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老师讲课的声音，早已被奈奈耳边回荡的声音掩盖。十五岁的奈奈，还处在青春期，敏感脆弱，情绪波动。从吉川司令的批评指教，到钱六子的无端指责，再到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批评，所有这些连续性地砸在奈奈的心头上。
奈奈的眼泪啪嗒啪嗒滴在纸质课本上，老师看到后，让她离开教室，哭完了再进来。奈奈也无心听课，直接不顾老师的颜面，双手捂脸跑出教室。
奈奈洗了把脸，下课后回到教室。
吉川来到她前面的位置坐下来想要安慰奈奈：“小林，我听我爸爸说……他在华人区发现你了。”
奈奈沉默，但是她哭红的双眼看着吉川。
吉川圣雄：“是不是我爸说话太冲，伤着你了？你也知道，我爸爸是军队的，平时习惯了使唤人，如果我爸爸伤着你，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但你要知道，咱俩的父亲是好朋友，他不会害你，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为你的前途着想。”
奈奈听到这话非常不服气，每一秒听圣雄说些废话，对奈奈来说都是煎熬，如果不是出于礼节，她早就捂耳朵跑开了。
下午的政治理论，东亚时局分析，奈奈却听得异常认真，她想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分析关东军下一步到底要采取什么行动，为什么会把小岗子包围了，还要由吉川叔叔亲自出马。日本当局下一步又要做什么，会不会伤害到程路阳，奈奈心里布满荆棘。
山口和果子店里，奈奈按照明希的喜好，买了一包点心，准备去小岗子看望程路阳。毕竟程路阳是因为自己的莽撞才受到惊吓的，她无论如何，都要特意去一趟。
钟表店里，神出鬼没的程掌柜罕见现身于柜台。奈奈跨过门槛，左右张望，不见程路阳和钱六子。她穿着校服，走上前问程掌柜：“请问……亮子哥和六子哥他们呢？”
程掌柜一脸严肃，看上去不太欢迎奈奈：“他们啊！干活去了。”
奈奈：“干活？干什么活？”
程掌柜：“给日本人干活去了。”
奈奈：“在哪？”
程掌柜：“在哪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往广场那去了。”
奈奈鞠了个躬，谢过程掌柜，然后转身就往尼古拉大广场的方向跑去。
去尼古拉大广场大约2公里，跑着去，无疑对奈奈的体力造成巨大的消耗，但她想要见程路阳的执念，早已麻痹了她所有的感官。
通向大广场的路上，就已经有零星俄式建筑映入眼帘。大楼下面，一排华人劳工，脊背上压着大袋水泥，身体弓着艰难前行。关东军手持长枪作威作福发号施令。
六子就在搬运工中，虽然六子前几日言辞有些过激，伤了奈奈的心，但毕竟和奈奈的人生有交集，更何况他是程路阳的帮手。
日本士兵：“快点，臭□□！快点！”
奈奈见到这一幕，关东军展露出凶狠丑陋的形象，六子手无寸铁就被这么欺负，仿佛一块磐石压在奈奈胸口。
奈奈大喊一声：“六子哥！”
六子身躯瘦小，却扛着超过他上半身将近一倍重的水泥，听到奈奈喊自己，他连转头看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继续向前走。
奈奈气冲如牛，三步两步来到六子身边，双手抓着六子身上的水泥袋，使出浑身的力气给拽到地上，六子身后的队伍不得不停住脚步。
六子一脸诧异看着奈奈：“小娜你干什么？”
奈奈：“别干了！”
六子：“啥？不干了？”
这时，离得最近的一个士兵手持长枪来到奈奈和六子身边，用日语质问两个人：“哎哎哎！怎么回事？”
奈奈用日语回答：“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凭什么抓他们来这里干重活？”
见奈奈身着满铁校服，士兵变得温和客气了许多：“因为他们是□□。”
士兵说完这句话，一个响亮的巴掌眨眼间扇在士兵脸上，其他人又没来得及眨眼，尤其是六子，当场被奈奈的气势吓傻了眼。
士兵自然不服气地看向奈奈，只见奈奈的眼睛充斥着怒气，眼白出现了血丝。当众被一个丫头傻了耳光，别说作为士兵，就算作为男人，这种跌下神坛自尊崩塌的境遇，足以让一个人的理智线断裂。
