的,烦都烦死了。但是非凡能乖乖执行我的指令,不会问东问西,这非常好。有那么几次我几乎以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我把我喜欢的斧头送给她,诱导她自己捕欲怪。我以为她能明白我的意思,但她真的笨得要死,以为我只是在拿她寻开心。她也不想想,我每天捕欲怪挣钱那么忙,怎么会有时间跟她玩呢?

    可是不知道老天是不是也觉得我在玩,为了让我的生活更加充实一点,麻烦的事来了。

    当山北这个家伙吱哇乱叫地来找我,声称他在他们公司里疑似看到了培养体的时候,我其实早就已经在怀疑了。整座城市的欲怪数量都在减少,有几个地方变得出奇得干净,其中就包括十口巷。考虑到十口巷的水成是个只会读乐谱的书呆子,在捕欲怪方面基本上是半个残废,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只有一种,那就是晨星出现了。

    这是群厚颜无耻的狂妄自大者。他们以为自己是人类的神,其实根本不过是地狱里滚出来的喽啰。

    我压根不怕他们,且不说他们不可能把整座城市的人都变成猪,就算从他们的养殖场里硬抢,我也不见得抢不过他们。捕欲怪归根结底不过是看谁下手更快嘛。可店里的几个胆小鬼就没底了,一个个道貌岸然地坐着,实际上怕得裤子都要掉了,除了叹气和摇头,一个能出主意的都没有。

    “找他们谈判吧。”山北摸着他那些被齐根斩断的胡茬,与其说是出了一个主意,倒不如说是放了一个屁。

    “谈判是要有筹码的,我们手上有什么筹码?”志远这个人还算清醒。

    众人迟疑了一下,然后齐刷刷地看向了我。

    见鬼,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金子吗?

    “可洛,你是莫西的养子,我想那帮晨星多少还是会忌惮你的吧?”一直一言不发的晴雪突然说道。

    我只想报之以冷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当初他们之所以聚集在珠玛这里,无非是看上了我,想要依仗我和莫西的关系。毕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如果没有靠山,自己单干,很快就会死得渣都不剩。可是他们错了。我完全依靠自己的本事生存,从不看莫西的脸色。

    “能不能不要总是摆出一副没你事儿的样子?要是晨星真的占领了这里,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山北冲我嚷嚷道。他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自己没本事还以为别人也跟他一样不行吗?可是我懒得理他们。

    “再说吧。”我摆摆手,拿了点吃的,带上雪碧回宿舍了。

    可是过了没几天,我又收到了晴雪的短信。短信长得我简直没有耐心看,大概意思是水成现在生活非常艰难,希望我能支援他们一些肉结,他们会出钱买,但不可能跟老胡那边价钱一样高就是了。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倒不是说有多高尚,而是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推是推不掉的,这次不答应,下次他们还会哭爹喊娘地来找我。但麻烦是无穷无尽的,很快,志远也来找我了。当山北也拎着一袋烧鸡低眉顺眼地来到我面前时,我才明白这完完全全是个无底洞。

    他们四个加上我自己还有珠玛,六个人的欲怪,捕起来我课还上不上了?要是真的这么搞,说实话我还不如去给莫西打工,至少吃喝不愁。这个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开始庆幸非凡还没有变成脱魂者,不然拖油瓶还得多一个。但即使是这个时候,那个念头也仅仅只在我脑海里出现过一瞬,我并没有想过要实践它。

    可是那一天,当我半夜两点拖着好不容易捕到的两个肉结往学校赶的时候,又突然收到山北说他胳膊上出现腐化的求救电话。我脑子里的那根弦突然就绷断了,那种被支配的熟悉的无力感让我感到暴怒。那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我决定要实践那个念头了。

    那是我曾经发誓再也不去做的事。

    去找纯子。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推翻自己原来的誓言,这种事也很常见,不是么?更何况是自己在少不更事的时候许下的誓言。

