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归春山(七)

    晃动越来越剧烈,有倾塌崩裂之势,方室内的器具都倒在地上,池玉和关其彬左右摇晃,站不能支。忽然“砰”的一声,方室一角小腿厚的土层塌了下来,露出一方天际。朝辉隐于青云之后,如熔金描边的绝妙丹青,地下湿潮污秽的空气也被涤荡一净。

    池玉拉着关其彬来到清明处,一把托起她的腰。关其彬冷不丁地被奋力托起,顺势攀在出口的边缘,讶然回头:“阿玉,你要干什么?”

    “你先出去在上面等我,待我找到惜台,再拉我们上去。”池玉说完就走,刺破云层的那缕晨光擦过关其彬的肩膀,与黑暗中清淡的伤容错然别过,只照亮了匆乱荡起的裙裾。

    关其彬趴跪在墙头,深深吐息安抚着惊躁的心脏,正回味着池玉留下的那句话,忽觉颈侧一抹冰凉,转头一看,那身影逆着旭日耀光,如灼灼温玉,伶伶独立。

    晃动的势头稍减,池玉手持火折,返身穿过狭窄的缝隙,半身刚至于方室之外,只听得“叮铃铃”铁环乱撞的急响,余光中身侧的墙壁上闪出一串火花,一息之间她已感受到冷刃的寒气,当即收身退回方室内。

    高高直燃的火焰被拉成一条细尾红蛇,滋滋地带起几缕黑烟,光亮转瞬之际,一把带环长刀贴着墙面从窄缝一斩而下,刀身反射的火光映红了池玉的霜面,也深深烙进她肃杀的双瞳之中。

    若她察之不及,已出的半身早就被长刀劈下!池玉暗暗惊骇,听着那铁环叮当之声缓缓远离窄缝,在空洞的回响中杳杳远去。

    方室外的人就这么走了?

    池玉僵立原地,思绪乱撞,一时不敢外出。就在那铁环声即将隐没时,远处的一道剑风携着锐啸辟开无边的幽暗,池玉鬓发扬起,手中火折霎时熄灭。她心念一闪,乍听远处刀剑交鸣,光影纷杂如月映白雪,剑芒落处立成齑粉。

    铁环叮当刺耳,势仍不减,只听得一声暴喝:“卑鄙乞儿,枉庄主收留你三年之久,你却狼心狗肺至此!”话音刚落,噗的一声钝响截断了愤怒的气势,徒留几声残吟空然回荡。

    池玉心头一紧,吹亮火折,侧身而出,却被眼前之景惊得顿足。昏暗的火光所照之处,积骨如山,有些白骨已遭虫噬,有的还挂着腐肉,粘腻的蛆虫在其中间或蠕动。

    墙面和上顶都挂着尸体,刺鼻的恶臭熏得双眼流泪,池玉以袖遮面举火向前,忽然一个冰凉的坠物打在她的额头上,池玉惶然一看,那竟是武当山的八卦盘!顺着晃动的暗影向上看去,这东西悬在一具白骨的腰间,而这八卦盘主人的四肢被指粗的铁钉钉在了上顶。再往前,衣饰各异,地上散落着天下各派的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在池玉落脚时喀喀作响。

    惜台静静地躺在那里,与此处不计其数的凄惨死状相比,竟显得格格不入。池玉将她背起,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池姑娘?”

    后背陡然一轻,池玉转身回头:“钟……”却见钟抱寒接过惜台的尸身,俯首靠近她,骨节突出的食指竖在唇边,池玉了然噤声。

    二人伏于尸群中,窥探着喝声传来的方向,那处静默片刻后,忽有人低声肃然道:“尊主,玉隐楼那些人已全部处理干净。”

    “当啷”一声,剑掷于地,十分虚浮喑哑的声音轻笑一声,应道:“池楼主手伸得太长,过于狂妄,把两个领队者的尸体挂在玉隐楼的桦林外,给他个教训吧。”

    “是。”

    钟抱寒惊觉身侧微动,连忙抬手抓住池玉的小臂,掌心中条条细骨暴突,连带着他的手颤抖着,喘息声越来越急促,无边的黑暗中,钟抱寒恍惚描绘出她微躬待发的脊背。

    “尊主,还有几人……”

    虚浮的声音吟吟笑了几声:“不用管他们。”

    “是。”

    那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沉重的静默瞬间淹没了咫尺之地。良久,钟抱寒虎口处陡觉一星湿暖,抓着池玉小臂的掌力卸去大半,只留下一丝箍在冰凉的衣衫上,无言地支撑着哀颓的薄影。

    良久,身侧人终于开口,声音却因压抑的悲痛不复如初:“我要回家了。”

    用池玉之体冒险已经让她身负莫大的愧疚,她曾妄想以一己之力让碧水山庄的内情水落石出,面对三四的死,她才发觉此想法是如此地可笑。

    她是池玉,身侧还有家人、有朋友,他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驱赴险地而袖手旁观。今日是三四,明日是谁?

