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燕罗绮依旧是午时睁开眼睛，伸着懒腰走下楼，道笙叉着腰说：“姑奶奶你终于起了。”

    阿难端茶给客人，回头望了她一眼。

    燕罗绮轻飘飘问道：“人不多吧？”她扶着茶案晃了晃。

    阿难说：“不多。”道笙戳戳他，“怎么不多？”

    “人多得很，麻烦你明天早起一个时辰，就当积德行善了。”嘴巴对着燕罗绮大张大合。

    燕罗绮也不知是装听不见，还是突然想起什么，走去后院拿了一瓢水出来。

    道笙不用想都知道她要干嘛，开口劝道：“你就放它一条生路吧，都已经要没气儿了，还浇水……”

    原是兰亭门前那盆栽，其实并不是久无人浇灌，而是天天灌，都给灌死了。

    “你懂什么？养花就得这么养。”燕罗绮一边呛他的话一边浇水。

    刚浇完水正准备把瓢放回去，马车趋近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燕罗绮看过去，又是陶家的马车，她侧倚着门叹了口气，心中道：真是麻烦。

    马车停下，这回车夫还未放稳杌子，陶者华就迫不及待从车里出来了，见她站在门口，还露出个笑脸，“燕老板！”

    杌子放好，陶者华迈出脚步，车夫侧立等侯。

    只不过一步，陶者华动了一步，车夫动了一步。

    原本应该射在陶者华身上的箭，瞬间要了车夫的命。

    陶者华全身的血液瞬间停滞，连头发丝都愣怔着一动不动，周遭的陶家下人立马拥护上来，车夫却无人扶，吐出口血，慢慢滑落在地上。

    那箭若朝着陶者华去，不过是扎进臂膊里，而车夫如此，却正中命门。

    路上行人受到惊吓，纷纷慌乱地四处躲避。

    兰亭里阿难听到声音，快步走到燕罗绮身边，还没问怎么了。

    就见燕罗绮果断地抬手，将水瓢朝人堆儿里的陶者华丢去，挡住了不知从何方向射来的——又一支夺命箭。

    “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陶者华双目呆滞，听见燕罗绮的喊声才反应过来，狼狈的弓着身子，被下人们拥进兰亭。

    “阿难，关门。”

    燕罗绮让陶者华找个地方坐下来，喝口水定定神。

    阿难关门时，从门缝里注意到了那地上碎成好几瓣的水瓢，疑虑之色浮上心头。

    此女子不仅身份来历不简单，竟还身怀武艺。

    道笙给陶者华递了杯水，“这是怎么了？”

    店里还有些客人，见门口一阵躁乱，这大公子慌慌张张进来，还把店门关了，悉悉索索地讨论起来。

    陶者华如死过一回般喘着气，额上一直冒汗，下人想给他擦汗，可他不让人靠近。

    阿难端来一盘糕点，放到燕罗绮旁边，燕罗绮拿起一块儿，对他说：“你也吃。”阿难点点头接过来，抬起下巴示意她，这怎么办？

    燕罗绮这才将视线移到陶者华身上，开口道：“大公子，你今日又来做什么？”

    陶者华缓过神来，起身作揖道：“请燕老板借一步说话。”

    周围人多确实不宜说话，燕罗绮走向后厨，陶者华本欲跟上去，身后书童叫住他，“公子，此事要不要……报官？”

    这话书童说出来都觉得自己好笑，在鄯州陶家就是最大的官，当街刺杀刺史独子，谁敢管谁又能管这件事？

    陶者华终于扯出一抹极为难看的笑，无力地摇摇头。

    “你们去看看车夫还有没有得救，有你们就抬他去医馆，没有……就带回府里。”

    陶者华掀开帘子，就看见院子里的那女子，悠悠然地摇着躺椅，好似方才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心里涌上一股寒意。

    “先谢过燕老板救在下一命。”他抱拳谢道。

    燕罗绮的眼睛睁开一条，他今日比昨日的姿态要有礼貌多了，昨日的礼节里有八成是假的，今日大概能有五成真，还得是看在刚救了他的功劳上。

    “直接说吧，又要我救你父亲？”

    陶者华隐隐觉得不妙，还是点头道：“是，我母亲说眼下只您有办法救我父亲。”

    燕罗绮抖抖衣袖，好像是要抖去一身麻烦，“我没法子。”

    陶者华急切道：“不瞒您说，我们也偷偷请了许多医师，每一位都是这三个字，没法子。我母亲听过见过这么多人说过没法子，她却依旧十分相信您有办法，这一定是有原因的。昨日或许我无礼了些，但望请您看在我母亲的份上，不要同我计较。”