士兵扛起长枪，枪口对着奈奈，还上了膛。奈奈毫不畏惧地看着枪口，一旁的六子急了，双手合十差点带出哭腔：“姑奶奶，我求你以后别这样了好吗？上次你这么顶撞他们，让我们大家心都揪着，这次你还敢得罪他们，你有几个脑袋够霍霍掉的。”六子又冲士兵跪下来给奈奈求情：“大人，士兵大人，我继续干活，我会好好的干活，求你放过她。”
虽然奈奈放不下架势，但是见六子服软，士兵放下枪口，冲六子挥了挥，示意他还有其他人继续扛水泥干活。士兵用日语威胁奈奈：“看你这校服，满铁一中的是吧！关东军这边会通过学校联系你的□□，等着挨处分吧。”
奈奈眼见着六子继续扛起水泥，搬运队伍继续前进，而自己所有的抗争则全部付诸东流。程路阳那边情况如何，是不是也同六子一样在这干苦力？奈奈心里越是猜测，越是无法接受。
走到尼古拉大广场，奈奈紧贴俄国建筑群
，沿着圆形广场的人行道若有所思地漫步。忽然间，她看到一对熟悉的身影在大广场其中一盏路灯下。奈奈加快脚步，就像行走的火车，一座座俄国建筑从身边向后移动。
奈奈穿这样一身欧式黑色长裙，戴着黑色圆帽，一切都像极了小岗子修表的那一天，仿佛又回到了圆点。
程路阳修理完路灯上的时钟，晕晕乎乎走下梯子，临芳伸手扶他。估计是受到惊吓后身体没有恢复利索，便被强征徭役。临芳给他受伤的手上药包扎。举止轻柔温和，程路阳低头看向临芳头上的钗饰，而临芳则羞涩地抬起头看向程路阳。
在50米外看到这一幕的奈奈深知，自己没有任何机会了。临芳长相好，性子又温柔甜美，怎么看，她都是程路阳身边的最佳人选。论努力，临芳也很努力追求程路阳，明明家里是开酒楼的，却跟着别人学医抓药，以后程路阳生病受伤，她便是最好的贴身救星。而反观自己，同胞只会给他带来痛苦、欺压，自己非但不能医治他，反而让他落了一身病。
想来想去，奈奈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多余可笑，从一开始，她便自作多情，早知结果是这样，当初何必冲动拍板，决定去找桂先生说书练嘴。于是，奈奈便转身，不再打扰他们，就让这一切，全部清零。
俄国建筑群巍峨耸立，上面斜插着日本国的太阳旗，走在国旗下，奈奈心情低落，自己的国家，自己接受的教育，政策和法律，都在教她怎么去征服去掠夺。而如今，自己连一个人的人心都征服不了，好像自己曾经翻过的书页，眷写过试卷，全部化作废纸漫天飞舞。
路过俄国餐厅，霓虹灯灯泡绕着俄文招牌“玫瑰之约”逐个闪亮，旋转门开合间，姐姐明希在里面弹竖琴的声音此消彼长。奈奈推开旋转门，在靠落地窗的位置，随便找个位置做了下来。
金发碧眼的餐厅服务员尼基塔，手持菜单来到奈奈这里：“小姐请您点餐。”
原本趴在手臂中的奈奈，一听是尼基塔的声音，立马抬起来头。刘海和碎发杂乱垂在奈奈面前。
尼基塔：“奈奈酱？！”
尼基塔有些不知所措，身为姐姐的好友，过去他面对的一直是奈奈阳光奔放充满干劲儿的样子，可今天，奈奈的样子狼狈，又郁郁寡欢，手捧着菜单的尼基塔，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奈奈。见奈奈眼圈泛红，尼基塔立马合上了菜单本子，叫奈奈等他一下，然后前往大厅叫住弹竖琴的明希。
明希跑到奈奈身边，俯身安慰她说：“奈奈？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什么回来这儿？”
奈奈抬起头，见到明希出现在眼前，把眼前本来是送给程路阳的点心包递给明希说：“给，这是上次欠你的。”
明希抿着嘴接过点心包：“你来，不会就是想送我这个吧。”然后把它放在一旁的凳子上。一只手搭在奈奈肩上：“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跟姐说说，姐帮你报仇去！”
奈奈再也绷不住自己，一把抱住明希纤细的腰身，放声大哭，一旁的尼基塔虽然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但却非常同情奈奈的遭遇。
奈奈只顾着哭，没有说出她的遭遇，姐姐明希抚摸她的长发：“好好好，不哭不哭，咱们奈奈最勇敢，最优秀，最漂亮。奈奈你先哭出来吧，等你冷静下来，告诉姐姐，到底谁欺负你了。”
