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阿嬷闻两人要走,还想多留:“伢儿,怎么不等雨水过了再走,冒雨赶路哪行。”

    星河:“阿嬷不用担心,行路之人淋点风雨都是常事。在这儿待久了也怕家人担心。”

    阿嬷见拦不住,便从屋里拿出了两件蓑衣,让他们披着上路。星河实在推辞不过,也只能接下道谢。随后,两人告别村民,踏上寻找熊虔之旅。

    一路上小雨淅淅沥沥,路边的桑树上结满了紫红的桑葚,雨水将它们洗刷得剔透可爱,桑葚香甜生津,百兽飞禽都爱。路上歇息之时,狐狸对着桑树甩出自己硕大的九尾,枝叶晃动,桑葚纷纷掉落,它捧了个满怀。

    大约是一路乡音仍亲切,气候宜人,景色也宜人,狐狸也难得显露出少年心性。怀捧桑葚还要追着野兔跑,果子洒了一地不说,还吓得灰兔东逃西窜,只得伏地装死。

    狐狸见它不再不动弹了,抬爪吃了几口桑葚,汁水染红了腮边绒毛,甩尾离去,硕大的尾巴扫过灰兔的脸,兔子不免打了个喷嚏,见狐狸转身,立马飞也似的钻进了兔子洞。

    待返回星河身边时,狐狸已变回红衣人身的模样,还去溪水边擦了擦脸,将嘴边的桑葚汁液洗净,挺着一身铮铮铁骨,怀里却仍揣着满满一兜的桑葚。

    星河见他又走了回来,不免问道:“阿衡,你去哪儿了?”

    涂山衡:“探路罢了,你怎走得这么慢,还能赶上楚子么?”

    星河:“咦,难得见你对什么事这么上心呢。”

    涂山衡:“你不是要弘扬道义么?”

    星河:“我看你是怕漏了哪场好戏。”

    涂山衡轻哼一声,丢了桑葚给她:“你尝不尝?”

    星河:“尊师重道。”

    涂山衡捧起一兜的桑葚:“那都给你好了。”

    星河接过,尝了几个,味道正甜:“桑梓桑梓,维桑与梓。父母手植,必恭敬止。这味道正好,可还留有半分青丘的气息在?想来你幼年也没少摘。”

    涂山衡:“谁会摘桑葚啊,我们狐狸都直接用尾巴,甩一下枝叶,果子就能落满地。”

    星河:“那你们的尾巴真是妙用。”

    涂山衡:“那是,这可是姐姐教我的。”

    二人坐在树荫下歇息,高大的乔木便主动伸出自己繁茂的枝叶,替他们遮雨。涂山衡捡起地上坠落的树枝拨开面前的草叶,随意涂画,隐隐约约画了只狐狸的模样。湿漉漉的黑发沾在他的额角上,半晌不语。

    星河瞧他的模样,吹了口气,烘干了两人潮湿的衣裳:“我只听闻,你姐姐因过离开青丘,才到了轩辕冢中,却不知是什么样的过失。”

    涂山衡眼睫半垂,倒是不像从前那般一听见姐姐便立刻暴怒,只沉闷地说:“姐姐她,本就无错。轩辕帝时,青丘尚有上国繁华,万宾来朝。到尧帝时,十日凌空,凶兽大风在青丘大肆破坏,子民外逃。往后虽有羿射九日,青丘却也风光不再了。姐姐是在大风为祸时,生于外方商丘的。大风死后,我父母召还四散的子民,而她见过外方繁华,带着中原技艺回来,一心重振青丘。后来我父母双亡,族中长老代政,便总斥她心向外方,不是久留之辈。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我习得她那些术法之后,同族之内便已无敌手。后来,族内生变,她被贬至勃垒山。那里草木不生,水泽皆无,她便私自回来寻我,被长老发现后,除名族谱、逐出青丘。

    你觉得,我姐姐有错么?”涂山衡说着便抬头看向星河,紧盯着她的眼睛。

    饶是星河这般话多,也一时语塞。仅通过他这只言片语也能窥见当年青丘那一场刀光剑影的朝堂争斗。祸起萧墙,一国衰败岂能全由凶兽所致,所谓大风之祸不过是在青丘式微之势上加了速,令它如瀑布般一落千丈。而那一心重振青丘的姐姐,疲倦又狼狈,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只可惜到头来依旧一梦成空,意难平、长叹息。

