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路途没有埋锅造饭的地方,出发的时候个人都是带了干粮的,下午停了车,几十个女孩子便一一跳下来,揉着酸麻的腿脚,就着清澈的溪水,嚼着干粮。秀秀犹犹豫豫的不敢跳,还是巧巧见了,搭了一把手,她才晃晃荡荡的下来,腿麻了,差点一把跪在地下,慌了神。

    旁人喝水的时候。她也不过是略沾沾嘴巴,嚼两口干粮,没精打采的。“秀秀,这日头下火一样,你不渴呀?”招儿和巧巧闷在大车里一整日,都出了一身汗,连衣服都有些泛盐花了。迎着日光,她们才看到巧巧的那身衣裳,藕和色的细布做的,平平整整,一丝补听也没有,领口和袖口甚至还绣了些花。

    穿这样一身衣裳的秀秀在风里站着,论理,她生的并不比她们小个子,甚至比招儿还高了一些,却分外纤细。招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就好像是正月十五里的纸糊灯笼一样,看着玲珑剔透的,但风一吹,雪一打,便会碎掉了。

    秀秀一双细细的眉毛,一双圆圆的眼睛,总是呆呆的瞧着外头,好像想着什么心事似的。可她的心事与旁人的心事也不一样,不是因为被姐姐夺了一段红头绳,也不是因为与人打架输了气,招儿想不到那是什么样的心事。

    “秀秀,你是怎么选上的?瞧你的样子,简直像个秀才家的小姐呢!”巧巧扯着嗓子在风里说话,村里的姑娘本就是不会小声说话的,况且又是在旷野里。巧巧和招儿一样,没有见过比秀才家更阔气的人家了,也没见过比秀才家的闺女更金尊玉贵的闺女了。

    吃了喝了,又上了车。不过多久,便有人嚷嚷着要解手,要撒尿。听得跟车的赵娘子眉头皱的老深。耐不过人有三急,终究是放一群姑娘们下去了。赵娘子俯下身去:“躲在林子里,别叫人瞧见了。”她叮嘱道,周娘子则招呼着另外一辆大车里的姑娘说:“别再往深处走了,小心有蛇”。两个娘子一路上面色和心气都不和,这时候才算齐心协力。

    招儿和巧巧也下车解了手,一回头,却见到秀秀一个人站在那里,想到他刚刚小猫喝水的样子,便说:“秀秀,到底是你有先见之明!”先见之明这个词,是招儿前年看戏的时候听李秀才说的,多好、多文雅,听一次,就牢牢记住了,可惜这么些日子没处用,直到预见了秀秀。

    秀秀涨红了脸,“我也想……”

    “想就去啊,一会儿车子就开了,怕是一两个时辰都不停的。”巧巧蹙着眉头,连嘴巴都用着力,她专会替人着急。

    “我,我解不出来。”秀秀好像要哭了。

    “怎么解不出来?”招儿不明白:“你肚子不舒服?头给暑气热晕了?”

    “这里人太多了。”

    树丛后一个人也没有。可秀秀就是不行,这下红头涨脸的,真快哭出来了。所幸赵娘子说离前面的县城只有半个时辰了,进了城便可歇息了,秀秀才解决了这样一个大麻烦。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这样足足走了七日。这七日里,爱闹腾的不闹腾了,爱唱歌的也不唱了。招儿和巧巧本来总想找个位置往车外头瞧瞧。毕竟女儿家活了十几年,山山水水的,哪走过那样远。可是看多了也乏了,不过是一样的山,一样的水,一样的车辙粼粼,颠颠簸簸,看着看着就困了,到最后索性闭上眼睛,安安静静的待着,半睡不睡。

    一路上最学乖了的便是秀秀。再遇到河滩,她可不喝水了,渴急了,只是润润喉咙便罢。还是老毛病,在荒郊野地里尿不出来。还有,秀秀原来是没有虱子的,如今一群女孩子一块,一个有了一群都会有,更何况,本就是一群都有,染给她一个还不容易?如今,她也生了虱子,难受死了,心里又怕,只是很少想过去那样泪汪汪的了。

