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师看着小公主一身的血红点子，面上隐隐露出些不忍，随即却朝柳青亦幻化的小绿点瞟了一眼，又板起面容，将半边袖子负气甩过，叹到：“殿下糊涂啊！”
他侧过身子行了半礼，“殿下一路逃难，着实艰辛，但也不该与妖物为伍。如今保皇义军已在暗处集结，还望殿下随我前去主持大局，此等妖魔臣自当料理。”
小公主艰难的站直了身子，“大国师说笑了，这里哪有什么妖魔，只有在生死关头救我性命的朋友罢了。而且更没有什么殿下，南梁皇室除了投靠叛军的六皇子，都已经死在了叛军刀下，人头在门楼上挂着还不满十日。”
大国师挡住小公主欲离开的步伐，“殿下！六皇子已违皇室正统，戕害血亲、行事阴诡，如今皇室唯殿下可堪依仗，殿下此番离去，是欲置数千义士的性命于不顾吗？”
小公主止住脚步，眸光一寸寸变冷，“大师乃世外高人，何必要一脚趟进这浊世，南梁气运已败，民心尽失，大师当是比我看得更清才对。”
小公主做好了纠缠一番的准备，没想到大国师反倒像是松了口气，“殿下恕罪，刚刚在下言语有失，不过是担心殿下年幼，受人蛊惑罢了。”
“大师何意？”
“可否单独说几句话？”
小公主看向柳青亦，从刚才开始，小绿点便焦急的在她身边飞来飞去，“先生先去看看燕回哥哥他们吧，放心，大师不会害我。”
小绿点又绕着她的脑袋转了两圈，这才犹犹豫豫的向停在一旁的马车飞去。
“大师有话请直言。”
大国师像是不知如何开口，斟酌了片刻说道：“殿下可知今夜为何会被众鬼围困？”
“侥幸，刚刚得知，因为鬼怨之阵。”
“不错，人有生死轮回，逝者自有归处，不该强留于世间。但总有人贪心不足，不顾血脉断绝，不惜万人枉死，强取鬼神之力，故此为禁术。”
大国师盯着小公主看了片刻，目光慈悲又怜惜，他早已看破此女命格，怎奈竟无力更改分毫。
“此阵若成，则生者不能安居，逝者不能往生，三两年内，皇城不再，鬼魅横生，世间唯余一座鬼城。但因殿下尚存于世，此事还剩一线生机，只是……”
小公主牵牵嘴角，“只是？”
“这破解之法正在殿下身上，六皇子以血为引，设立此阵，若想破阵，殿下作为血脉至亲，也需以血为引，平万鬼怨气。解阵之人需提前喝下化解怨气的符水，全程心甘情愿才可能起效。”
“哦，那这解阵之人最后会如何呢？”
“没有人试过，也没有人知道。”大国师叹了口气，“想来不会是个多好的结局。”
小公主冷笑出声，“好一个心甘情愿，大师既有此慈悲心肠，不如去劝劝我那位好六哥，让他幡然悔悟，舍了一身新鲜血肉去偿还自己犯下的杀孽。”
“殿下怎知我不会去试呢？如何选择都并无错处，只是如今众鬼围困，殿下出行怕是多有不便，在下有一幅手串，上刻化解怨气的符咒，可保十日内鬼神退避，殿下不妨先收下，之后随心便是。”
那手串是桃木所制，入手温润。“殿下命格贵重凶险，若出得皇城，此生当不可再近。另外人妖有别，还是早日分开的好。”
小公主对大国师观感复杂，此人道法高妙，不仅救自己于死局，更是以法宝相赠，算得上大恩。但他前有帮助设局虐杀容华夫人，重创柳青亦燕回，后有暗示自己舍命解阵，目的不纯，实在是教人费解。
“多谢大师赠宝。”
大国师后退几步，一向古板的脸上竟也带了几分笑意，“不必谢我，世间有天命，亦有人为，全看如何抉择，公主殿下保重，在下也要去赴那命定之局了。”
未等小公主弄清他的用意，大国师便又如来时一般，飘飘然离去，那身形依旧如炬，只可惜夜色深沉，转眼便看不清了。
小公主急忙跑回了马车上，柳青亦灵力损耗过大，他本来就尚未完全恢复，如今更像是耗尽了精力，小绿点奄奄一息停在燕回肩头。见她进来，绿光闪了几下，却没能再飞起来。
“大国师赠了我法器，可保我十日内不受鬼神侵扰，先生暂且休息，今日不宜出城，我们再寻时机吧。”
那绿点像是听懂了，闪烁几下后便没了踪影。
燕回抬起花白的头，冲小公主露出个无奈的笑脸，“对不住，小妹妹，答应你的事情没能做到。”
他用手帕拭去容华夫人脸上的虚汗，“眼下阿月的情况有些危急，我们先回去治伤，十日内让青亦带你出城吧，我短时间内怕是走不了了。”
小公主缓缓点头，马车照着来路疾驰，可车中人的心思却比来时更显沉重，“燕回哥哥对这鬼怨之阵有多少了解？”
“不算多，只知道这阵法极为霸道，却也威力惊人，你手头既然拿到了大国师的法器，其实便不该再跟我们回城，不如一会儿我为你施法包扎，然后让灵马再送你一程，你尽快找到自己的亲眷，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你们既皆因我而伤，我又怎可一走了之。放心，十天时间，应该会有办法的。”
“小妹妹，因果不是这样算的，我救阿月是因为她昔年护我渡劫，于我有恩；青亦帮你一来是你祝他化形，二来是你帮他在观音寺恢复灵力；这几年你多次帮忙，而这次更是借了你这身份的光，咱们才能从鬼怨阵中全身而退，你没有欠我们任何人的情。”