    我曾经发誓再也不去见纯子,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恨她,反倒应该是她恨我多一些。毕竟从我十岁起莫西就把我扔给她,她虽然从未对我温柔过,但至少不会缺我吃穿。她其实只比我大十二岁,还算不上一个阿姨,每天涂脂抹粉,也不知道给谁看。她的身上、屋子里、甚至她做的饭里都有一股口红的味道,就好像她做了一瓶口红味的喷雾剂到处喷一样。但是后来,她不想再养着我了。这女人嫉妒心很强,她觉得我分走了莫西的爱和怜悯,开始试图在精神上虐待我,比如谩骂、嘲讽还有冷暴力。她最看不惯的就是莫西给我的那把刀,因为那刀是莫西自己曾经的贴身之物,她认为那原本应该是她的。我会故意在她面前摆弄那把刀,每次看到她向我投来恶毒的眼神,我就觉得她很可笑。养了这么多头猪,也没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头猪。

    但可能是因为跟纯子在一起的时候能吃饱穿暖,那段日子让我想明白了很多。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是感激这段时光的。后来我反抗莫西,离开了她,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我走的那天,那女人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我,画着妖艳无比的浓妆,眼线都快拉到了后脑勺。她嘲讽我不识好歹,还叫我永远不要回来了。不回来就不回来,那时的我心想。

    可此时此刻,我只能去找她。她掌握着无数晨星的信息,毕竟作为晨星教的创始人之一,她像个老鸨一样培养了一个又一个晨星,真是给莫西长脸。但我也不知道这伙晨星究竟跟她有没有关系,我只能赌。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幸好我赌对了,因为为了再次接近纯子,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把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那把刀——当做筹码交换给了她。这是我身上唯一还能吸引她的东西了,但我还是担心她不接受,毕竟这是我用过的东西。不过机缘巧合,非凡竟然出现在了那个城市。这时我有了一个更加有把握的计策。我给非凡喝了重生水,掩盖了她的破洞,却又故意留了点破绽,把她伪装成我的培养体,带她去见纯子,让纯子以为我也成为了一个晨星。我的突然出现原本就会让纯子措手不及,她又是一个极度自负的动物,我猜她不会去深究非凡这个培养体的真伪,而是会迫不及待地对我百般嘲弄。这时我提出用刀来交换晨星的信息,她一定会认为我要跟他们会合,这也是她喜闻乐见的,会心甘情愿上钩。结果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我和非凡联手,把这个经验丰富的女骗子给骗了。但代价就是,我只能用山北那把砍猪肉都嫌钝的老刀去捕欲怪了。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用斧头,虽然是下等货,至少劈起来比较爽。

    我和非凡去吃了顿庆功宴,东南亚菜。这是纯子喜欢吃的,当年她时常带我来吃,我每次都吃不饱,而她总是拈着小勺一口一口地喝冬阴功汤,能喝好长时间。我那时搞不懂这些酸不溜丢黏不拉几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但许久不吃竟然还有点想念。也许是出于利用了她的愧疚,我把很多事情告诉了她,包括我和莫西的关系。我还跟他讲了我反抗莫西的过程,我不知道我讲清楚了没有,可能再让我讲十遍我也讲不清楚,因为那个过程过于冗长和艰难。回忆过去让我觉得恍惚,也是在提醒现在的自己,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刀已经送掉,如果我不能解决那帮晨星,等待我的将会是地狱。

    纯子告诉我,这帮晨星的召集人叫方泽,平时也伪装成心理医生,专门挑大学生做培养体,这是缘于他自己变成脱魂者的经历。回去之后,我立刻找到方泽的住处,准备跟他们谈判。山北说得对,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结果。虽然羞于启齿,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谈判抱有的幻想是,如果他们对莫西还有一点点敬畏之心,也应当会敬畏我。当初我有多么憎恨在莫西的荫蔽之下生活,如今就有多需要,真是讽刺啊。

    虽然有地址,找到方泽的过程还是有点困难。他把心理咨询室设在十口巷的一个商住两用的小区里面,这种小商铺如果没有宣传你永远都找不到,窗户上贴两个字就是招牌,接待的大部分都是熟客。我在附近转了两天,在一个傍晚来到了方泽的住处,刚想砸门,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而且是那种不可描述的声音。

    我心里冷笑,然后开始砸门。就在我快要把门砸烂的时候,屋里终于传来了拖鞋的声音。

    “谁?”很不耐烦的男声,应该就是方泽了。

    “纯子让我来的。”我说。

    “纯子?”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是透过猫眼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开门了。

