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就业

    黄泉八百里路,夹道彼岸花田无垠,有风起,似血海浪涛汹涌。路边竖着“禁止采摘”、“禁止踩踏”的警示木牌,近边的花明显比靠里的颓势。

    冥间不分昼夜,鬼魂走在黄泉路上,回头看不清来路,抬头看不清去路,眼睛定在脚下,闷头往前就是。

    奈何桥边锅炉不熄,熬得棕红的孟婆汤热腾腾滚着,无需加水加料,无底洞似的舀了一碗又一碗。

    穿着寿衣的大爷捧着碗,老泪横流,半天下不去口。

    “你这喜丧啊,哭什么。”

    孟婆抽空瞥一眼,老头头发胡子全白,目测有个近百岁,皮都皱皱巴巴,体型依然壮硕,精气神儿不错,身上穿的寿衣寿鞋面料上等,脖子挂着金项链,手上戴着翡翠扳指,生前是个富贵人,走得也体面。

    天天来这儿哭的鬼不少,尤其活得好的,她见怪不怪。

    “我舍不下啊!”老头掬一把鼻涕眼泪。

    “人死万事空,早投胎早享福。”孟婆烦得很,锅铲搅得哐啷响。

    “年轻人,你不懂,我这辈子辛辛苦苦挣的钱还没来得及花,下辈子难比这辈子有钱咯!呜呜呜...”

    孟婆“嘿”地一声,把他上下打量一道,老头鬼魂跟泡水褪了色一般淡,嫌弃地撇嘴,“你也不过才轮了十个来回,跟谁年轻人年老人呢!快些喝,不喝靠边哭,别挡着后面的鬼!”

    老头抱着碗在一边蹲下哭。

    一鬼哭,后面的鬼想到伤心事,呜呜咽咽跟着抹泪。

    “啊——!啊——!”

    队伍后头有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鬼陡然爆出尖叫,声音细得跟针尖儿似的扎耳,魂魄被拉扯得东倒西歪,眼睛都要拽到脑门上去,像是要被撕碎。

    周边的鬼被吓得跳出几米远,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何事,留出块空地给她打滚。

    孟婆咬牙,“张蒙道,你能不能管管!吃干饭的!”

    邻近的阴兵赶紧架着挣扎的女鬼朝御魂司去。

    “给张蒙道带话,他再不管管阳间那帮跟地府叫板儿的牛鼻子老道,老婆子去酆都大帝面前告他的状!”

    阴兵不敢惹孟婆,连连称是。

    二百里开外,阴司十一层,张蒙道连打两个大喷嚏,冲得脑门生疼。

    “谁骂我。”他甩甩头,一看画歪的黄符,“诶哟”一声心疼得不行。

    尖叫的女鬼被带远,明抒放下堵耳朵的手,耸着鼻子闻锅里的汤。

    还挺香甜的。她微微弯唇笑出来。

    孟婆瞥一眼面前探头探脑的年轻女鬼,随口道,“这么新。”

    明抒老实巴交地点头。

    周围的鬼魂除了带着光晕和黑雾,看起来和活人差不多,颜色稍微淡点,显得旧。但她淡得近乎透明,就跟水彩笔没墨了一样。

    大家都说她新,那应该就是吧。

    一碗热腾腾的孟婆汤递到明抒面前,“喝吧。”

    “谢谢。”

    难得遇到这么乖顺的鬼,不哭不闹,说话有礼貌,孟婆欣慰地抬头多看一眼,瞬间瞳孔震颤。

    “等等!”

    碗沿已经挨上嘴唇,只见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影,手里一空,汤碗已经落在孟婆手中。

    明抒睁大着眼睛,两手还捧在面前。

    孟婆一双杏眼瞪得浑圆,柳叶眉蹙成小山峰,视线穿过明抒近乎透明的鬼魂上上下下扫了数回,嘴唇开合半天没说出话。

    最后一拍额头,脸忧愁地皱起,“怎么会这样!”

    明抒不明所以,乖巧站着等她发话。

    半晌,孟婆咧着嘴扯出个勉强的笑,“姑娘,愿意来阴司任职吗?”

    “...啊?”弯转得太快,明抒一时没跟上,意识到孟婆的意思,她眼睛一亮,龇着牙笑,“好啊。”

    在哪里打工不是打。

    孟婆虽然脾气火爆,但这里工作的鬼看着都挺开心的,不会感觉疲累,有份工作还能打发时间。明抒一踏上黄泉路就听见有鬼在议论,据说冥间长假的时候还会组织去人间或天界旅游,不少鬼都想留在冥间打工。

    “那你先去那儿休息会儿。”孟婆眯着眼睛微笑,尽量让自己看着和蔼可亲,给明抒指了一间带桌椅的木屋棚子。

    等人走远,她脸上立马垮下来,朝最近的阴兵勾了勾手,“去察查司把陆摇给我叫来,一盏茶之内。”

    奈何桥两里开外有棵遮天的桑树,高达百米,虬枝盘曲,根须遍地,据说神鸟凤凰曾在此筑巢,现在连个鸟窝都看不见。

    陆摇一口气跑了二百里地,紧赶慢赶在一盏茶之内赶到,热得满头大汗。

    “姝厌,出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孟婆一把攥住他的领口,恶狠狠道,“我找你算账!你还记得樊茉吗?”

