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压势满，终有惊雷。
从大国师除妖到太子意外身故，这宫中也算经了几次大乱，可却没有一次如这般声势浩大又混乱不堪。
三宫六院，再不见泼天富贵、纸醉金迷，华美精致的绫罗沾染了血色，风华绝代的头颅滚满了脏污。
血水绵延，从太极殿一路流到凤霄宫里，甚至泼洒进了小公主所在的冷宫之中。
久病的帝王带着他未曾圆满的千秋霸业遗憾而终，而那位前几天还志得意满，起高楼、宴宾客的二殿下，据说是殉了生父，自尽而亡。
而这回力挽狂澜的，竟然是她那个嗜杀成性，脾气暴虐的五哥。
大殿前的血污已被冲刷干净，但若细心看去，石雕的花纹缝隙里尚能窥见几缕暗红痕迹。
小公主伙同一众心有余悸的皇亲国戚披麻戴孝，认认真真对着灵位磕头上香，却未同他人那般哭的肝肠寸断。
或许是她天生冷情，也或许对这后宫的多数人来讲，一夕之间天崩地裂、无人庇佑，哭的恰是自己。
可小公主生来便是无人庇佑的，野草一般长在石缝里，如今便是这石头都轰然裂开，不如离去……
新帝登记，草率的如同儿戏，满朝文武前一天还在坚决反对，闹嚷不休，后一天听说镇守边塞的大将叛出南梁快要杀至皇城，又都痛哭流涕的劝皇上早日继位，主持大局。
好一场滑稽！
继位大典那日，西天的火烧云燃起绚烂的尾色，照耀着南梁最后一丝繁华。
而小公主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战乱将至，皇城不保，在先皇后所代表的世家门阀劝说之下，新帝同意将部分女眷送出宫外安置。
本来这样的事同小公主扯不上关系，但兵临城下，还需要借兵北魏，她这个联姻人选便万万不能出了意外。
明面上说是避暑，可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是避祸。
小公主心中早有打算，她最后看了眼那个圈禁了自己十多年的小院，遣散了宫中有数为自己提供帮助的宫人，只带了珍珠和十几箱书籍便离开了。
虽是避难，这一队车马却毫不低调，小公主的马车在车队尾部，她们后面便只剩下仆役和物资。
“珍珠姐姐，等我们想办法脱离车队，你可有什么去处？家乡尚有亲人否？”
珍珠摇摇头，“殿下，奴婢年幼便入了宫，家中也没了可以牵挂的人，珍珠蠢笨，还望殿下不要嫌弃，能让奴婢今后跟随左右。”
小公主哑然一笑：“承蒙姐姐不弃，可今后跟着我怕是免不了颠沛流离，此一生身似浮萍，心如飘絮，姐姐可要想好了。”
“殿下是个好姑娘，今后定能否极泰来，平安喜乐。”
城内过于打眼，小公主的安排尽在百里之外，可这一众浩浩荡荡，逃难也要逃的铺张排场，怕是一日走不出多远。
前路未定，小公主心中总也不太踏实，她坐在晃晃悠悠的车马里，心中想的却是连日的战败和不知能不能成功的出逃。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马却还未曾停歇，小公主迷迷糊糊合了几眼，压了满腹的心事。
“殿下醒醒”，她被珍珠推醒，思绪还沉溺在一腔乱梦里。
“可是车队停了？”
珍珠神色惶惶，“殿下，奴婢觉得咱们这路走得不太对。”
小公主一个机灵清醒过来，“姐姐莫慌，慢慢说，哪里不对。”
珍珠缓了缓说道：“殿下之前言明，会让人在城东接应，只因西、南、北各地均有叛军肆虐，咱们出宫也是安排的东行。可奴婢生来对方位敏感，咱们除了最初向东，后面分明在辗转南行，可南面……”
可南面，分明是叛军的大本营！
小公主思量片刻，按理说她们车马喧嚣，身带重宝，又多是宫中女眷，最该担心的应该是有人大胆劫掠。
但此次出宫，除了宫中卫队，还有各世家派遣的护卫，想来安全无虞。
“我听梅香说，此次出宫，是我六哥带队？”
“不错，殿下，可有什么不妥吗？或许是奴婢多心了？”
心中那点不安始终压不下去，“珍珠姐姐，咱们这支车队怕是真的不太妥当。先不要声张，我们不等人汇合了，一会儿便找机会离开。”
珍珠点点头，“是，殿下，奴婢听您的。”
她们按照先前商量的那般，先假装不适，唤来随行女使，又用致人昏迷的熏香，留下女使，趁着夜色迅速离开。
一路上，珍珠的手死死抓着小公主，抖的不成样子。
“姐姐莫怕，咱们趁着夜色，先躲起来，等天亮了辨明方向再走。”