    这人果真是个斯文败类,眼镜片比瓶子底还厚,头上的发胶多得可以糊墙,此刻头发一撮一撮地横着。那女的半裸着,竟然就那样不知羞耻地站在他身后,好像跟在他屁股后面过来看热闹的。

    “什么事?说完就走。”他话音刚落我就溜进屋,他根本来不及抓我。我看到桌上有香蕉和苹果,有点想吃香蕉,但想了想香蕉还要剥皮,就拿起一个苹果吃了。

    “来闹事的?你是城北那帮人吧?能找纯子帮忙,来头不小啊。”方泽倒是淡定,坐在我了对面的沙发上,那女人也坐在了他旁边,饶有兴味地打量我。我看了她一眼,这人算不上漂亮,涂抹得却很妖艳,这一点像极了我认识的另外一个女人。

    “我在这七年了,这边是我的地盘。你们走吧。”我不想跟他们废话。

    “七年?人不大,口气不小啊。”方泽笑眯眯地说,然后一把揽过那女人的腰,“我们在一起十七年了。”

    靠,谁问了?我看都懒得看他们,继续说:“这个小区的欲怪已经被我捕干净了,不信可以去看看。如果你们不走,我绝不会让你们好过。”

    方泽只是发出了轻蔑的嘲笑:“这么能干,原来你就是那个莫西的养子啊。只是不知道你是疯了的那个,还是不是人的那个?”

    我咽了口口水,勉强把给他一拳的冲动压制住,尽量不动声色地说:“既然知道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吧。收拾东西赶紧滚,不然我随时召唤莫西。”

    “召唤莫西?”方泽笑得更厉害了,“如果你真能召唤莫西,不如现在展示给我看看?”

    我开始紧张了,这人掌握的信息比我想象的多,而且绝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知道我没办法召唤莫西,那是莫西的情人的特权。他甚至知道我和小伊的存在,我不相信这会是纯子告诉他的,以纯子对莫西的忠诚,绝不至于被区区一个晨星玩弄在股掌之中;可细思极恐的是,不是纯子还能是谁?

    方泽仿佛在回答我的问题,他转过头去,在我眼前明目张胆地嗅着那女人的体味,说道:

    “姗姗,告诉他怎么召唤莫西。”

    那个女人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扭着腰进了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铃铛。

    ——这女人,居然是莫西的情人!而她居然同时也是……方泽的情人!

    我登时感到七窍生烟,胃里一阵恶心没忍住,于是吐了一桌一地的苹果。我在他俩错愕和嫌弃的目光中逃离了这个奇葩的地方,时至今日我真是想不到我的世界观还能被刷新。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莫西也会被绿,还被人绿了十七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事要是让莫西知道了,他还不得把世界给掀翻?我感觉自己抓住了莫西的把柄,甚至觉得以后就算再面对莫西的惩罚都更有底气一点了。不过,这对于我们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肯定的是,方泽这个狗东西对莫西一定是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的,所以谈判彻底崩裂,我得用别的办法干掉他们了。

    这天过后,我好几个晚上都没怎么睡着。虽然我恨莫西,恨不得让他滚去地狱,但他毕竟是我的养父。那个女人的存在让我觉得连我都被侮辱了,虽然她长得不丑,但一想到她的脸我就恶心。如果不是因为一天到晚忙着捕欲怪,还得交一个该死的大论文,我肯定会给那对狗男女点颜色瞧瞧。

    但是时间。我已经快没有时间了。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在这个快要被晨星掏空的城市里,五个人腐化的速度,远远超出我捕欲怪的速度。好几次我盯着雪碧看了半天,如果不是它头上的肉结太小,杯水车薪,它早就已经被我杀了。我每天只是把肉结扔到店里就离开,但我能感觉到店里的气氛已经不对了。山北和志远曾经因为半瓶重生水大打出手,甚至珠玛也开始用怨念的眼神看着水成。人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是管不了更多的。那段时间连珠玛都重新出山了,可是因为她老胳膊老腿,得到的成果微乎其微。她不仅自己开始捕欲怪,还照样给我发钱,我还挺感激她,觉得她虽然看上去狼心狗肺,关键时刻还是可以共患难的。不过几天以后,我就会知道自己这时的想法有多愚蠢。