小公主听的心中温暖，她知道不是这样的，若是没有自己这条漏网之鱼，今日所有人都能顺利出城。
“我之前听你们说鬼怨之阵发动，则施术者血脉断绝，阵若不解，同源血脉真的有人能全身而退吗？”
燕回愣怔几秒，“我不知道大国师那老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但事在人为，往后余生哪怕不停奔波逃命，对你们人类而言也就几十载罢了，总要试着活一活吧。”
小公主沉吟片刻，“燕回哥哥说得对，不过我劝你们也不要在此久留，大国师说此阵若成，三年之内，皇城将变成一座鬼城。无论是阿月这样的病人还是你们这样的灵物，这里都将不再是宜居之地了。”
一路再无别话，出行不过片刻，一行人便遍体鳞伤的回到了燕回那处隐秘的宅院，各自疗伤不提。
转眼几个昼夜过去，柳青亦化作的小绿点再未露面，也不知他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宅院里十分安静，连燕回和容华夫人也未曾出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知道了鬼怨之阵，小公主即便在白日里也觉得周遭鬼影憧憧，夹杂着怨恨私语，伺机而动。
夜色初上，庭院里的灯火悠悠燃起，安静了许久的街道上传来一声突兀的唢呐，随即便是成片的哭声，一阵风刮过，雪白的纸钱越过围墙随风而至，呼呼啦啦撒了小公主一身。
小公主惊得向后退了半步，随即被一股力量轻轻扶住，“别怕，哭的是人不是鬼，他们在办白事。”
月色下柳青亦凝出了一个浅淡的影子，“先生这么快便恢复了吗？”
“本也没什么大事，明天白天就送你出城。”
“白天走的话，方便避开叛军吗？”
“早没有什么叛军了，六皇子登基为帝入主皇城，这两天正和北魏人打的不可开交，应当是顾不得你了，我们趁乱走。”
“嗬，原来他费尽心机得来的皇位，竟也坐的不安稳吗？”
“他这样的品性，并不像是有帝王气运的人。你大概还不知道，昨日大国师面见伪帝，直言他德行有亏、不配称帝，随后静坐于太极殿外。”
柳青亦缓缓说道：“伪帝命人射火箭驱逐，宫中守卫皆敬重国师，无人动手，于是伪帝亲执火箭，射伤大国师。然大国师仍苦心劝诫，不肯离去，二人对峙多时，最终大国师在火焰之中原地羽化了。”
小公主默默听完，随手摩挲了两下腕间的桃木珠，轻轻说道：“这便是大国师的命定之局吗？”
柳青亦轻轻推开房门，一只毛掉了七七八八的燕子直愣愣的撞进他怀里，“我还说根长在土里的灵物最是稳重靠谱，你这棵柳树怎么回事，说好了在观音寺里好好埋着，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把本体拔了？”
“十日将至，受阵法影响，这些天城里枉死的鬼又多了些，再过几日，想来城里侥幸存活的百姓也终将丧命于此，我恐怕护不住她。”
燕子沉默了一瞬，“虽然我对小妹妹不是这样说的，但这样霸道的阵法，你我的力量只怕是杯水车薪。她便是出得此城，鬼阵力量渐弱，但在人生的几十年里躲过数万厉鬼确实不易，更何况想让她死的本也不是鬼。”
“挣得一日算一日吧，你是怎么打算的？”
“唉，这世道对人对妖都太艰难了些！阿月的脏腑几乎没了生气，我先时用灵药吊着，本想带她回族里求助，但现在看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所以只好先把内丹借给她护住心魂，待局势安定再做打算吧。”
柳青亦点点头，“那阿言的事情你就暂且不要管了，我明天就找机会带她出城的。”
柳青亦出门的时候发现小公主正安静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支着脑袋神色深沉，不知道坐了多久。
“怎么在这儿坐着？”
“明天就要离开了，一时睡不着，燕回哥哥和……阿月姐姐还好吗？”
“他们无事。”柳青亦几步走到小公主身前，同她并肩坐在了台阶上。“那天大国师单独留你可说了什么有关破阵之法或是保命之法的线索？”
小公主笑笑，“若是阵法能轻易破去，大国师也不必羽化了。”
“确实如此，只是可惜了这城里尚还存活的百姓，几经离乱，终究难逃一死。还有你，逃出城后，怕是此生都不能安枕了。”
小公主的眸光在烛火下几经明灭，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先生的法力恢复的如何了？不知如今还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带我再走一趟皇宫内院，毕竟过了今夜便再也看不到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