    若是查明碧水山庄的真相就要让活于现世的人无辜死去,那她情愿让真相永远长埋地底。

    不是前世家人的离奇死亡不重要,不是她前世清誉被毁不重要,而是现世人的安宁对她更重要。

    她还想等关其彬借口闯进玉隐楼,偷偷带她溜到深林中打猎,回去后被哥哥斥骂一顿罚抄佛经,还想看八为自己求情,十三偷偷给她送饭,还想看她常坐后院临湖钓鱼却毫无收成时三甩链击湖,震得鱼儿翻着白肚浮在湖面上,吓书房中的哥哥一跳……

    平日的习以为常,到如今她才发现,她有多么在乎。

    她必须是池玉,也已然是池玉。

    钟抱寒松开她,任她细瘦的小臂垂落。掌侧忽地一凉,池玉含泪低头,摸索着,却摸到了惜台已现僵硬的手。

    她突地想到,还有惜台。灰衣人袭向她之前惜台本有可能逃走,却还是为了救她遭万箭穿心而死。

    紧咬的唇上沁出一丝腥甜,她此刻遭受的痛苦不亚于十年前的琼楼大火。

    钟抱寒抱着惜台起身,似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喃喃道:“你不要把惜台的死归于己身,她一直再查碧水山庄一事,灰衣人既要杀她,就不会简单地放过。既然要死,能救一人,也好。”

    正此时,摇晃又开始剧烈起来,顶上的尸体因年日已久,纷纷掉落下来。而前方的石墙在簌簌抖动中缓缓上移,露出内里一方开阔的明净。

    “快走!”钟抱寒拉起池玉,二人一起奔逃入升起的石墙之后。甫入其中,身后立刻坍塌陷落,尘土漫涌,而石墙升起形成的入口也被滚落的泥石死死堵住。

    而他们面前,四壁澄澈如玉,散发出皎皎柔光,脚下的冰深达数尺,完好地嵌入地下。中央停着一具冰棺,透过流水冰冻于其中的痕迹,依稀可见是一垂髫小儿。

    钟抱寒将惜台放于壁下,与池玉相视一眼,信步上前,这冰棺尚未盖棺,而棺中的小儿面容平静,头系金缕,穿着华丽,升腾的寒气使他的眉睫夹霜,肤如冰雪,无一丝损毁的迹象。

    “他已经死去很久了。”钟抱寒手扶冰棺,低头看着。

    池玉走上前,俯身看了看,并未发现异常:“钟大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并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钟抱寒微微一笑,双唇似也被寒气所染,恍如结霜,他伸手从棺中人袖口中摸索,随后握拳而出,展示在池玉面前,“他身上有一种蛊虫,名叫‘旧蹊’,须以活人的心头血为给养,每旬喂养一次,蛊虫活跃时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酸味。”

    他摊开手掌,一条纤细如断发的黑虫在掌心挣扎。池玉嗅了嗅:“是这蛊虫让他不腐不败的?”

    “正好相反,”钟抱寒将蛊虫放回棺中,“它们便是化解腐肉的,但是它们的泄物却会让腐烂处血肉重生,亦如往初。所以,即使棺中人身处冰室,一旦有丝毫腐烂也会被‘旧蹊’弥补。”

    碧水山庄下怎会停着一副冰棺?冰棺里的人是谁?池玉俯身细看,却未发觉钟抱寒正定定凝视着她这方向。

    “池姑娘和惜台有旧谊吗?”他突然发问,嘴角的笑意不至眉眼,双目空洞如常,此时却多了几分隐匿的探寻。

    池玉猛地抬头,对视,瞬间溺在那片春水流波的温柔里,警备的神识也餍足歇去,径直“嗯”了一声,又即刻解释道:“曾在推盏阁一见。”

    “不愧是云隐楼之女,匆匆一见也能以命作抵。”字字夸赞,语气却无夸赞之意,“池姑娘信鬼神吗?像这棺中人一样,此刻虽死,但不知何时便能活过来。”

    又一问。池玉绷直脊背看向他,终于发现自地下相遇后钟抱寒有些反常,他不再如八角山时与她刻意保持距离,少言也变得多话,于是淡淡回道:“起初不信,后来不得不信。”

    “昨夜之前,我也不信。”一丝光彩在钟抱寒凝雾的双目中一闪而过。

    即使身在寒室,池玉也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热浪涌将过来,钟抱寒周身逐渐沸腾的燥热势欲将她的谎言与伪装烧成一抹灰烬,而这对池玉来讲无异于挑衅,对此她只能冷面寒声道:“鬼神之说,信者则信。”

    钟抱寒笑着看向她,眉尾轻扬。这笑里没有了柔倦和疲惫,她甚至看到了几分昔日他捉弄女子得逞后的洋洋得意。

    思及此,池玉肃目蹙眉,袖中的拳缓缓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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