    为了避免珠玛的店变成你死我活的人间地狱,我必须采取一些行动了。我给纯子打了电话,告诉她莫西的情人劈腿方泽的事,她果然气得七窍生烟,并且爽快地答应了借我铃铛;准确地来说,是“租”,因为她居然要求我交押金。我这时根本没钱,不得不去找非凡借。那一次我身上的腐化还被她看见了,真是没面子。拿到铃铛后,我便开始了在十口巷蹲点的生活。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或大或小的破洞,要从里面寻找出蛛丝马迹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并非不可能。真正困难的是顺藤摸瓜找到相应的晨星。有一次我在网吧看到一个中学生貌似是培养体,陪他熬了一个通宵,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天他去上学,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了人海里。还有一次我盯上了一个咖啡店的女店员,下班后跟着她来到一个脱衣舞俱乐部,进门先交两百,我哪来这么多钱,只好作罢。还有一次我跟着一个遛狗的程序员在公园里转来转去,蹲在冬青树旁边等狗撒尿的时候,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自己一个人是解决不了的。”

    想不到在我跟踪狗的时候,还有人跟踪我,这人是真的狗。我猛地回头看,眼前出现了一张毫无温度的脸。

    竟然是小伊。

    这个小子是我最不喜欢的家伙,因为他不是人,字面意思的不是人。我们脱魂者都曾生而为人,拥有完整的情感和欲望。但他不是,他是莫西创造出来的产物,一个完完全全的傀儡。他虽然长着人的样子,但他心里在想什么,连我也不能理解。可不得不承认,他是据我所知的最强的脱魂者,捕欲怪像拍苍蝇一样快。他还会莫西的秘术,会把人带入幻境,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这是我深恶痛绝的东西。因此我讨厌他。可是每次见到他,我居然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难道是因为我跟他都是莫西的养子吗?去他的,我应该没有那么贱吧。

    此刻这个非人的家伙站在我面前,我很讨厌他这种凡事都与他无关的表情,于是摆出一副比他更冷酷的表情说:“这么点小事,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你最近腐化过很多次了,”小伊还是面无表情,不过此刻,这让我感受到他并非在讽刺我,“店里的人也腐化过很多次了。如果你们认为这是小事,那我不插手。”

    “插手?你能做什么?”

    “我知道你的计划。”小伊不紧不慢地说,“但这计划不能奏效。摇铃铛的人是你,莫西只会惩罚摇铃铛的人。而且莫西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你以为他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吗?”小伊顿了顿,接着说道,“与其依靠铃铛,不如你自己召唤他。”

    我想发火,是因为他说得对。这个计划完全是孤注一掷。小伊的这番话打开了我的遮羞布,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最隐秘、最让我感到耻辱、却最真实的想法:我希望莫西在我和晨星之间做选择的时候,会偏向我。我希望他看到铃铛的时候,会认为我跟他的某个情人在一起,会对我心软,会把怒火喷向晨星。

    可我的怒气在看到小伊犀利的眼神时,减退了一大半。我想破口大骂,但并不知道该骂什么,每一句都会暴露自己的软弱。

    “我他妈要是能召唤莫西,还去借铃铛干什么。”我只是咕哝着说。

    “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莫西一直都在关注你的动态,不然,他也不可能在你每次受伤的时候都出现。你隐藏了非凡的存在,呵,但你真的以为莫西不知道吗?他只是在看着你玩而已。”

    “够了。”我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这个小屁孩以为自己是掌握一切的神吗?莫西总在我需要他的时候出现,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怎么能控制?说到底这个家伙不过也是一个莫西的傀儡而已,他对莫西的了解不会比我多!可是现在,我也只能求助于他。“那你说怎么办吧?”我横眉竖目地问。

    “去找方泽。”小伊说,“叫上珠玛一起去。跟他摊牌。告诉他,在养子和情人之间,莫西一定会选择养子。”

    “叫上珠玛?”我有点疑惑,“为什么?”

