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甩锅

    人死后,鬼魂周身会环绕着黑雾,那是生前看不见的恶。戾气重的鬼,通常黑雾汹涌翻腾,浓得看不清面貌,眼前的男子显然在人性之恶的合理范围内。

    之所以将他当做恶鬼,一定和那颗枪眼脱不了关系。

    明抒翻开生死簿,扉页自动填入他的身份证号码,再往后,便是他生平的记录。

    薄薄数页纸,寥寥几百字,复制着绝大多数普通人的一生。

    江邈,生于1997年5月23日,长宜人。三岁至二十二岁入学、升学、毕业,二十二岁至二十六岁,工作。

    以上二十六年的记录只用了三百字左右,而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写了整整一页纸。

    “你在1月16日...去炸地铁站?”

    明抒面上保持淡定,内心惊讶不已,眼前文质彬彬的人竟是个社会□□分子!

    江邈双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摩挲。

    “是。”

    他又连忙补充,“未遂。”

    “被警察枪毙?”

    “是。”江邈声音更低。

    “你怎么去的罚恶司?”

    以明抒自身的经验,她死后过了鬼门关,便踏上黄泉路,走到奈何桥,并未去到别的地方。

    “我死后魂魄出窍,就等在原地,黑白无常将我押去罚恶司。”

    一个危害社会、被警察击毙的人,魂魄自然该是恶鬼,黑白无常也是例行公事。

    那为何判官笔不判他的罪行?

    “你是自制的炸药,为什么想要去炸地铁站?”

    明抒说完就忍不住腹诽,自然是为了报复社会,这类新闻层出不穷,她简直没话找话。

    “我...”江邈低垂眼睛,牙齿在嘴唇上磕出一道印子。

    “我没想报复社会。我是想自杀。”

    明抒手下一顿,诧异地抬眉。

    “我想自杀,但是下不了死手。”他翻过手臂露出手腕,上面有几道伤口痊愈后留下的疤痕,比别处皮肤颜色更浅。

    “尝试了好几种方法,都克服不了对死亡的本能恐惧。我需要借助别人下手,但不想让人背上杀人的罪名或责任,所以出此下策。”

    明抒听得惊愣,这做法完全超出她的惯常思维。

    判官笔与阳间法律不完全相同,它只看鬼魂生前的主观恶意,因此未判定江邈是恶鬼。

    原因已经明晰,她稳住心绪,起身准备离开,公事公办道,“我会如实将情况上报。”

    江邈直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她耐心问。

    江邈抿一抿唇,移开视线,摇头。

    苏耘办公室没人,明抒放下工作笔记准备离开,一转身,猛地撞上一人。

    “哎哟!”

    明抒趔趄几步才站稳,“对不起!还好吗?”

    张蒙道捂着下巴,眼里一阵黑一阵白,直冒泪花儿,半晌才看清面前一脸惶恐的姑娘。

    真是鬼不可貌相,劲儿忒大!

    他打着哈哈,伸手朝虚空点一点,宽慰道,“别担心,我没事。”

    明抒心有余悸,悄悄撇眼打量对方。

    三十岁上下,一身灰白道袍,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人。

    张蒙道将她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笑眯眯地拱一拱手,“在下张蒙道,人称御魂使。”

    他伸出食指朝上点一点,“在第十一层办公。”

    “御魂使,您好,我叫明抒。”

    “你是新来的吧?好些同事跟我说司察今天带来个新人。”

    他眼睛上下一扫,“果真够‘新’。”

    明抒提唇挤出个礼貌的微笑。为什么好些人要跟他说?难道御魂使兼任阴司HR?

    “你随我来一趟吧。”他径自转身出门。

    明抒看一眼放在苏耘桌上的工作笔记,快步跟上。

    若说九楼察查司窗明几净,十一楼便是朝着另一极端来。

    办公室里一地狼藉,黄纸漫天,红木架上缠着一捆捆纵横交错的红线绳,上头挂着七八个黄铜铃铛。

    明抒抬着一只脚,一手撑着墙壁稳住身体,迟迟没找到地方落下。

    张蒙道浑不在意,面上笑哈哈,作为东道主半点没有被外人看到陋室的羞赧,一脚扫开一张粘在地板上的黄纸,往腾出的空地上指一指,示意明抒往那处踩,又提着椅背将座椅上堆放的符纸一骨碌全倒在地上,“你在这处坐下。”

    他捡起桌上晾干的两张符纸抖一抖,“刚好给你试试我新研究的开眼符。”

    明抒盯着那两张黄符,朱砂画出一大滩弯弯绕绕的轨迹,只看得出起笔,却寻不到落脚,外行人看着像小孩的涂鸦。

    她实在笑不出来。

    她现在可是鬼魂,用鬼试符纸,一不小心魂飞魄散了怎么办?