    但细节往往被隐藏在言语之下,涂山衡如此偏向于她,她输了么?她养出了这世上永远不会背叛她的青丘少君,将会带着她的愿景、她的祈望,走上她所期盼的道路。她怎会没有私心,欲成大事者,宏愿、野心、权欲……都不曾落下,才会在殷商的王宫里,逐渐迷失。

    何况,此间尚有秘辛不足为外人道。星河对着涂山衡笑了笑:“人心复杂,事有多面,你在山内,未得全貌。”

    涂山衡见果然得不到她的共鸣,只怪自己心有希冀,别开眼不再言语。

    星河:“阿衡,我记得那楚宫里藏了许多有关楚地的典籍,或许有对青丘的一点记录。当年,你尚年幼,如今难道不想看看青丘的过往么?”

    涂山衡内心挣扎了一会儿,他在星河身旁如此多年,心里也隐约清楚他人对当年之事的评价。他总听不得半点姐姐的不好,与人争执多了,便一直捂耳,不愿谈及过往。但若真有关于青丘的记载,怎会不想看一眼。池鱼思故渊,故国不能只沉浮在一场飘渺的梦里,最终他还是缓缓吐出一字:“好。”

    星河见他有所动容,想着:“此行多少有些成效。只是……”她看了看头顶遮雨的绿叶,“这世上之事,丝缕相连、密如蛛网,怕是连我也难以跳出此界。观世间如天弈观棋,若是当年与天弈对弈,会不会真的能见到终局?”

    其实,涂山衡所说的十日凌空之祸,唯几人知晓其间秘辛,那是一段被上神们掩盖的过往。

    在星河跳出虞渊之前,在烈阳化形之时,澎湃的太阳之气震荡,于天空中聚集融合形成了十日之景,烈阳的元气被包裹其中,大地被炙烤成一片焦土。与此同时,星河的元气在虞渊中震动,虞渊之水波浪滔天,镇凶的名川仙山动荡不已,世间凶兽纷纷外出作乱。

    至今仍有相关记载: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

    尧帝不忍见生灵涂炭,令弓矢神羿上射九日,下杀诸凶,烈阳方才破茧而出。而坠落的日之精力,搅混了虞渊水,打散了星河即将积聚完毕的元气,令她又在虞渊中休憩多年,才得以化形。

    神灵化形,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般太阳不足,太阴尚虚的格局,连默默在万山之祖积聚化形的中和之气也不免在清浊间动荡,陷入了凶险的境地。幸有烈阳游历山川,见此劫,出手相助,昆仑才得以化形。

    若是无变故,三位神尊本该同时化形,天地之气也该十分均衡,然而正是这一点变故,打破了三气平衡,也为这世上创造出了所谓的变数,才会有善恶之念涌现,七情六欲尽显,天地间也因此布满生气。

    **

    楚宫

    熊虔的两位胞弟,子比与子皙正在宫内来回踱步,心焦不已。子比走了两步,欲夺门而出,子皙叫住他:“兄长,何故?”

    子比咬了咬牙,又从门外退了回来:“四弟啊四弟,四弟啊四弟,你说二哥真的不会回来了吗?他要是回来,我们都得横死,连个全尸都不会有,我这心慌得很。我现在退位,向他请罪还来得及么?”

    子皙:“兄长,二哥的两个孩子都被我们杀了,这已是无回头之路了。二哥大势已去,军民都对他颇有怨言,五弟领着大军去找他,肯定会胜利的吧。”

    子比:“但愿吧,但愿如此。只是我这几日食不甘味、寝不成寐,总听到那些人的哭声,我们这般篡权夺位,会不会是神灵在惩罚我呐。”

    子皙:“要不我们请人卜一卦吧。”

    子比:“请谁卜呢,谁能上知天意呢,我已说了这个位置我坐不得,偏要我坐,五弟怎得还不回来。他足智多谋,只盼能给我出个主意。”

    子皙:“五弟若是安全回来,我们不就心安了吗。五弟自小聪慧,一定会无事的。”

    一名侍官入内禀报,领军去往乾溪的观从大夫已先行回到郢都,子比闻言双目泛光:“快,快请进来。”

    观从入内,先向子比见礼:“王,我率军至乾溪后,告诉那里的楚军:‘郢都已易主,熊虔二子俱被诛杀,军内先回者有赏,后回者流放。’熊虔闻此坠车,他回城的半途中楚军就尽皆溃散了,不足为惧,望王心安。”

    子比闻言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五弟回来了没有?”