    “珠玛会是个好帮手。你最好按我说的做。”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真是气人。我被他气得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想打人不知道打谁。但我必须听他的,因为我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

    简直是窝囊透了。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来到了珠玛的店,而这个日常睡到日上三竿的女人竟然已经起床了,站在柜台前耷拉着脸织一条棕色的围巾。我看到她手腕上有一处小小的腐化。这种程度的腐化不会太难受,但会让人变得很没有精神。自从店里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之后,珠玛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很多时候她是神智不清的,而清醒的时候,就会比以前更加毒舌和厌世。我提出和她一起去见方泽,她起初不同意,过了一会儿就松口了。没有时间犹豫,我和她直接去了十口巷,她还带上了她织了一半的围巾。

    那天非常冷,空气像是被冻碎的玻璃,每走一步都划得人生疼。我们两个在公交车上一路无言,她还在织那条围巾,看上去快要完工了。快下车的时候,珠玛叹了一口气,问我:

    “你说如果我们真的挺不下去了,莫西会来救我们吗?”

    她哈出的空气立刻变成了一团雾气,模糊了她的脸和表情,让她变得如此陌生。是的,这实在不像是珠玛说出的话。我认识的那个珠玛会说“哈,不过是腐化罢了,很常见”,会说“想找莫西,你怎么不去地狱呀”,但不会说,至少不应该说,“莫西会来救我们吗”。

    但我那时还以为,她是被腐化折磨得受不了了。而事实上,她只是不再隐藏了。

    我们来到方泽的住处,但一切并不如我们所愿。开门的是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陌生男子,他说上一户人家已经搬走了。这个方泽,果然是狡兔三窟。我当即给纯子发微信,她告诉我还有一个地方可能是方泽的据点,是十口巷的一个网吧。我心想十口巷的网吧我都转遍了,怎么就没有发现可疑的呢?到了才发现,这是一家高端网咖,装修得像国外的大学那样高级厚重且透露出一股文化气息,我当时想能有钱有闲在这里呆着的人也不会有什么破洞,就没进来。想不到方泽这么龌龊的人,开的店反倒相貌堂堂,实在太讽刺了。

    我没什么耐心,差点把他们的前台给砸了,这时方泽反倒是心平气和地出来迎接我们,他的情人仿佛挂在他的手臂上,也跟着一起出来了。珠玛看那个女人的眼神有点呆滞,好像是被惊呆了。那个女人也在盯着珠玛看,然后趴在方泽耳边说了些什么。方泽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顺势亲了一下那女人的嘴。我只觉得他们这些小动作很恶心,拿出铃铛拍在桌子上,直接说:

    “我的条件,我们西城,你们东城,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你不让步,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奉陪到底。”

    方泽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这话对他起到了震慑作用。但紧接着我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拨拉了几下,整个过程那个叫珊珊的女人都似笑非笑地看着珠玛。

    他把手机举到我眼前。屏幕上,一个短头发、戴黑框眼镜、呆头呆脑的女生正在排队不知道买什么,前后都是黑压压的人,只有她半回着头往后看,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点自以为是的狡黠。

    我一把抢过了手机。他是怎么知道非凡的?难道是纯子告诉他的?纯子应该只认为她是我的培养体而已!说不定他也只是这样认为呢?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自己要淡定,但我无法控制看向他的眼神。

    “别这么看我,你急什么呢?我还没说要对她做什么呢。看你这反应,你是想收个傀儡,还是想像莫西一样把她当做情人?”

    那一瞬间我想撕烂他的嘴,我把他的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玻璃四溅,但是内屏还没完全摔坏,花花绿绿地亮着。方泽低着头打量已经残缺不全的非凡的照片,说道:“可惜这个姑娘实在没什么姿色,不如我给你找几个漂亮的?”

    我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摁在墙上。这个人在我手里像根火柴一样,我可以轻而易举把他折断,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但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有着比他强大得多的力量,你有问心无愧的理想和钻石般坚韧的心,但你在他的威压面前,却束手无策。这就是他妈该死的世界的规则!

    “别激动,你冷静下来想一想。咱们之间本来就不是你死我活。我们说白了只不过是在讨生活而已,只要你不再来找我们麻烦,都好商量。”

    “你想让我跟你们混在一起?放屁!”