    燕罗绮注视着他，面前这恳切的目光近乎要灼伤她，“你母亲应该和你说过一些我的事情，你定然知道我并不是医师，我又有什么办法能救一个病重之人？”

    陶者华哑然，请求的话语噎在喉咙里，他确实没有想过此人会有什么办法，母亲只说来求她就行，根本没有告诉他为何如此信任她。

    等他想请她哪怕只是去府上瞧一瞧也行的时候，燕罗绮却直接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顾及救命之恩，不好再多说什么，行了礼便离开了。

    过了会儿，燕罗绮从后院出来，继续吃刚刚阿难给她拿的糕点。

    陶家人一走，店里的其他客人也走了，阿难和道笙刚打扫完，走到燕罗绮这边。

    “那车夫死了吗？”

    道笙说：“好像是死了，没往医馆那边儿抬。”

    燕罗绮吃的速度放缓了些，“谁这么大胆，敢当街刺杀他？”

    “谁知道了，官儿做得越大，越招人眼红，官场复杂，谁知是什么罗刹局。”

    阿难不说话，抱手靠着屏风。

    道笙担忧道：“文……陶夫人，不会也有危险吧？”

    燕罗绮蹙眉，放下糕点，拍了拍手上的残渣，“难说，像他们这种位高权重之人，生死往往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一念生一念死。”

    阿难神情复杂的看向她，手不自觉捏紧了些。

    燕罗绮望向门外，接着说：“她是正妻原配，虽说大家都传他们感情不好，但这么多年陶修平也没有纳过妾，不管是碍于她娘家的势力还是其他什么，在陶家她有一定的地位，现在可能祸不及她，火势都冲她儿子烧过去了，可一旦陶修平死了，她也绝对没有好下场。”

    道笙紧张地把住了桌边儿，“那我们不帮帮她吗？”

    燕罗绮难得流露出无力之感，“怎么帮，她娘家人不比我们想帮她，若有办法，她会让她儿子来求我们？”

    阿难心中奇怪，陶修平的夫人文茵是京都人，她父亲兄长现还在朝中做官，一家子没怎么离开过京城，顶多是其父曾任云州太守，在云州安置过几年，可没过多久也荣归故里了。

    听两人谈话却对文茵很是相熟的样子，陶家密案里也没提到过曾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势力帮扶……

    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陶者华一回到陶家，就气势汹汹地冲到母亲房间，文茵见他满脸官司，失望道：“她又拒绝了？”

    她难过地低下头，没想到向来沉稳有礼的儿子，竟然一把摔了桌上的茶壶，怒骂道：“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是一个商贾女子，最为卑贱的商人，凭什么如此傲慢？”

    最为卑贱这四个字，像是刺痛了文茵，她三步并作两步，干干脆脆给了陶者华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浇灭了陶者华的怒火，在他眼里，母亲一直是最温柔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重话，而今因为一个外人对他挥起巴掌……

    “不准你这么说她！”文茵即使极为生气，也努力在克制着声音。

    陶者华不敢置信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问道：“母亲，我早就想问了，您为何对那女子如此卑躬屈膝，现在还因为她来打我？”

    文茵痛苦地闭上眼睛，像是后悔打了儿子，又像是不能忍受任何一个人骂她。

    “我没有和你说过关于她的事，是因为她不想和我们有太多的联系，我生她的气。但她于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怪我，即使生她的气，也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

    陶者华问：“恩情？”

    “二十多年前北临进攻，云州大乱，魏将军责令全力抗敌，你外祖父那时正担任云州太守不能离开，又担心我们跟着他会有危险，就让你外祖母带着我们逃回京城，可还没出云州地界，我就和他们走散了。”

    那种境况文茵简直不敢再回忆，遍地尸骸，目光所及的活人都在拼命逃窜，更有甚者去扒死人身上的财物。战争的潮水来袭，所有人都被求生的欲望牵动，许多甚至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

    “马车根本开不出去，我们一家人只能步行，可逃难的人太多，我不慎被人群冲开，再回头你外祖母他们就不见了。”

    陶者华听得愣神，他从不知母亲还有这样的经历。

    “我独自走了两天两夜，没有吃的没有喝的，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别人抢走了，还没走出云州，我就已经精疲力竭，是她救的我。”

    文茵说到她时，眼睛里尽是光彩。

    陶者华觉得不太合理，但答案还是只有那个人的名字，“燕罗绮？”

    文茵点点头，“她本来就带着一个小孩，还愿意拉上我，我跟着他们去了宛州，她在宛州开了家酒馆，我就跟着她做事，你外祖母他们找不到我，我也不知怎么才能联系到他们，身上又无可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官府不理我，我就一直待在她身边。”