    路途的终点是一个大院。进去了,安歇下来。

    巧巧却和招儿分开了。原来除了他们70个,还有另外70个14岁下的小丫头,整整140个人,要打乱了平分到东西两个院子里。

    招儿瞪眼瞧着,其中不到十岁的,大约有十五六个,大多数都和自己一般身高差不多的年纪,全是来做侍女的。她有些惊呆。之前听外婆隔壁的那位出人头地的管家娘子说:一个家里,有一二十个仆人。招儿都听的一惊。可现在东西两院就有100多个,据说院子里的仆妇们可比这多得多呢,少说也有三五百人。王府可真了不得,要这样多的人伺候着。哪里有那么多活可干呢?

    或者正因为有那么多活干,才要选这么多人进来。没准里头住着三五百位奶奶。戏文里头不是说后宫佳丽三千人么,王爷虽然不是皇帝,削减一番,那总也有三百个佳丽吧!就像庙里的一百零八罗汉一样。当然,顺庄只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土地庙,什么一百零白罗汉,招儿也是听说的,全然没见过。

    过了一两日,同住在西院的姑娘们还平平静静地住着。她替王府的佳丽们着急起来。平日里,在家中一日不干活,别说一家人连热乎饭菜都吃不上,就是那要换洗的尿布,大裁小剪哪一样是等得了的?这么耽搁下去,佳丽们的袜子或许都堆得老高了!

    也有人跟她怀揣一样的想法,试图爬过一丈多高的青砖墙壁,想去东院打听打听。那墙又高又厚,阻隔了任何交流的可能。可是那姑娘还没爬到顶上,手一松,就四仰八叉摔了下来,一声叫嚷,管事娘子闻声而来,叫她挨了打。

    招儿心里估量着,墙壁虽然光滑,自己还是有信心爬上去不摔下来的,可就是去了有什么用,她们不知道的,关在另一个院子里的人就知道?再说,方才那个姑娘挨打不是因为跌下来惨叫,而是因为爬墙。高处那么显眼,就是爬上去了,也得给人发现,她耐住性子,等着。

    又过了两日,她吃足了饼子,开始替里头的佳丽们开解,她们的活计或许也不急。若是急的话,还能让他们在院子里这样耽搁着这些日子?

    之前的两个娘子如今已经不常来了。管事的换成了三五个脸生的娘子,个个面目严厉,似自打生下来就不会笑,只会教她们如何规规矩矩的站着,如何请安行礼,早上几时起来,晚上几时睡下。

    饭菜还是管饱的,可是打也是管饱的,站着打瞌睡的要挨一戒尺,吃饭吧唧嘴的也要挨。招儿很少挨打,因此只享受了进王府的好处:一顿饭,每个人两个饼子,一大碗猪油熬的红薯叶。

    这样的饭菜对正在生长发育的女孩们大多数是刚刚好,也有个别的,吃完了还要。当然,要到的并不是饼子,而是一顿骂,娘子只管说:有朝一日进去了,当了得脸的姑娘。侍奉了娘娘和各位夫人,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现在,我看哪个这么轻狂?

    这些话本来是用来吓人的,但在招儿心里,却形成了一层美好的梦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吃多少。这岂是敢想的事情?

