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路阳胳膊肘抵着柜台，来回翻看奈奈那块充满裂纹的怀表，抬头看了一眼奈奈。
程路阳：“这玻璃罩我再重新换新的吧！”
奈奈：“需要很久吗？”
程路阳：“不需要很久了，最快，今天下午就能完成。”
奈奈慌张地说：“怎……怎么这么快？”
程路阳：“修好一点，一劳永逸。”
奈奈双手“啪！”地一下拍柜台，柜台上的微型螺丝刀和零件弹跳：“修好一点，是要很久的。”
程路阳：“这回不需要打磨，只需要换个新玻璃罩，然后表盘微微扶正就可以了。”
奈奈：“时间不得校准吗？”
程路阳：“不需要啊！”
奈奈手拍脑门表示无语，然后掌心冲程路阳挥了挥：“你修，修吧！”
临芳从后院掀开店铺帘子来到店铺内，挎着药箱，擦了擦手，对程路阳说：“亮子哥，二狗的药我已经换完了，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奈奈站在一旁醋意大发。
程路阳：“没有了，谢谢你特意跑来一趟。”
临芳笑着整理了一下肩上的药箱带：“亮子哥别这么客气，有需要帮忙的，我连眼睛都不会眨的。”
奈奈摸不着头脑：“眼睛不眨？那眼睛不难受吗？”
临芳和程路阳对视，然后两个人同时噗嗤笑了。
临芳刮了一下奈奈的鼻梁：“傻丫头，那是比喻！”
欢乐的气氛，就此被店铺外日本关东军跑过的脚步声打住，一股不测之风向店内袭来。
程路阳在柜台后伸脖向外探望，奈奈也转身看向外面。只见关东军各个都扛着枪从门前成队跑过，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响，士兵门立正，枪杆齐刷刷着地。小岗子整条街道，几乎每家店铺门前都站有士兵，这阵势，明显是打算控制整个小岗子。
汉奸翻译沿着街道，从每家店铺门前快步经过，扯着嗓子大喊：“所有人！全部出来站好！”然后吹两声哨响，继续大喊。
钟表店里的奈奈、程路阳、富察临芳，还有另一个伙计钱六子彼此眼神交流，各种猜测在他们的脑海中和眼神交互中碰撞。
汉奸翻译越喊越凶，显然来者不善，小岗子的居民纷纷都站在自家门前，又要站到士兵身后。
奈奈身为日本人，不禁好奇，自己国家的人，到底要搞出什么名堂。
士兵和士兵之间面对面站在街道两侧，中间空出一条宽敞的长道，小岗子的华人挤在士兵身后空间狭小。
一双黑亮长筒靴，挞伐中间长路，一把长柄武士刀别在腰间，身上的金属徽章碰撞作响。圆檐军帽下，是冷峻如鹰的面孔。
见到关东军总司令，也就是同学吉川圣雄的父亲，缓缓向钟表店这边走来，奈奈倒吸一口凉气，畏惧地退到程路阳身后，想用程路阳的右肩挡住自己，可惜只挡住了一半。
此等遮遮掩掩心虚可疑的举动，自然逃不过吉川司令的利眼。吉川司令停在程路阳的位置，奈奈躲在程路阳右肩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见关东军司令停在自己面前，程路阳也用身躯拼命地护住身后的奈奈。
吉川司令的白色手套指向奈奈，汉奸翻译冲奈奈凶道：“你！出来！”
奈奈不为所动，汉奸强行来到程路阳面前。见汉奸冲着奈奈过来，程路阳阻拦：“你要干什么？”
奈奈躲在程路阳身后握着他的胳膊：“哥！”
奈奈向左躲开汉奸的手，不料，汉奸又从程路阳的左边狠狠地抓住了奈奈，一把将她拽了出来。程路阳见状焦急万分，欲上前搭救，可是士兵用长枪死死地拦住他。
奈奈站在长道中央，吉川司令绕着奈奈仔细看，确定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再听得旁边程路阳大喊：“娜娜！”
临芳也在旁边配合地喊：“小娜！”
吉川司令把视线从程路阳身上转移到奈奈，基本可以确定，这个穿着上衣下裙的旗袍女孩，就是他的好朋友，满铁公司理事小林崇光的女儿，小林奈奈。
吉川司令低头看了一眼怀表的时间，一脸严肃地用日语对奈奈说：“今天好像不是假日，说！为什么不去上学？”
奈奈站在道路中间茕茕孑立，微微低着头，一边窥视吉川司令的表情，一边眼球打转，纠结自己怎样才能在程路阳面前不暴露身份。
吉川司令的逼问，奈奈又没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张口便是露馅。情急智生，她转身就跑。吉川司令见状，紧急交代给汉奸翻译，就亲自跑出去追奈奈。
程路阳面向奈奈逃跑的方向，使出浑身解数欲冲出士兵阵，却被长枪狠狠地阻拦回去，汉奸翻译颐指气使：“别动！都给我站好了！”