奈奈稍微收敛了情绪，抬起头说：“全世界。”
明希：“啊？！这我可没法帮你报仇啊。你这样，你的意思是，欺负你的人，有很多，是吧！你列个清单，咱一个个算账。”奈奈摇了摇头。
大腹便便的俄国老板指着明希咄咄逼人：“哎！你！”尼基塔和明希回头看过去，明希连连鞠躬，双手合十表示抱歉耽误几分钟。
明希：“尼基塔，奈奈就拜托你了，我得回去弹琴。”
尼基塔：“好的，我来服务奈奈小姐。”
明希又对奈奈说：“对不起奈奈，不能跟你多说，我得回去弹琴了，今天还有夜场，恐怕不能跟你回家了。你也别回去太晚，现在就快天黑了，你先吃点东西，吃完就快点回去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叫尼基塔大哥。”说完，黑亮的礼裙随着她一同转身，灯光下更是闪闪发亮。
奈奈于是吩咐尼基塔：“给我来瓶伏特加吧！”
尼基塔日语不太熟练，想要劝奈奈别喝酒的话连不成完整的句：“奈奈小姐……别喝。”
奈奈明白尼基塔的好意：“没关系，我能控制好我自己，我就是想尝尝味道，1瓶就行。”
尼基塔还是有些犹豫，不过听奈奈这么一说，尼基塔还是给她递来一瓶伏特加。
殊不知，伏特加的酒劲无比猛烈，一杯下去，高浓度的酒精顺着血液直冲冠顶，两杯下去，便目眩头晕，地动山摇，三杯下去，天旋地转，飘飘欲仙……
一瓶伏特加，就让奈奈倒在了酒桌上。明希中场休息，见奈奈喝得醉醺醺的，便用手掐尼基塔的胳膊：“我不是让你照顾好奈奈吗？”
尼基塔委屈地解释：“她……说想喝伏特加，我……”
明希：“她想喝伏特加你就给她啊！”
尼基塔：“她想尝味道。”
明希：“尝味道？你是俄国人，你不清楚伏特加是烈酒吗？尝味道也会喝醉啊！”
尼基塔：“一瓶应该没问题的，我怎么会知道奈奈小姐她这么不扛酒。”
明希：“好啦不多说了，现在先想办法把奈奈送回家。我晚上还有夜场，老板不给我假，只能麻烦你帮我把她送回家了！”
尼基塔：“好好好，我这就叫辆马车。”
尼基塔推开旋转门，回到酒桌前：“好了，马车已经在外面了。”
尼基塔把奈奈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劲，搀扶着她推开旋转门，两个人上了马车。
马车刚一启动，离玫瑰之约几步距离，程路阳在路灯下等着奈奈。马车驶过他的身边，奈奈迷醉的双眼见到程路阳这熟悉的身形轮廓，便按捺不住。
“亮子哥！”奈奈趴在马车背上，看程路阳渐行渐远，便登上马车背，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尼基塔见状，立即叫停马车。
程路阳见奈奈从马车上跳下来，大喊：“娜娜！”然后跑上前去，扶起烂醉如泥的奈奈。
奈奈的胳膊肘，还有手掌膝盖都擦出了血痕，可奈奈并不在意这些外伤。
程路阳：“娜娜，你怎么能从马车上跳下来呢？这样太危险了！”
奈奈手臂抡了一大圈，笑着说：“不危险！”
程路阳：“娜娜你喝醉了。快上马车回家吧！”
奈奈东倒西歪倒进程路阳的手臂中，程路阳一把扶住奈奈，奈奈抬头看着程路阳满是担忧的表情说：“你在等我？”
程路阳：“我看你往这边来了，也就跟着过来了。”
奈奈望了望程路阳身后：“临芳姐呢？”
程路阳：“我们修完路灯上的俄国钟，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俄国……你……是俄国人。”奈奈又指向了身后的尼基塔：“他……也是俄国人……呵呵呵呵”
程路阳把身上的中式外套脱下来一把抱住站不稳的奈奈，把外套连同奈奈裹在自己的怀中，奈奈贴在程路阳的怀中，安稳了许多。
程路阳温柔地对奈奈说：“晚上天气冷，你的身子有点凉。”
奈奈仍然自言自语：“俄国人的表……真好看……干爹喜欢……我也喜欢……”
程路阳：“好的，只要娜娜喜欢，哥明天就给你弄一个俄国表，最好看的。”
“哥？”还没等程路阳给她捂热乎，奈奈抬起头，推开了程路阳，然后指着程路阳，边说边后退：“你是我哥……你是我哥……你……也就只能是我哥。”
然后奈奈踉跄转身，尼基塔上前扶她，把她扶上了马车，双手抓着她的胳膊，不能再让她乱来。
程路阳站在原地，看着路灯灯光照耀下的马车远去。脑海里不断玩味奈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