    陆摇面上一顿,气势瞬间虚下来,“自然记得。”

    “她给活人喂了孟婆汤!”孟婆松开手,表情凝重,“那姑娘肉身死了,鬼魂到地府,我今天差点又给她喂一碗。”

    陆摇惊愣,“活人喝了孟婆汤...会如何?”

    “活人的魂魄是生魂,从来就没有给生魂喂孟婆汤的先例,我怎么知道会如何?”

    说到此处她又开始冒火,“你是怎么挑的人?!成千上万个候选里偏偏挑出个心思不正的!我老婆子累了两万年没个休息不说,那姑娘怎么办?她可才做了一世人,已经喝了一回,再灌一碗下去,万一魂飞魄散了怎么办?若不喝,她还记得来地府投胎的事儿又怎么办?”

    陆摇面上歉然,“是我的不是...”

    孟婆压下火气,“那姑娘还很年轻,不知道是阳寿尽了,还是被樊茉害死的,你回去好好查查。她愿意在阴司当差,刚好给我们省了麻烦,你给她找个职位。”

    陆摇嗫嚅道,“你不是正在找人接班...”

    孟婆一个眼刀打过来,指着他鼻子骂,“那姑娘魂魄淡得跟气儿似的,谁服一个小丫头片子?你休想偷懒,给我找重新找接班人,追捕樊茉,还得安置好那姑娘,一个不许耽误!”

    陆摇往后仰头拉开距离,“我知道了。”

    明抒按照孟婆指示在木屋棚子坐着,这里应该是处临时休息间,地方不大,有茶水和躺椅,里侧的墙上开了一处小窗,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一条长河,岸边有块黑色的石头,上面刻着“忘川”二字。

    忘川看不见尽头,大约百来米宽,河水呈血黄色,看着并未流淌,河里鬼影窜动,岸边有阴兵正在拉着他们上岸。

    河里的鬼走得艰难,有的痛苦嚎叫,还是忍着疼往岸上爬,上来时泡在水里的腿脚只剩森森白骨。

    根据神话传说,跳忘川的鬼是因舍不下生前的爱人,不愿入轮回,在桥下守上千年,等着爱人过奈何桥时看上一眼。

    明抒看得皱眉,原来忘川水会腐肉蚀骨。

    木门“笃笃”响两声,明抒从窗口收回视线。

    门口站着个瘦高的男人,目测四十岁左右,头上戴着黑色幞头,身着月白圆领长袍,脚下蹬一双黑靴,长眉凤眼,唇下蓄长须,背手看着她微笑。

    明抒“蹭”地起身,来人是个唐朝人,看气场是个当官的,她有些拿不准,要不要跪?

    当代社会已经没了叩拜官员的要求,但她在冥间见到的阴差,如孟婆、黄泉路上的阴兵、还有眼前这位,穿的都是古代的衣服,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接受人人平等的思想教诲。

    “...大人?”明抒试探着称呼,她不太想跪。

    陆摇看出她的意图,和气地笑出声,伸手朝虚空点两下,“不必多礼,叫我司察就好。”

    难怪姝厌说这姑娘接不了她的差,确实当人当鬼的资历都浅了些。

    明抒从善如流,“司察。我叫明抒。”

    “姝...孟婆说你愿意在阴司当职,可愿随我到察查司?我们那处事多,正缺帮手。”

    明抒点头,“好啊。”

    虽然不知道做些什么工作,但既然对方认为她能胜任,她都能接受去尝试。

    陆摇侧身摊手,“请随我一道。”

    仙界腾云驾雾,冥界靠脚下生风。鬼魂身体和空气一般轻盈,瞬息间能闪进数百米。明抒紧抿着嘴唇,以防灌风,两腿被带着抡出重影。

    十来分钟后,陆摇在一栋朗朗矗立的楼阁前停下,一楼正门前挂着一块紫檀木做的牌匾,写着“阴曹地府”。

    楼里每层嵌着木窗,从外能望见里头穿行的身影,各个朝代的装束都有。高处有袅袅绕绕的薄雾笼罩,渐次朦胧,楼顶隐于浓云之上,透着一股股仙气儿。

    “此处便是阴司,我带你走一遭吧。”

    一楼落地的门窗紧闭,陆摇径直穿过,没有受到阻挡。明抒紧跟其后,穿墙而过那一瞬的感受非常神奇,半边身体在门外,半边身体在门内,但完全没有卡顿感,仿佛只是穿梭在空气中。

    她轻轻“哇”了一声。

    走到二楼,明抒正探头探脑地打量,突然眼前一暗,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人头一般大的鱼头杵在她面前,表皮覆着黏滑的液体,脸侧的腮一扇一合地翕动,嘴唇薄而青白,一张口胡须跟着抖动。

    “司察,这是你的新员工?才头一胎啊?”