一旁的临芳也劝程路阳：“亮子哥，你冷静点，咱不是他们的对手。小娜她生死有命，咱先保全自己好吗？！”
程路阳不为所动，仍然原地挣扎，用力反抗。
忽然一声枪响，小岗子的平民，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惊叫串联，叠加成片。程路阳惊吓过度，当场晕了过去，整个人倒在临芳的手臂中。
钱六子也帮忙扶住程路阳：“大哥！”
汉奸翻译双手背后，趾高气扬对自己的同胞说：“都安静！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今天，把大家都叫出来，是想告诉你们，关东军已经得到消息，红色组织，已经在你们中间开始发展蔓延。想必大家都听说过，这红色组织已经被日本政府列为恐怖组织，之前频繁从事破坏满洲铁路和宣传抗日的活动。现在关东军绝对采取零容忍态度，若你们中间发现有谁是红色组织成员，举报有赏，若胆敢窝藏包庇，或者为他们提供任何方便协助，都要连同他们，一同就地正法。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天皇陛下不久要来大连地区进行访问，在此之前，每家都要出一到两名男丁，进行市政工程建设，民政署这几天会对每家情况进行登记备案，到时候服从安排，违者后果自负。”
汉奸翻译说完，只有吉川司令一个人返回，不见奈奈的身影。汉奸翻译交代完他说的话，两个人进行了短暂的秘密对话后，吉川司令一声哨响，关东军集合成队列，撤出了小岗子。
在钟表店的后屋，临芳给躺在炕上昏迷不醒的程路阳施针，刺激了几个穴位之后，程路阳微微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中，临芳和钱六子的模样逐渐清晰。
临芳：“亮子哥，你醒了！”
程路阳扫视了一下房间：“娜娜呢？”
临芳：“关东军刚撤走，我和六子费好大力气才把你抬回屋子，我刚给你施完针。”
程路阳虚弱地说：“你们……先别管我……快……快去找她。”
临芳：“好好好，我们这就去，六子，既然亮子哥醒了，就麻烦你照顾他了，我去找小娜。”
钱六子拦住临芳：“不不不，临芳姐，你是学医抓药的，还是你能照顾明白些，那个丫头，我也认识，我去找她。”
程路阳本想坐起身子，不料头一阵剧痛。
临芳：“亮子哥，你还是好好躺着吧，我刚给你施完针，体内血气不稳，再加上你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实在不宜下来活动，你放心，有什么要吩咐的，我和六子会帮你做的。”
奈奈躲在钟表店门口向店内张望，店内空无一人，不知道这边程路阳他们都发生了什么？正当她要跨进门去，钱六子急匆匆掀开门帘，和奈奈撞了个正面。
六子见到奈奈，按耐不住内心的鬼火，拽住奈奈的衣袖，不怀好意地说：“你刚才哪去了？！你怎么能活着回来？”
奈奈甩开六子的手：“你废话，我不活着回来还能死着回来不成？”
六子：“我还真就见鬼了！我们明明听到了枪声，我们都以为你挨枪子了。”
奈奈食指指着自己：“我……”
六子：“你到底是人是鬼？”
奈奈：“哎呀！不跟你计较这个了。”奈奈向门帘方向张望，想知道后院里屋的情况：“亮子哥呢？他没在店里？”
六子：“你还好意思提他？你知不知道大哥因为你，受了多大的惊吓。”
奈奈一脸疑惑：“因为我？”
六子拽着奈奈纤细的手臂，一直把奈奈拽到程路阳的炕前，六子说：“你自己看看。”
奈奈看着炕上虚弱的程路阳，在六子不友好的注视下，感到莫名地愧疚。
程路阳：“娜娜，你还活着。”
奈奈坐在炕沿上，低头看他：“哥，我没事。哥是怎么了？”说到这，奈奈抬起头向身后的临芳和六子寻求答案。
六子怒腔答道：“你还好意思问，你逃，你就顾着你自己逃，你知不知道大哥对你有多担心。”
临芳劝阻六子：“六子，小娜能够平安回来，我们就应该高兴，请你不要发脾气好吗？”
六子：“临芳姐，大哥受到这么大的惊吓，我怎么能淡定？干嘛不让日本兵一枪把她打死，这样省着让人揪心惦记，凭什么让大哥在她身上浪费感情？”
程路阳：“六子闭嘴！不许你这样说！”程路阳看向奈奈，轻轻握住她的四根手指：“告诉哥，你跑出去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奈奈吞吞吐吐：“我……跑出岔道口……然后……然后……”
六子：“哎呀！你快说！急死人啊！”