    她回忆起那段故事，不禁落了泪，“她养了我七年，不让别人欺负我，还四处帮我找寻家人，那几年生意很不好做，她嘴上不说，我也知道我跟着她会拖累她。而且当时在我之后，她又收留了一个孤苦伶仃的男孩儿，我们三个拖得她日子根本喘不过气，可只要她有一口饭我们就有一口饭，从来没饿过。”

    这让陶者华更加难以置信，这两日见到的燕罗绮，与母亲口中的可完全不一样。

    “你应该也见到了吧，跟在她身边，看上去像是小孩的那个，他叫道笙，只比我小三岁，我一直将他视作我的亲弟弟，把她当作我的亲姐姐。可是后来你外祖母找到了我，待我回家之后她就再不理我了，不管我给她送多少钱，送多少东西，请她多少次让她出来见见我，她都无动于衷。我与你父亲成亲时，我想让她到我身边来陪我，她说什么都不来。我再很少找她，道笙刚开始还探望过我，后面也不登门了。”

    文茵说到这时愈加委屈，陶者华握住了她的手，她看到他脸上那隐隐的红印，忍不住摸了摸儿子的脸。

    “她说过自己是个无情的人，人情世事与她无关，可要是用身不由己的事去求她，求不过三，她都会试着帮一帮，明日你再去……”

    “不，我和你一起去，若她还不愿帮我们，那你父亲就彻底没希望了。”

    陶者华满心悲凉，父亲病重，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傲慢无礼且来历不明的女商人身上，而他却毫无左右之力。

    今日车夫替他挡了灾，他不敢告诉母亲，让人给车夫置办了很多东西，也给了车夫的家人大笔抚恤钱。

    一时间，不仅他的父亲性命担忧，他的母亲摒弃尊严，连他自己的安危都开始动摇，这是他作为天之骄子十五年，从未想到过的事。

    夜深，阿难偷偷从后院跳了出去，一身黑衣登上别家屋顶，脚步迅速而又极轻，比老鼠从屋顶窜过的声音还要轻。

    来到一家隐秘的染布坊，院子里晾晒着各色布匹，一排排木架仿佛身披甲胄的将士，随风飘动的布匹是他们身上沉重凛然的披风，为了迎接暗夜里的战争，严阵以待。

    他轻声落地，正好对上那人视线。

    那人同样一身黑衣，比他稍矮些，生了副狡猾相，伫立于披风之中，脸色愈发阴鸷。

    “进来再说。”

    阿难跟他进到房间里，刚关上门，阿难便忍不住发问：“你要动手，为何不提前和我说？”

    明明知道他刚去那家茶馆不到两天，就整出来这事端，明摆着希望他举步维艰。

    “你如今打草惊蛇，我如何再接近陶者华？”

    那人斜睨阿难一眼，嗤笑道：“本也没指望你能擒住陶者华，你以为兰亭那女人是什么等闲之辈，会让你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他轻蔑地拍了拍阿难的脸，气焰极为嚣张，“你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她发现。”

    阿难甩开他的手，“袁子赴！”

    “上头的命令，要我们尽快抓到陶者华。”

    阿难眼中怒火渐渐平静下来。

    上头的命令。

    这五个字就像一座大山，把阿难所有的不满都压得死死的。

    “你以为我找你麻烦？”他推开阿难，“我又有什么办法。”

    “今日没能抓到他，以后就更难了，他定会加派人手保护自己，我在兰亭众目睽睽下，也很难对他动手。”

    袁子赴问他：“那女人没有怀疑你？”

    阿难摇头，“没有。”

    她除了睡就是吃，巴不得有个人帮她干活。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袁子赴是北临潜藏在南盛十二年的暗探，连他一提到燕罗绮，竟然都犯了难。

    “此人极为神秘，奇怪得很，半点底细都查不出来。”

    阿难也道：“她和兰亭里那个小伙计都似乎与陶修平的夫人相熟，陶者华昨日今日两次登门求助，她都爱答不理的。”

    这与袁子赴仅知道的也差不多能对上，他说：“关于燕罗绮这个女人，能查到的都是些荒唐怪诞之言，想来定然是背后有人倚靠且势力无法想象。”

    荣难一惊，细细想来也确实应该是这样，不然怎会对刺史家独子置若罔闻。

    只是，她背后……应该是何方势力呢？

    袁子赴给了他一瓶毒药，让他趁陶者华下次来的时候放进茶里。

    他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回到兰亭的房顶上坐了一会儿，盯着这茶馆，脑海里浮现燕罗绮的样子。

    他把这差事想简单了。

    更让他觉得不简单的是，他掀开帘子，燕罗绮正坐在那里，背对着他。

    好像就是在……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