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女子手上，又极快的逼近了小公主的脖颈。
持刀人咳的撕心裂肺，仿佛谁在拉扯一个四下破洞的风箱，手却还算是稳，那把匕首颤颤巍巍，到底没在小公主的脖子上戳出个洞来。
小公主不动声色后仰半步，“夫人何必激动，我知你不是祸国的妖妃，你也当我不是落难的皇族，只是故国遇旧人，缘分使然罢了。”
那女子凑上前来，一把拽下自己的面纱，一张被大火扭曲的面目全非的脸猛然出现在小公主面前，“缘分？这样的恶缘吗？”
小公主还记得第一次见容华夫人时，她灿若霞光的面容和银铃似的笑音，表情不由转为沉肃。
这世间美好的东西但凡毁损终究是令人惋惜的，何况她只是擦过权利的边角，便如此万劫不复，小公主垂下眼眸，“对不住。”
那粗嘎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对不住？你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跟我道歉？”
“你们没什么落下的东西咱们就出发吧。”
燕回一步踏进车内，柳青亦幻化的小绿点也轻盈的重新落在小公主肩头。
而在他们进来的前一刻，容华夫人迅速的收回了匕首，并将面容重新遮挡起来。
燕回后知后觉的抬头看看二人，惊喜的走到容华夫人身边，“阿月，刚刚是你在说话？你终于肯开口讲话了吗？”
容华夫人将头扭向一旁，竟是理都不理，“你莫灰心，我答应过你会将你治好的，一定说到做到，今后好好活下去好吗？”
柳青亦悄声和小公主说道：“我猜你认出了她，阿月一直没什么求生的意志，燕回几乎是耗着自己来拖她的命，唉！”
车内无人回应，燕回也不见气馁，只是催动法力，那两匹不知是不是真马的坐骑便撒开了蹄子狂奔起来。
小公主透过车窗，能看到夜色下街边景色飞速退去，周遭叛军也好，流民也罢，像是根本看不到他们一样。
他们从黑暗中呼啸而过，未经起丝毫波澜。小公主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车上有人有妖，身份立场更是夹杂着些许微妙，如今竟能凑到一起逃命，也真是造化弄人。
这一路速度极快，本是畅通无阻，突然间，车身像是撞上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在一阵剧烈的晃动后骤然停止。
“阿言坐稳！”
小公主从座位上翻滚下来，眼前一片绿色晃动，她像是被谁轻轻托了一把，并没有摔得十分狼狈。
“青亦留在车里，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燕回纵身跃出车厢，迎空幻化出真身，片刻后又从车窗飞回。
他恢复人形，表情难得带了点严肃，“今夜怕是出不去了，有人设了阵法。”
小公主初时还不觉得怎样，随即一阵头皮发麻的哭声直冲天灵盖，声音里怨气深重，令人胆寒，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好，但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小绿点在她脑门一点，“凝神静气，不要去听。”
她余光看到燕回死死捂着容华夫人的耳朵，便也将双耳堵住。可即便如此，那怨恨惊恐的感觉还是一点点侵入灵魂。
小公主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吱直响，却不知道在外人看来，她面色青白，七窍都在缓缓渗出鲜血。
那小绿点在原地转了几圈，终于凝出个极为浅淡的人影。这人影双手扶住马车内壁，一片绿色的光幕闪过，那绵绵不绝的哭声终于被隔绝在马车之外。
小公主双手扶住地面喘气，她没管眼角耳畔的血迹，反倒话音里带了一丝笑，“好险，又捡回一条命来。”
容华夫人大抵是伤了元气，这会儿已经彻底晕了过去。燕回将她安置好后与柳青亦对视一眼，“若是没有看错，这是……”
青亦冲他点点头，“没错，鬼怨阵，万鬼夜哭！”
小公主从车窗看去，夜色中蒸腾起不祥的雾气，无数面目模糊的身影自雾气中缓缓生出，层层叠叠的将马车围住。
小公主分明在其中看到了一个身着海青，怀抱古琴的身影，那身影东张西望，虽是一步步走向马车，脑袋却偏转朝后，像是要从这无数幻影中找出什么人来。
柳青亦看着这数不尽的人影，轻轻遮住小公主的眼睛：“莫看，我听说叛军取玄武湖水倒灌皇城，入城后又大肆杀戮，城内居民十不存一，想来这就是那十中之九了。”