程路阳甩给六子一个眼色，让他收敛些。程路阳对奈奈说：“没关系，不方便说的话，就不必说，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发生了什么不重要。”
奈奈愧疚地说：“对不起亮子哥，我……”
六子的确收敛了脾气，压低了说话语气，对奈奈说：“你不知道，大哥他是我们掌柜捡来的，没有亲人……最见不得生离死别，更何况你们都认一个干爹的，他早把你当亲妹妹，关东军的枪口之下，你怎么这么莽撞……”
程路阳：“行了六子，别说了。”
六子：“要说！必须要说！这该死的日本人，不把我们当人看，每天提心吊胆，感觉像刀架脖子。谁允许他日本人来我们这儿撒野了，宁可这里是达里尼，也不希望是日本。”六子冲奈奈说：“哎！你……日本人咱惹不起，要活着就好好活着，别揪着大哥的心。”
奈奈低下头：“对不起，让哥受惊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程路阳：“没事的，六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回到家，奈奈没来得及换下旗袍，就站在客厅沙发前，等着父亲劈头盖脸骂一顿。时不时抬眼透过刘海，偷看父亲的表情变化。
父亲双手抵着膝盖，叹了口气：“若不是你吉川叔叔及时发现，我还真不知道你已经如此胆大妄为。”
奈奈：“爸爸，我之前不都告诉你了吗？我去华人区是为了什么？”
小林崇光：“我知道，你说你要去小岗子的茶楼说书练嘴，以后好做满铁调查员，这都无可厚非。可谁允许你逃学去做这些的？本末倒置，学校功课就可以扔一边了是吧！”
奈奈：“没有啦……我……”
父亲狠狠地拍了一下茶几：“要知道，你父亲我，虽然是满铁理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可以给你安排好的工作，但是前提是你得拿到文凭，没有文凭，就算你父亲是总裁也没有用。”
奈奈：“这个我知道。”
父亲：“你知道？我听说你在学校的情况了，政治理论没及格你怎么解释？你知道政治理论在你升学成绩中的份量吧，一科定胜负，同时也涉及你政治立场的问题。成绩和立场都成问题了，你当调查员的门槛都迈不过去，你在华人区忙活一大堆练一口汉话有用吗？”
奈奈沉默，心里万般不服。
父亲背靠沙发，双臂交叉：“你赶紧把这一身脱了，别让我再看见你穿这一身出现在我面前。”
奈奈回到房间，气冲冲抽出椅子，趴在书桌上，下巴顶着手臂，咬牙切齿，自言自语：“这个该死的吉川叔叔，真不讲信用，怪不得吉川圣雄这么多管闲事，原来跟他爹一个德行。”
说到这，奈奈越想越气，逃跑之后的画面在她脑海里回放。
吉川司令在她身后大喊：“奈奈，你给我站住！”奈奈偏偏不听，头也不回一直向前跑。
吉川司令掏出枪，“啪！”地一声，奈奈吓得捂住耳朵，停下脚步蹲下身。吉川司令走上前，拽起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拽起来，奈奈的麻花辫连同碎发摇摆。
吉川司令：“我看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逃学翘课，无视尊长，不给你点厉害，你就越发我行我素。”
奈奈：“吉川叔有什么话请直说，我朋友还在等着我。”
“朋友？”
吉川司令一脸严肃走近奈奈，试图压垮她的傲娇：“跟□□交朋友？看来你父亲对你真是管教不严。”
奈奈：“既然我爸管不了我，那吉川叔就更管不了我了是不是？”
吉川司令：“嗯！这话说的是，但今天我们要是不管教你的话，明天帝国会以另一种方式管你。”
奈奈：“那就到时候再说。”
吉川司令：“耍贫嘴。赶紧把头发好好梳一梳，完事之后赶紧回学校，以后就别来这种地方了。”
奈奈双手合十：“那能不能也麻烦吉川叔……不要把我今天逃课的事告诉我父亲？”
吉川司令：“你逃的好像是政治理论吧！”
奈奈：“啊啊！是，政治理论都是下午上课。”
吉川司令：“政治理论还是关东军授课……”
奈奈：“啊是啊！”
吉川司令：“你这是纯蹬鼻子上脸啊。”
奈奈：“啊？！”
吉川司令：“行！”
说完，吉川司令不再理会奈奈，转头就回小岗子。
那句“行”，奈奈现在眼睛盯着台灯琉璃罩，冷静下来玩味，可能当时的她真的理解错了，不是吉川司令答应她不告诉父亲，而是还有后半句：“行！敢逃政治理论，这下你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