    张蒙道收敛表情,拍拍胸脯正色道,“别担心,我别的不靠谱,画符没得说!全阴司都知道察查司来了个‘新’鬼,我若是让你出点好歹,岂不是砸了自己饭碗?阴司有一半的鬼差都是由我开眼,”他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勾,“工龄超过八千年。”

    明抒眨眨眼,这位御魂使说话很有意思,她原本猜测他所处朝代应该较近,没想到资历这么深。

    “开眼是什么?”她问。

    “开眼是给阴差开出阴阳眼,可积攒修为、使用法术,与普通鬼魂区别开来。”

    他食指点在明抒两眼之间,似是磁铁一般将她的注意力引到指尖,手腕一转,指尖指向他自己——

    一双没有眼白、纯黑的眼睛。

    明抒浑身一颤,凉意自脊背腾腾升起。

    张蒙道一眨眼,那眼睛又变回黑白分明,“别怕,这便是开过的阴阳眼,你以后慢慢就知道有诸多妙用。”

    他又捡起那两张黄符,“这新研发的开眼符不过是在老版本上升级了一些,用时更短,没有其他副作用。阴司不常招新,我等了许久才等来一位新同事。”

    他两掌合十拜一拜,“算我求你。”

    明抒被逗得笑出来,轻轻点头,“可以。”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张蒙道笑嘻嘻地拱手作礼,“那我开始了。”

    话音落下,他面上神色淡下来,目光陡然锐利,一拍桌案,两张符纸腾空而起,一左一右覆上明抒的双眼。

    一道刺眼的白光袭来,直直钻入脑海,耳畔响起嗡嗡扰扰的念咒声,夹杂铜铃清响。

    意识被驱散,明抒缓缓闭上双眼,再无知觉。

    她在一片浮云之上飘了许久,轻盈又柔软,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叮铃”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响遥遥传来,声浪层层荡开,越发地近,似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下来。

    明抒睫毛一颤,悄然掀开。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桌上摊开一张黄纸,上面潦草写着:事出突然,先行离开。开眼完成,无需忧心。

    冥间不分昼夜,判定不出睡了多久,明抒起身准备离开,不经意间一抬眼,正对上一面嵌在木架上的铜镜,影影绰绰映出她的眼睛——

    瞳仁的黑色浓墨一般铺满眼眶。

    一眨眼,又如平常一般黑白分明。

    诡异又新奇。

    明抒下楼时脚下虚浮,脑中轻飘飘的没有实感,直到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苏耘冷眉横竖、狠狠瞪着眼朝她过来,所有复杂的心绪瞬间一消而散,那股在阳间时工作没做好、被领导责骂的危机感席卷而来。

    万般光影穿梭而过,明抒张着口粗重吐息,风将她的耳朵吹得麻木,心跳震得头脑昏胀,腿下快得没有知觉,机械地朝忘川狂奔。

    耳边不断回放苏耘震怒的吼骂,“你是干什么吃的?!这点儿小事做不好?!前脚调解的鬼魂后脚就跳忘川!你是给了司察什么好处?这等无用的东西也往察查司塞!”

    越往忘川靠近,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便越发尖厉,明抒难以忍受地捂上耳朵,声音还是如细丝般钻过指缝,似要扎破耳膜。这般惨烈的嚎叫,难以想象河中的人承受怎样的痛苦。

    脑中一片白茫,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想快一些、再快一些赶过去。

    忘川里的鬼捞不尽,以前几万年积攒的痴情鬼还没捞完,每日又有数百的新魂往下跳,待捞的队伍看不到尽头。

    那些在水里安然自在的,多数是底下已经烂出白骨了。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没人会对后来者多出额外的同情。

    明抒看着忘川中央翻腾挣扎的江邈,心里沉得喘不过气。

    她叫住一位负责捞鬼的阴兵,商量道,“请问能否帮忙捞一捞他?”

