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章华台,藏书阁。

    阁内藏书浩如烟海,楼阁深处摆着一排铜鼎,高逾九尺,鼎上有刻画,人物如生。

    涂山衡凝视着鼎上的刻画,画中人皆衣袂飘扬,一男一女立于高台,男子手持长卷,女子手持玉圭,二人身后日月同辉、祥云满天,台下鸟兽伏地,百官拜服。

    一阵微风拂过,琳琅的环佩声渐起,星河抬手,堆在顶部架上的一卷竹简轻轻落进她掌中,她摇了摇手腕,转过朱红色的书架对着涂山衡说:“阿衡,你看这卷。”

    他眉头微微皱了皱,过了会儿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目光还流连于刻画上,有些呆愣地接过那卷竹简。

    星河瞄了眼铜鼎,对上面的刻画内容大约有了数,说道:“那是劾召万神图么?”

    涂山衡微点了下头:“是,当初轩辕黄帝东到青丘,谒紫府先生,受三皇内文,后赐此长卷于我父母,可辟邪驱鬼,劾召万神。”

    星河:“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那时,你还未出生吧?”

    涂山衡:“尚未,未能见此景是我之憾。”

    星河:“我也只听闻过那盛景,方才那卷记载了些许青丘旧史,我已读完,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涂山衡:“我看一下。”说罢,他便寻了个倚靠,翻开竹简,仔细看了起来。

    星河闲极无聊,取了一卷记楚国史的篇章,坐在一旁读了起来。有翠禽从窗口飞进,落在她脚边,蹦跳着往她身上凑。她伸手接住了那只翠羽鲜艳的鸟儿,说道:“你一直跟着我呀。”

    翠禽点头,将口中衔的小花放在她掌心,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声音清脆好听。

    星河笑了笑,原是当初她初降云梦时,救下的那只翠禽。当时,那翠禽沉醉于微风中,差点被一条水蛇捕食,因听见了星河穿行林间的声响,瞬时紧觉起来,才躲过一劫。

    星河用食指揉了揉掌心翠禽的脑袋:“你是感谢我救了你呀,生死有命,是你机警,何有我的功劳?去吧,既化险为夷,便该畅游天地,来去自由。”

    翠禽在她掌中蹭了蹭,又叽叽喳喳了几声,才依依不舍地飞走。

    这番动静并未打搅到一旁的涂山衡,他安安静静地沉浸在故国往事中。

    当初,凶兽大风作乱青丘时,狐王之姊身怀六甲,过商丘,诞下一女,名为静女。

    大风祸息,狐王领青丘之民重归故土。因经文散佚,生民流离,青丘风光不再,日渐式微。

    于商丘长大的静女习唐尧历法,携中原技艺还乡,欲重振青丘,故游说狐王,使族内王孙公子多与中原人通婚。

    至虞舜之时,青丘宗室女,涂山女娇嫁与大禹,诞下长子启。及禹继舜位,青丘为外戚,不动如山。

    然,夏启过世,其子太康失国,有穷氏后羿夺权,中原动荡。青丘为光复夏室,与有穷战,战败后双王俱亡,岁贡于有穷。

    此后,狐族长老代政,断静女权柄,禁于□□。

    静女蛰伏多年,常伴少君涂山衡身侧,纵情山水,狐族看守日渐松懈,方得喘息之机。

    后见时机成熟,静女令同宗女纯狐嫁与后羿,搅乱中原。后羿相臣寒浞与狐女合谋,铲除忠良、诛杀后羿。

    寒浞篡位后,又追杀后羿族人有穷氏与逃亡在外的夏君姒相,静女欲趁其不备,染指中原。

    事发,青丘朝堂上爆发剧烈争执,狐族长老恐激怒中原,贬静女于寸草不生的勃垒山。

    此后数年,夏人在姒相之子少康的带领下复国,结束乱世。此时少康与涂山氏已疏远,待少康之子继位,欲扩张版图,作兵甲以讨伐青丘。

    静女闻讯,擅离贬谪地,寻少君,欲备兵马与夏战。事发后,青丘内庭生变,静女败走。青丘放言,静女自族谱除名,见之必杀,将献其首于夏。

    静女为避追杀,改名妲己,藏于轩辕冢。又逾九百年,帝辛题诗女娲宫。娲皇至轩辕冢,令其入朝歌,惑帝辛。妲己入宫后,设炮烙、除政敌,随帝辛战,战败而亡。

    涂山衡手中竹简上清楚地记载了那段旧事,以及静女入朝歌后欠下的累累血债。

    星河见涂山衡一心扑进旧事记载里,半晌无言,便伸了伸双臂,从袖中拿了根烟青色的玉杆出来,掌心浮出靛青色的微光,专心搓转起玉杆来,神力逐渐沁入杆心。

    她步出阁门,西斜的阳光从廊檐漏下,她举起玉杆对着夕阳,杆身通透,泛着微光。她感觉自己手磨多年的玉杆终于要做完了。

    早些年,她见瑶池风荷举,动摇微风发,觉得可爱,想取一杆荷叶随身携带,只可惜这活物离不得生养之地,否则枯萎凋零,恩情尽绝。便想依着荷叶的形状制一柄清圆,可遮阳、可摇风。

    她将制成的玉杆收好,双手撑在廊道上眺望,天高地阔、江远流霞。远处有嘈杂的声音传来,她向那处看了过去,只见几个宫人站在一起争论。她侧耳倾听,轻风送来他们的对谈。

    一人说:“我听说郢都现下宫门口摆满了火炬宣告国丧,不许进出,看样子楚宫无主,宫内应已乱如粥。”

    另一人说:“胡说,我听说吾王归郢,不出几日平息乱局,便来见我。”

    又一人说:“荒谬,楚王已逝,如何归郢?”