    观从:“楚军散了之后,熊虔便不知去向,公子弃疾正率军搜寻他,我便先行回来向您禀报。”

    子比:“好好好,我便知道,五弟最是聪慧,等他回来,我必重赏。”

    观从:“王,重赏不及王位,弃疾之欲无穷,不杀弃疾,虽得国犹受祸。”

    子比大骇:“休得胡言,我兄弟一心,若不是五弟召我于蔡,共同商议起兵,我岂能入主郢都?若不是五弟佣立于我,我岂能坐享其国?得国而杀之,吾不忍。”

    观从:“吾王,您虽不忍,人家可忍心杀害您。弃疾有虎狼之心,王不可逞一时之义。”

    子比:“闭嘴,你滚吧,别再同我多言。”

    观从大叹一声,摔袖而去。子比心下更为焦躁,闻得熊虔大军俱散的喜悦也消散殆尽,他来回走了两圈,急急走入后殿询问子皙:“四弟,我不杀五弟可有错?”

    子皙闻言两股颤颤,只担心子比若杀了弃疾,下一个就会杀掉自己,忙说:“王兄重情,我们已杀了许多人,不能再多犯过失,免得神灵动怒,不保佑我们了。”

    子比点头:“正是,正是。”

    当晚,观从便打包行李,从家中后门溜走。他知晓弃疾回来,听闻他今日之言,无论如何都会拿他祭刀。他躲闪着逃至郢都城外,不免叉腰啐了一口:“吾王愚怯,不日将死,我心耿耿,只能流亡。”

    而被众人四处搜寻的熊虔,顺着汉水而行,想要乘船去往有自己的军队驻扎的鄢城。但身旁的随从逃散干净,他只得独自在山里游荡,不敢露面。

    只是山野百姓见他衣装便知他身份,没有一个敢收留他的,他也饿得头昏眼花,无力行走。听见前方林子里有悉索动静,他摸了摸佩剑,走过去查探,想着或许能弄到点吃的。透过草叶,他看见原来是他以前一个名叫畴的随侍,十分惊喜,便立马对畴说道:“前面的是畴么?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来,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畴听见熊虔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回头看见饿得发虚的熊虔站在树下,又摸了摸自己纤细的腰肢,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如筛糠,直接伏地叩首:“新王立了法,若有人敢给您吃的,收留您,跟随您,则罪及三族,我去哪里给您找吃食啊。”

    熊虔正欲发怒,然而腹中饥肠辘辘,实在无力呵斥,只命令道:“那我们就在此休息,你伸腿给我做枕头。”

    畴无法,只得听令让熊虔躺在他腿上。熊虔只觉头晕眼花,很快就睡着了。畴见机,悄悄伸手抓起土块,在腿旁堆着土枕,内心惶惶,直到终于把双腿抽出,将熊虔的头摆到土枕上时,见熊虔未醒,他才长舒口气,逃也似的跑了。

    熊虔睡醒见四周已无一人,头下还枕着泥土,气得挥手想将土枕打翻,然而他饿了三日,全无气力,土枕只不过掉了两块泥土下来。

    这阵动静,引来了搜寻之人,一旁传来草叶摇动的沙沙之声,他连忙爬进草木之中,只盼来人不要发现他。

    然而面前的草叶被人拨开,露出一张男子的脸,那人见他大喜过望,一副立刻就要受奖千金的模样,他慌忙摸索佩剑欲砍,却实在无力举起。

    那人忙说:“吾王莫怕,我是来帮你的。”

    自楚宫□□之后,熊虔身边的人尽皆抛弃了他,一路坎坷,连楚民也远远避开他,一个愿意亲近他的都没有,他自知已众叛亲离至此,岂敢随意相信面前之人,只是他实在是饿得站不起来,连质疑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人见他迟疑,只当他是路上受了苦、挨了饿,边搀扶他起来,边向他介绍自己:“王可随我回家,我家中尚有吃食。王可能不记得我,我是芋尹申无宇之子申亥,家父曾斩您打猎的旌旗又闯入您宫中抓捕窃贼,两次冒犯于您,您却宽宏大量,都饶恕了他的性命,我一直想寻机会报您恩德。自听闻您出了事,我四处寻找您,所幸东皇保佑,让我遇见了您啊。”

    此时,星河已来到林间,听见了这番话,觉得十分有趣。她隐身立于树梢之上,抱臂对着一旁的涂山衡说道:“阿衡,这楚子倒还有个追随者嘛。”

    涂山衡:“真是丢人。”

    星河:“若此人是真心为他好,他或许真的命不该绝呢。”

    涂山衡皱眉看向她:“你不是说要诛杀熊虔么?怎么不动手?”