    说到想这些日子,她实在有些想巧巧了。一墙之隔,却一直也见不到,甚至开始怀疑东院并不在西院的旁边。不过,反正在一个府里,一个府就是一个院子,一个院子能有多大?早晚是要见到的。招儿并不轻举妄动。

    这府里的佳丽们想来是顶爱干净,女孩儿们五日就要洗一次澡,皂角泡沫打的高高的,水也烧的滚滚。一点儿也不吝惜柴火。洗完了还要喷上一种怪模怪样的药粉,味道并不难闻。秀秀说,这是除虱子的。

    洗了澡,擦干净鬓角的皂角沫子。招儿就和秀秀细细碎碎的站在台阶底下说话,招儿说:“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到了这儿,怕是以后回去都不认得呢。”

    秀秀听完,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差不多500里路。”

    “你怎么知道?”招儿惊奇极了。

    “一路上过朝阳县、安城县、平顺县、旧城县。每到一个县,我就数一次驿牌,十里一个,数了有50个吧。”

    秀秀什么都知道,招儿的关注点却偏了:“你怎么知道那些线县叫什么名字?”一路上女孩儿们都是给关在大车里,大车直接拉到院子里,让不能同外人说话。

    “城里门牌楼上有字。”秀秀悄声说。

    “你识字?”这回轮到招儿惊讶了。那真是比秀才的女儿还了不起,毕竟秀才的女儿也是不识字的,秀秀简直是秀才本人了。

    “认得,我爹爹教我的。”秀秀的声音有点哽咽。

    “他教你读书?”招儿心里奇怪,声音又恢复到村姑的喧哗,她想,比秀才还强的爹怎么也会为了十五两银子买女儿?

    秀秀将手指触到招儿嘴唇中间,意思是小声些。秀秀的手软软的,棉花一样,一点茧子都没有。瞧见没人,秀秀又小声地说:就读了论语孟子,还有几本唐人宋人的诗词。

    自此,在招儿心里,秀秀变成了李秀才那样了不起的人物。论语和孟子!那可是秀才读的。招儿不像别人那样膜拜李秀才,也不觉得他说什么都对,却依然认为秀秀是个通天了不起的人才。

    又过了些时日,管事娘子终于给一院子的姑娘们安排些活计。这座高墙院子里。有七八间屋子,一间屋子里约莫住十个人。娘子摸清了个人的脾气秉性。便安排着人如何去打扫院子,擦洗台阶,清理枯枝落叶,以及屋内的一些细活。擦桌子,擦花瓶,收拾多宝格,洗地。

    秀秀给安排在屋子里擦一些精细的瓶瓶罐罐。招儿长了一双粗手,就在院子里扫落叶。过了些时日,又接些院外的活计,比方说洗衣服,倒炉灰,清理恭桶。都不是什么好活计,尤其是洗衣服,此时天已经冷了,井水刺骨头。倒炉灰还算好些,可一趟做完,人灰蒙蒙的。

    招儿觉得最妙的差事,就是打扫鸽子笼子。宁王府后院养着好大一笼鸽子。木栅阁里足足有七八十只。脖子上带宝石项圈儿的、铁黑翅膀的、红眼圈的,各式各样,一只比一只美丽,咕咕咕叫着。像一朵朵玉兰花,飘散在初冬的天空里,被一阵风吹着回旋来去。

    每次站在阁楼上,招儿觉得自己整个人也随着鸽子一起飞在天空,飘来飘去。

    打扫鸽子笼子多好,而且还有人说话。养鸽子的都是些十岁出头的小厮,比招儿还小呢。他们大多数家是家生子,最起初瞧不起招儿的,外头进来的,当然都是些土包子样。到了后来却也招儿姐姐,招儿姐姐的跟着叫,一个比一个叫的甜。

    招儿毕竟比他们大,生的又十二分美丽。胆子又大,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畏畏缩缩的。鸽子也和她亲,尽管往她手上停落,撒娇似的啄来啄去,蹭蹭头。

    起初一起来打扫鸽子笼子的约莫有十来个女孩儿,后来却只剩下了招儿和秀秀。有的是见着一笼子鸽子往外飞,就吓得哭了出来,怕被尖嘴啄到,怕被翅膀扇一头灰。有的是说那鸽子粪便脏的很,整天和这些灰尘粪便在一起,要得肺痨的。上头的娘子们倒也不强迫,只是冷眼瞧着。秀秀也干不惯。不过,招儿并不用他伸手。这项活计能出院子,出来逛逛,秀秀也开朗不烦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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