    鱼头小灯泡似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一开口说话喷出腥臭的气味,明抒瞪直了眼,胃里翻涌,本能地想要作呕。

    陆摇一把将鱼头推开,“别熏着人家。”

    距离拉开,明抒总算能顺畅呼吸,也看清了鱼头的全貌——除了下半张脸是个鱼头,其余地方和人类无异,不仅有一双鱼眼,他还生着一双人眼,但人眼表层覆着一层灰白的薄膜,不确定能否视物。

    鱼头两道眉毛蹙起,仰头拿鱼嘴对着人,鱼眼神情不悦,“哟,嫌我脏?哪里比得过你骗人家新鬼给你当苦力脏。”

    他咧着嘴看明抒一眼,“啧啧”两声甩袖离开,“福都还没享在阴间陪你这老头子。”

    陆摇见明抒怔愣,安抚道,“别听他瞎说。你以后若是想投胎转世,我不会强留。”

    明抒乖巧点头,“知道了。”

    “二楼是妖冥司,专管禽兽鱼虫亡魂的部门,你方才见的是鱼鳃,名叫赤敖,另外还有豹尾、鸟嘴、黄蜂三位冥帅。”

    他又补充道,“我叫陆摇。孟婆也只是职称,她叫姝厌。”

    陆摇带着明抒继续往上走。

    三楼拘魂司,四楼阴鬼司,五楼轮回司,六楼阴曹司,七楼、八楼、九楼和十楼是判官司,下辖赏善司、罚恶司、察查司与阴律司四个平级部门。

    陆摇所在的察查司位于九楼,主管辨因果、判善恶。

    刚出楼梯口,一位清朝官员模样的男子匆匆迎上来,随意扫过明抒一眼,并未在意,“司察,可算等到您回来了,沉牡等着呢!”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陆摇又转向明抒,“今日来不及带你参观上层的部门,往后再抽时间,你先随苏耘去,他会帮你安排。对了,你的身份证号码是多少?”

    明抒一顿,流畅地报出十八位数字。

    从一个唐朝人口中听到“身份证”三个字实在怪异。

    “我记下了。”见明抒纳罕,他又笑着解释,“阳间现在普遍使用身份证,阴间便与时俱进用身份证号查询鬼魂信息。”

    临走前他又像所有领导一样画饼,“好好干,前途无量。”

    长廊上鬼来鬼往,步履匆匆,忙里偷闲地扫明抒一眼,低声议论或自言自语一番。

    明抒和苏耘打招呼,“你好,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做吗?”

    苏耘一边翻看手里的簿子一边随口应和,“有啊,多的是事儿。新来的是吧?”

    “是。”

    “你有工作经验吗?”

    明抒伸出食指朝上点一点,“在阳间有。”

    苏耘摇头叹气,“那你先从基础的调解工作做起。”

    他掏出一本簿子递给明抒,朝右手边长廊一点下巴,“你去903,那儿有个罚恶司送回来的恶鬼,判官笔判定他没罪,去问问怎么回事儿,把结果告诉我。”

    “好。”

    明抒接过簿子,照着他指的方向走,没忍住半路先翻开,扉页写着“生死簿”,下方画了一排方框,应该是填身份证号码的位置,再往后全是空白。

    长廊入口处的墙上用行楷写了八个大字:办公区域,闲鬼勿入。

    明抒抱紧生死簿,她初来乍到,连入职手续都没办,也不知道怎么判定她是不是“闲鬼”。

    冗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每隔两米镶嵌一张房门。903在左手第二间,屋里除了一张长桌、两把木椅,没有多余摆设。

    不是说罚恶司送了个恶鬼回来?

    明抒随手关门,打算先坐着先等一等。朝前走了几步,突然穿过了一层透明的空气薄膜,薄膜以外便是她进门时看到的场景,薄膜以内,有个男子已经在木桌前落座,手腕脚腕上套着青黑色光环,当是手铐脚镣一类的刑具。

    男子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向明抒,清亮的眼睛眨一眨。

    他很年轻,目测死亡年纪在三十岁以下,穿着应季的黑色羽绒服,身形偏瘦,头发中长,戴黑框眼镜,长相斯文,气质温和。

    明抒在看清的一瞬间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的眉心,有一颗黑红的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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