    星河:“我只说是来禳灾避祸,楚子之命,看民心咯。”

    涂山衡仔细想了想,似乎来之前,她确实是这样说的,只是难道就这样放过熊虔么?他不免又看了她两眼。

    星河:“看我什么?看民心啊。”

    涂山衡见申亥果真扶着熊虔回家,而身旁的神灵却不干预,不免想到当初武王伐纣、神仙乱战之事,一时心气难平:“那我姐……”

    星河:“首先,当初商周大战,神灵并无人参与,其次殷商一向多有仙门之人在朝为官。这都战败,难道还能是民心所向?”眼见着申亥将熊虔带出山林,星河又说,“好了,跟上去看看。”

    申亥回到家中,端出了吃食,熊虔几日没吃,眼冒绿光,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申亥看着狼狈的熊虔,不禁抹起眼泪来:“吾王受苦了,挨饿的滋味很难受吧。”

    熊虔边大快朵颐边说:“饮食大过天,若有的吃,谁会愿意挨饿呢。”

    涂山衡:“……他忘了因他一时喜好,多少宫人生生饿死了?”

    熊虔似有所感,向他们隐身所在的地方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申亥:“吾王接下来想做什么?要往哪儿去?申亥誓死追随。”

    熊虔将碗一摔,便翻身至一边睡觉去了,不与申亥多言。他细细回忆了自己过去的人生,想到当儿子被杀死的消息传来时,他只觉痛不欲生,摔落车下。他还一向自以为是讲理之人,直到此时才知过去自己杀了那么他人之子,落到今日地步,原是咎由自取。

    星河见申亥外出为他觅食,示意在一旁的涂山衡现身,和熊虔探讨一番人生。

    涂山衡不情不愿地从梁上跳下来,在熊虔面前显露真身,熊虔只见面前突然出现一只美丽的九尾狐狸,并且口出人言,震惊地睁大双目:“这是上天要赐福我么?”

    涂山衡:“熊虔,楚民厌恶、将士四散、随从叛逃,时到今日你身边竟只剩一人追随。这世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沦落到你这般的地步?”

    熊虔揉了揉眼睛,想到自己这几日的经历,不免说道:“原来是神灵在降下惩罚吗?神灵,我很清楚,民众的愤怒一旦触发就很难平息。”

    涂山衡:“就算你去往鄢城,鄢城的将士会追随你么?就算你去往他国,他国的君主会借兵与你么?”

    熊虔:“我得罪的人太多,神灵您不站在我身边,我去往何处都会是自取其辱。”

    涂山衡:“即便你成功平乱,你的子嗣已经断绝,你的王宫又会落在谁的手中?”

    熊虔:“神灵,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涂山衡:“你的楚宫有多少珍宝?你在地上铺满紫贝,想过你楚民的生活么?”

    熊虔:“神灵,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涂山衡:“楚之先祖开辟山林,你是否忘记了祖辈开创基业的不易?楚国收藏的典籍可还留在你的宫中?”

    熊虔:“神灵,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涂山衡:“典籍何在?”

    熊虔:“在章华台中。”

    涂山衡抬眼看了眼星河,见对方向自己示意,便跳墙离去了。

    熊虔经此段问话已是万念俱灰,一见狐狸消失,便在申亥屋内自缢而死。

    涂山衡见他如此结局,也不禁叹息一声:“师尊,他原先在山林中近乎饿死也在挣扎求生,如今吃饱喝足,却自缢而亡,这算是因我而死么?”

    星河听他唤了声师尊,十分惊异,抬手在他头上揉了揉:“他命已该绝,你只是帮他决定了如何死去罢了,不然真让他和申亥逃去鄢地或是他国,再带兵回来掀起一场战事么?不过,他真是到死都要吃饱了再死,他身边那群饿死的宫人倒是真可怜。不过,既然此间事已了,我们可以去趟章华台寻一寻那旧日的典籍了。”说罢,两人便踏上返回章华台的路。

    涂山衡:“早知如此,当初应该翻阅完古籍再走。”

    星河:“不是你一直在催促上路的么?”

    涂山衡:“知晓了,下次不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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