    “何乐而不为呢?可洛,说句实在的,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你以为你少捕几个欲怪,那些人类会感激你么?你手上有个现成的人,给她喝重生水,跟她订立契约,让她变成培养体,从此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人,不存在任何矛盾。你也可以继续上你的学,享受人类世界的自由自在,你的那些朋友们也很快都会渡过难关,万事大吉。”

    “不可能。”我揪着他的领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为什么?”方泽摊开手。

    “因为我恶心。让你每天抱着马桶生活,你愿意么?”

    方泽听到我的话,轻笑了一声,话锋一转:“对了,说到你的朋友,你真的知道跟你在一起的这些人都是什么货色吗?”

    什么货色?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山北他们那一张张傻乎乎的脸。我并不喜欢他们,但也绝不能对他们见死不救就是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拳头又捏紧了一些。

    “那你知道她也是莫西的情人吗?”

    “……你说什么?”我当即愣住,接着我想他一定在胡说八道,下一秒我就会撕烂他的嘴。

    “我就猜到你不知道。一个背叛了莫西的养子,怎么会跟他最忠诚的情人在一起?那么你的铃铛也不是她的。难不成是纯子的?啧啧啧,情人和养子,终究是难舍难分啊。”

    我一拳打向他的脸,他比我想象中更加灵活,堪堪躲过去了。紧接着,他的手下们一拥而上,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我掏出斧头一通乱砍,我确信砍断了某人的胳膊,还听到了凄厉的惨叫,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这一夜的惊疑和愤怒,我变成了魔鬼,但我不愿回头。

    我逃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方泽的人没有再追上来了,毕竟他们也并不想抓我。我转过身,不远处伫立着一个面目模糊的身影,路灯下她的脸色惨白,变得如此陌生。她的衣衫已经凌乱了,头发也像一团草,可她还牢牢抓着她的挎包,那里装着她没织完的围巾。一瞬间,我的天灵盖仿佛被劈开了。我一直都奇怪,珠玛没有父亲、没有儿子、没有任何男伴,她织了那么多毛衣围巾都是给谁。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她是给莫西织的。无需再多辩驳,证据近在眼前。可我还是沙哑地问道:

    “你是么?”

    “我说不是,你还会相信么?”珠玛慢悠悠地说,语气里尽是戏谑。

    我的心开始颤抖。

    我被骗了。珠玛,这个跟我朝夕相处了四年的人,我一直以为她干干净净,却不知道她跟莫西走得那么近,而我居然还帮她捕了这么多欲怪!

    我真他妈傻。真他妈傻透了。一想到我的动向随时可能被她透露给莫西,她和莫西会看着我像傻子一样被那群晨星耍得团团转,我就想把手里的斧头扔到她脸上。

    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当下我就扔了。她躲开了,而我手里再也没有其他的武器。我除了怒吼,用愤怒的眼神瞪着她,别无他法。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那个被莫西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小孩。一点本事都没长,真是白活了。真是他妈的白活了。

    我在街上游荡了一整晚,雪碧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直跟着我走。最后我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如果真的睡过去肯定会冻死,但我被一条微信消息提示音拉了回来 ,打开手机一看,是非凡质问我为什么要借纯子的铃铛。见鬼,一定是纯子来讨债,被她撞见了,她可真是个招惹麻烦的体质。我没有回她,她又不停地给我发了好几天微信。我嘴上骂她是个傻子,但心里还是难以遏制地产生了一股暖意。但是我一条也没回复,我早该跟她断开联系了,不是么?

    除夕夜,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溜达,听着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雪碧仿佛察觉到我情绪不对,只远远地跟在我身后。校园里没人自然也没有多少欲怪,我的耳边都清净了。我感到世界越来越空,空气越来越冷。鬼迷心窍一般,我给非凡发了微信,想让她来找我,但她不来。见鬼,她还有家人,又怎么会来找我呢?离开了莫西,我终于成为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我以为自己早就适应了孤独,但是现在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这种感觉就好像,当你堕入深渊时,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拉你一把。如果是这样,我真是活得比一坨屎还不如。

    既然是这样,就让我当一坨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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