小公主转过头来，视线在柳青亦和燕回之间来回转了转，最终还是看向了柳青亦。
“不知先生能否为我解惑，什么是鬼怨阵，以及他们为何围着马车不放？”
柳青亦欲言又止片刻，刚要开口小公主却又加了一句，“还请先生据实已告。”
柳青亦浅谈的面容上露出几分苦笑，“这阵法本是一项禁术，是施术者取自身心头血为引，以八个方位布阵，进而驱策鬼魂之力。”
“之所以是禁术，是因为能成此阵的条件颇为苛刻，施术者需要付出血脉断绝的代价，而且被驱策的鬼魂需在万数之上，且新近枉死，一般除非是丧心病狂，否则无人会用此阵。”
外面的魂魄虽近不得车前，可是柳青亦的身影却明显是越来越淡，他语调依旧平稳，“如今这阵法将成未成，只因那施术之人尚有同源血脉存活于世，这被强拘于此的数万魂魄因血契无法伤害施术者，便只能去找那漏网之鱼了。”
小公主笑着点点头，眼角的血痕随着一滴泪在脸上划出长长的轨迹，“原来如此，还真是，丧心病狂啊……”
“青亦，你于修行一途向来勤勉，这阵难道就没有破解之法了吗？”燕回耗着自己的灵力给容华夫人增补生机，他额前的头发肉眼可见的白了一缕又一缕。
柳青亦觉得小公主脸上的血痕有些碍眼，先分出一缕精力替她抹去，然后强催灵力，那保护马车的绿色光幕又结实了几分，反之他的身影稀薄的像是要看不清“抱歉，我确实不知道。”
他看了看燕回，踌躇片刻说道：“不然这样，我使个法子拖延片刻，你带着她们二人乘机出城，能走多远走多远。”
燕回犹豫，“你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了，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我本体不在此处，灵体就算受了损伤，只要本体能在观音寺好好埋着，几十几百年，终究有再次醒来的那一天。”
他又转头看向小公主，“你不要怕，一会儿闭上眼睛，跟着燕回跑，此生都不要再踏近皇城周边，今后好好活着。我的分身你还是收好，若是哪天它长出了新叶，便是我醒了。”
小公主睁大一双琉璃般的眼睛，看着柳青亦逐渐稀薄的面容，说道：“其实无需这样的对吗？”
“什么？”
“他们是来绞杀那条漏网之鱼的，如果那条鱼不在，这件事其实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小公主叹息一声，一步步向后退去，“你们是妖啊，生来便该活的自在一些，人类的事，大多是咎由自取，能不管还是不管的好。”
她扭头看向车外一片青白的影子，又回过头来闭了下眼睛，露出个带了几分害怕的笑，“我其实真觉得活着挺好的。”
“不要！”
“小妹妹，别跳！”
已经晚了，小公主纵身向后，一步便跳出了车外，像是在沸腾的油锅中混入了一滴水，青白的影子团团翻滚，像是要将枉死的怨恨、被强留于世的痛苦都释放出来。
尖戾的哭叫声冲天而起，那些魂魄像发了疯一样冲着地上唯一的活人冲去。
柳青亦先前维持的幻影如同泡沫一样骤然破灭，重新勉勉强强凝出个小绿点来，飞速掠至小公主身边。
他停在小公主肩头，再次撑起个颤颤巍巍的结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小公主身上已经多出许多殷红的血色。
小公主很没样子的瘫坐在地上，“先生，没用的，不必管我了。”
“我说过的，我们之间有因果，还没到你非死不可的时候。”
柳青亦很生气，他还记得当年那个落入水中的孩童，无论怎样都不肯放下手中抓紧的柳根，最终那心跳震动了他，让他化身人形。她跟所有的生灵一样，一向是贪生的。
“其实也没什么，珍珠姐姐保护我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没有人该为我的生命付出代价”，她停顿片刻，“妖也一样。”
柳青亦没有走开，却也不肯再说话，他知道这是个死局，阵法凶险，今天总有谁要交代到这里，但无论如何不该是小公主，她还那么小，此生连逃出皇城的愿望都还没实现过。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远处却突然传来洪钟般的声音，“我当为何会聚齐魑魅魍魉，想不到竟全是故人。”
来人手持法杖，身形隐现金光，所到之处如暗夜执炬，鬼魅退散。
待那无数青白身影流窜消散，街道两旁浓的化不开的黑暗也一并不见，小公主挣扎起身，仿佛刚从鬼域回到了人间。
她敛眉行礼，“多谢大国师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