    一人说:“错了,据我那犯错被罚去守宫门的二表嫂的弟弟说,楚王确实已亡,但公子比、公子皙思兄情深,追随而去,楚宫无主,郢都将乱啊。”

    另一人说:“你才荒谬,阍人信口雌黄你也信,若两位公子思兄情深,为何令将士轰得吾王到处跑,自己入主郢都?”

    又一人说:“错错错,公子弃疾领人搜寻楚王的消息,连坟都挖出来了。”

    一人说:“你哪来的消息?比我二表嫂的弟弟还清楚?”

    又一人说:“我祖上给蜀地的巫咸送过货,学了些问卜的手段,算出来的。”

    另一人说:“你学的个什么牛毛,我那为王后制衣的舅母亲眼见到吾王回了宫,宫里鸡飞狗跳,逼得两位公子自缢谢罪,她趁宫门未禁,逃来我家了。”

    一人说:“什么楚王归郢,我守城的亲戚说了,那夜值守宫门的阍人是个半瞎,把一只野狐看成了楚王的道右,一声高呼,全城慌乱。”

    又一人说:“我行问卜之事,十有八九是正确的,楚王肯定已埋骨多日,两位公子或也有性命之虞,总之,楚宫现下绝不太平,咱们都是楚王的旧宫人,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另一人说:“你一个倒恭桶的,也敢弄什么鬼神之说,神灵岂会多瞧你一眼?蜀地老巫的骗人奇巧。”

    说罢两人便推搡起来,动作激烈间,一人摔倒在地,伤了腰,躺在地上直哎呦。另一人见状逃也似的跑了,剩下那个将摔倒的宫人扶起,晃晃悠悠地向偏殿走去。

    星河听完,对着天空眯了眯眼,流霞聚成一团,百里之外的光影在流霞上反射落进她眼中,她看见楚宫确实门前堆满火炬,内臣来来去去,女子们跌地大哭。她神色沉下来,转身返回藏书阁:“阿衡,楚宫出事了。”

    涂山衡从竹简中抬起头:“出什么事了?”

    他胸脯起伏,像是在压抑着某些剧烈的情绪,面上还算平静。

    星河说道:“熊虔已亡,他的两个弟弟生死未卜。”

    涂山衡闻此面上倒没什么起伏,思绪还未从竹简中抽出,反应也慢了半拍:“那原因呢?”

    星河:“暂时不明,听说是一只野狐闹的,我准备过去瞧瞧,会不会有什么精怪作祟,”

    涂山衡:“什么祸事都怪狐狸。”

    星河:“你那卷读完了没?”

    涂山衡将竹简一合:“伪史。”

    星河:“真的。”

    涂山衡:“伪的。”

    星河:“这是记录先祖起居事宜的刻辞,其中偶涉周边之事,并非专为青丘所著,为何要作伪呢?”

    涂山衡:“商王武丁在时,楚人被商人驱逐追杀,逃入荆楚莽荒之地,本有世代之仇。至我姐居朝歌时,楚之先祖鬻熊,侍奉文王,随文王征伐天下。楚人未入朝歌,所记妲己祸国之事如何佐证?”

    星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文官的刀笔,堵不住民众的怨言,也藏不住民众的夸赞。有民众的评价在,又何须其他佐证呢?”

    涂山衡:“要我信他人的评价,却不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么?过去她教我习武,带我游玩,同我讲山川过往的故事,难道她本是富有野心之人,这些都是另有所图么?”

    星河:“熊虔之于楚民,熊虔之于申亥是不同的评价,这并不冲突。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生命是记忆与情感铸成的,无论如何,你的过去形成了现在的你,便足够了。”

    涂山衡:“太上忘情,照你这么说,生命是连续的情感,你们这些神岂不是不算活着?”

    星河:“襁褓中的赤子初睁双目,在人世间习得七情六欲,遂又放下,方得大道,这便是生命了,神灵也是一样的。”

    涂山衡:“这却有趣,众生修道,寻的是外化为物,物我同一。神灵降世,倒是反过来,寻的是外物内化,安于平常。”

    星河:“不经寻常,如何知寻常?一切的高山景行,也起于累土。若非寻常,便是虚幻。”

    涂山衡:“若这么说,那我心在凡尘尽是杂念,也算是得道了?”

    星河:“知寻常而不寻常方为道,正如我知此山却不在此山中。”

    涂山衡:“何解?”

    星河:“知楚民对熊虔的怨,知申亥对熊虔的敬,知熊虔对楚国的雄心,知熊虔对子女的爱,知万物生灵的情感各有来源,便不会以私心动摇他人。我心若水,无为而处,这也能窥见两分大道之门了。阿衡,身在局中,跳出局外,理解他人,理解自己。”

    说罢,她转身出门:“我要去郢都,你要随我同去么?”

    涂山衡将竹简卷好,起身拍了拍衣袍的灰尘:“去。”

    星河笑:“怎么看起来不太甘愿。”

    涂山衡咬了咬牙:“心甘情愿。”

    星河:“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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