    阴兵手里握着一只船桨,露在外头的手脸都用布裹得严严实实,一听明抒的话,眉毛一竖,眼神变得不耐烦。

    “那种乱动的鬼极其危险,他们控制不了自己,阴兵也是鬼,一不小心被拽下去,下场比他们还惨。”

    见明抒面上焦急又失落,他手一抻,“你要想捞你自己捞,我们按规矩干活儿。”

    明抒木然地接过船桨,望向河中央,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苏耘只让她问明原因,并未给多的指示,所有工作记录一字不落地呈现给他,出事后又将一切责任推到她身上,不论在人间还是阴司,职场上总是少不了甩锅的同事。

    江邈跳忘川的事,全然超乎她的意料,可细想来又有迹可循,一个丧失生志的人,死后自然可能不愿意再入轮回。

    只是以跳忘川的方式,也太惨烈了些。

    看热闹的鬼早已经散开,江邈无法站立,仰倒在河面,四肢极尽全力挣扎,忘川水却挣不脱摆不掉,他只能清醒着承受极致的痛苦。

    背后的血肉“嗞嗞”冒出白烟,焦黑的灰屑浮在血黄的水面上,全身上下,只有脸部皮肤还算完好。

    他似有所感,突然朝明抒转过头来,满眼血红似要破裂开。

    明抒听不见他的声音,但看清楚他的口型:救救我...

    一只无形的手拧住她的心脏,不断抓握,收紧,榨干她的血液,揉碎她的血肉。

    适时一阵风起,拂在明抒背后,推搡着她上前,于是双腿一晃便迈出去。

    岸边停了不少空闲的木舟,明抒跳上一只,抡起船桨朝江邈的方向划过去。

    忘川的水看起来与平常的河水无异,深度只到成人的腰间,只是颜色更深,也不流动,但跳河的鬼魂,任凭如何挣扎都爬不起来,阴兵下河打捞也十分艰难。

    明抒划了四五分钟,终于靠到江邈附近,他扑腾得水花四溅,激起的水纹一次次将木舟荡开。

    “江邈,你稍微控制一下动作,不然我无法接近!”

    江邈接收到她的话,咬紧牙压下挥动的四肢。

    明抒抓紧时间快速划过去。

    “姑娘,别冒这个险,那水溅一滴到鬼魂身上都能烫出个大洞。”

    “是啊,万一他控制不住给你拽下去!”

    明抒知道那些鬼魂是好心,但她顾不及搭话,也来不及再多考虑,她快一些,江邈就能少一些痛苦。

    距离缩近至两米,明抒朝江邈伸出船桨。

    “你抓着船桨,我拉你上来!”

    江邈急不可待地照着她的话做,白骨化的手抓上船桨,一股强劲的拉力拽得明抒一个踉跄,险些栽进河里。

    她死死扣着船舷,“我拉你,你不要用力拉我!”

    对方的力道放轻,但依然紧绷着,时时有失控的风险,一旦他没控制好力气,就可能将她也拽下去。

    明抒朝岸上看,或许她该去找一捆绳子,要比这样用船桨借力保险得多。

    江邈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里瞬间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她在朝岸上看,她后悔了!她想回去!

    不!不!别丢下我!救救我!!

    滔天的恐惧与绝望冲昏他的理智,那只船桨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要爬上去,他自己爬上去!

    “啊!”

    一股势不可挡的拉力突然拖着明抒往下拽,又快又猛烈,她全然来不及脱手,身体已经被拽得倾倒在半空。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明抒脑中一片空白,她听见周围的惊呼与吸气声,看见光影随着自己身体的下落而倒转,忘川看不见底,血黄的河水扑向她的眼睛,近得变成一片漆暗。

    “哗——”

    “哎哟,惨呐!”

    “她这一整个身子都泡进水里了,啧啧!”

    明抒浮出水面,她紧紧闭着眼睛,凉意自背后漫延向四肢,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生前种种在脑中闪回,在她短短的一生中,青梅竹马的恋人变心,遭受网络暴力,遇到自然灾害丧生,连死后的鬼魂都要承受被腐肉蚀骨的痛苦。

    她感觉眼眶生热,有液体快要溢出来。

    是忘川水开始发力了吧。

    “这姑娘竟然一点事儿都没有,真心堪比金坚呐!”

    “不知道哪个小子这般好福气,能得到一个姑娘十成十的爱哟!”

    “姑娘别怕,你通过忘川的考验了。”

    嗡嗡扰扰的声音传进耳中,明抒听得并不清晰,隐约抓到个别字眼,说她“没事”。

    眼睫快速抖动,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缝,手指在水下蜷了蜷。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明抒彻底睁开眼,大幅动了动四肢,真的没事!

    “对不起...对不起...”

    旁边传来江邈痛苦的忏悔,他的声音早已嘶吼得沙哑。

    明抒淡淡看他一眼,没对他的道歉做回应,伸手攀住他的肩,带着人往岸边游。

    旁边的鬼看出她的意图,出声劝慰,“别白费力气了,爬不上去的。”

    明抒没有理会,总要试一试才甘心,如果光等着阴兵来打捞,猴年马月才轮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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