虽然顺利脱身，可小公主心中的忧虑不减反增，若是车队真冲着叛军大本营而去，带队的六殿下又该是怀着什么心思呢？
她们窝在不远不近的灌木丛里，看着车队在远处蜿蜒而行，从仆妇佣人到衣食器具，最后慢慢在夜色中看不清楚。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
“殿下你听”，珍珠趴在地上，神色凝重，“很重的马蹄声，有军队过来。”
小公主面色微变，未待说话，就看到远处火光乍起，隔着黒沉夜色渐渐连成一线。
她一把拉起珍珠，“快跑！往东走！”
夜色深沉，远近的树枝草影都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势要将人生吞活剥。
她们二人久在深宫，体力本就寻常，一路跌跌撞撞，竟渐渐有人追了上来。
来人只有一个，两厢遇见，都被吓了一跳。
那人衣衫虽破旧，穿的却也是宫中侍卫服制，“二位姑娘也是车队里的？快些逃命吧？”
“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们不知道吗？皇城快破了，六殿下投了反贼，要登基称帝了，这车队的人和物都是投诚之礼。”
小公主疑心不减，“您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偶然听六殿下的侍从提起，在下不愿沦落叛军之手，便连夜出逃了。车队女眷此刻怕是都进了叛军营地，不论二位是何身份，最好装扮上做些遮掩，不然怕是难以逃脱，告辞。”
“多谢好心相告。”
那点不安的预感成了真，二人不再多言，眼下自然是逃命要紧。
珍珠的手吓得冰凉，“殿下，奴婢听闻叛乱的夏景残忍暴虐，多有屠城之举，六殿下怎么能跟这样的人合作呢？”
小公主知道的却更多一些，夏景早就打到了皇城跟前，之所以没能攻占进来，不过是因为台城守军寸步不退，死守罢了。
皇室困于内耗，先皇驾崩的当天，夏景引玄武湖水倒灌皇城，黎民百姓死伤惨重，十不存一，她的好五哥借机一步夺权，却也不想想那把龙椅早就岌岌可危。
前几日，台城守将战死，偌大的南梁竟是无人能阻这豺狼当头了吗？
可苍生何辜？竟要跟着受这一场离乱。
“珍珠姐姐，从今往后莫要叫我殿下了，承蒙不弃，叫我阿言即可。那逃跑的侍卫言之有理，我们不如学着流民的样子，将皮肤和头发弄得狼狈些，先与之前安排的人手汇合。”
珍珠眼睛红了红，“是，阿言莫怕，我既答应了梅香姐姐，便是舍了这条贱命，也定会护你周全。”
阿言小公主虽怕却也镇定，她不想做那笼中鸟，自然知晓自由的代价。
两人乔装改扮，卸去环佩玎珰，用土屑染了头发，拿泥污遮了面容，将衣物揉烂抹脏，行至一处村镇，天也蒙蒙将亮。
村里十室九空，两人窝在低矮的茅屋里，打算缓缓精神再走。
珍珠安顿好小公主，就要出去给她找点水喝，这一路惊慌失措，能做得准备有限，从昨日到现下，两人都水米未进，实在是迈不动步子了。
小公主待珍珠走远，小心翼翼的脱下鞋袜，她脚上不知何时磨出了几个晶莹剔透的水泡，走一步钻心的疼。
那痛感有如实质，倒是让她从昨天开始似真似幻的一切明晰起来。
她认真数着身上仅有的物件，打眼的首饰已经尽数舍弃，手头只有几两碎银和半吊铜板，是珍珠日常收起来赏人的。
吃的唯有当时仓促中从马车里带出来的几块精细点心，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够不够她们跑到城东？
翻着翻着又翻到两节干枯的柳枝，是了，总也联系不上柳先生，更是再也未见过燕回，她也曾折枝叩问，但人妖殊途，世道流离，此后应当再也见不到了。
小公主想起在观音寺中那个盈盈绕绕飞在书本指间的绿点，也不知他现在恢复的如何了。
罢了，只当年少一场绮梦，梦醒自当分别。
她随手将那两节干枝扔到脚下，忍痛用簪子戳破脚上的水泡，长痛短痛，自然是短痛更得人心。
草屋外烈日高悬，不见一个人影，细心去闻，有淡淡的腐臭传来。
小公主原地走了几圈，脚上的泡破皮流血，同鞋袜渐渐黏连到了一起，疼着疼着，竟也习惯了。
珍珠还未回来，她蹲下身，盯着那两节干枯的柳枝看了又看，最后还是默默捡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