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归春山(六)

    宾客中登时一片沸腾,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嗡的一声颤响,全场立时寂静无声,宾客纷纷转身侧目,寻找发声之地。

    余音在清明天地之间荡开叠叠涟漪,悠韵所至,无风而发尾飘然,衣袂成云作舞。

    众人的视线凝集在涟漪的中点,只见三楼的回廊之上凭空降下一道金帘,金帘两侧分列多名佩玉着金的丫鬟仆从。帘后人影绰约,依稀可见是位头戴高冠的男子,席地坐于廊道,双手抚在琴弦之上。

    万端目光赤.裸无疑,但高处那人似乎十分享受众人的仰视和注目,静坐其上,恰然自适,不发一言,微风抚动的帘棱便自然彰显他的华贵尊崇。

    云宵眸光向他那方一瞥,又极快地收回,脸上隐有不悦,声音也冷了几分:“开始吧。”

    蜜浸般的声音再度吸引了大家的视线,可楼上人的一声弦颤似乎是荡开了无形的威压,方才迫不及待折桃花的人都踟蹰原地,不敢动那碧水中央娇嫩可人的桃花一分。

    帘后人的目光似乎穿过遮幕,冰冷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笼罩在人群中的压抑和尴尬迅速滋长。忽然,一声清扬的剑啸破空而出,泫如碧水的剑光缭绕,明明是如绢如波的稳剑,一被持有者的侠风所激,反成猎猎青绢、怒涛狂澜。

    钟抱寒从廊下一跃而起:“不负云姑娘美意。”泫碧长剑一起,啸如疾风,剑尖与最近的桃枝还隔着丈余,逼凛的剑气就已笼在桃树四周,娇瓣渥蕊簌簌颤动。

    “云姑娘说了,取桃枝须瓣不沾水!”泉悯别清逸一笑,高声提醒道。

    钟抱寒傲然勾唇,锋刃径去断枝。

    就在锋尖触到青皮的那刻,三楼的金帘忽地翻涌如浪,两道银光破帘而出,无声无息,其中一根疾刺他的侧鬓,另一根撞向剑身。“叮”的一声刺耳的锐响,剑身微偏,钟抱寒亦随着剑身的偏转侧倾旋身,细细的银光割断了他未及落下的鬓发,直贴眉尾厉然划过。

    泉悯别与玄衣公子都是一惊,转而看向金帘后的身影。垂幕狂舞之中,偶尔露出几角锦绣,那人依然静坐,但迸发出的内力几乎要使金帘撕裂。

    宾客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所有人都在为方才刺激惊艳的拼招鼓掌叫好。

    尹离歌额头却是一阵虚汗。她眼力向来不错,看出方才飞袭钟抱寒的乃是两根琴弦,而双方过的一招极其凶险,钟抱寒一旦避其不及,得到的不是不落一瓣的桃枝而是银弦穿颅!

    帘后人以杀伐狠戾的手段,迫使钟抱寒不能近桃枝一尺,而云宵有言“足不可借力”,所以取枝必须一气呵成,若发势被截,接下来便会困难重重。钟抱寒当然可以称败自退,可尹离歌看见他遭受一挫后眼尾扬起一丝轻狂的笑意,就知这如镜池面上肆虐的杀意,必须以一方受伤结尾才能尽数收敛。

    “小心!”尹离歌又见一丝银光凌空疾冲钟抱寒胸口,不禁惊叫,转眼便见云宵斜睇她一眼,尹离歌连忙赧怯捂口。

    帘后人坐于高处,弦出如电射。钟抱寒一剑指出,劲腕疾转,直接将琴弦绕在了剑身上,银弦唰然缠了三圈,紧锁如扼喉,剑刃上很快出现了六道浅浅的勒痕,见此他墨眉一蹙,目光中的骄矜隐去半分。

    可弦杀的冲势仍厉,钟抱寒被冲击得掠着池面后退之际,目光一凛,随即以剑为支,握着剑柄倒立,猛地反向翻身,剑身也随剑柄而动,转动中的剑身劈开了池中清波,刹那间,如雪的水花高高腾起,如浪拍礁岸一般碎在了水榭栏杆上。

    尹离歌猝不及防地觉着全身一凉,回神后才发现自己身前半身已经湿透,前额篦好的长发被水花打了下来,淌着水珠坠于眼前,而双眼也因为突然进水而酸疼不适。

    钟抱寒看她了一眼,尹离歌还未收到递过来的眼神,就听高处又发出“铮铮”两声。

    二弦又出,却不再是冲着钟抱寒,一根直飞冲向池中的桃树,另一根斜发竟是向水榭这边射来。尹离歌揉了揉眼睛一瞧,朝水榭而来的那根竟是袭向云宵的!

    一声急唤卡在喉咙未发出,尹离歌脚下刚向她迈出半步,却见云宵面对凌凌弦杀竟毫不在意,半垂着眼帘懒懒看着,手中纨扇轻摇,长裙如泻,似是一张浓墨重彩的诗书画卷,与池面上的肃肃杀气如天上人间,截然不同。银弦飞至她面前时,速已极缓,云宵探出手轻触弦端,那银弦便如活了一般乖顺地缠在了她修长的玉指上。

    那株桃树就在钟抱寒背后。见丝光从身侧划过,钟抱寒疑惑一顿,随即用剑柄卷住银弦的前端,以自身为轴,引琴弦旋己而绕,而后顺势将系着琴弦的剑向三楼一掷。

    琴弦的冲力被钟抱寒旋身转换了方向,直接回刺而去。碧剑如一泓山间清泉,尾坠银光,势若闪电,“刺啦”一声,泫剑刺穿金帘,接着帘后发出一声短促的钝响和痛苦的闷哼。

    围聚其周的丫鬟仆人大惊失色:“何……”金帘既破,帘后人的身形露出大半,一身金衣腰束玉带,露出半角干净的下颌,说明其人年纪尚轻。他捂着右臂摇了摇头,丫鬟仆人纷纷含惧退至原位。

    钟抱寒的眉眼瞬间恢复了张扬绝傲:“我本不欲伤阁下,是阁下狠下杀手在先。多有得罪!”

    帘后人站了起来,露出金丝犀皮长靴,转身拔下深钉入内廊柱的碧剑,横于手中,仔细地看着:“天下名器,应有它一席。剑名为何?”

    那人的声音稚嫩清贵,受伤后仍气度不凡。钟抱寒一笑:“‘泫碧水天’无悲剑。”

    帘后人片刻不言,未做评价,甩手掷了回来。

    钟抱寒凌空一跃,接剑入手:“多谢!”

    帘后人被簇拥着离开,不显面貌。钟抱寒转身回望,见廊下水榭的万千眼睛都看向自己,低头看了看脚下——他正踩在掩于池水浅波之下的石台上。

    不知宾客是被自己的剑法惊艳忘言,还是因未看到自己折下桃花尴尬失言,钟抱寒唇角含笑,还未开口,就听水榭下的云宵媚声道:“钟少侠,足不可借力,而你也未能折下桃花。”

    “你怎知我没折下桃花?”钟抱寒眉峰高挑,双眸含星,施施一问,近似调情,只见他伸出微握的左手,张开,一枝拇指长的细枝上,两朵娇俏的桃花瓣瓣舒展,仿佛囚于手心过久终于得见天光。

    云宵面无喜怒。倒是尹离歌惊喜地冲到栏杆旁,探着身子眺看他的手心,全然忘了自己神形狼狈。

    宾客中一阵轰响,玄衣公子笑着:“你是何时折下的?”

    “挡弦时用剑挑下来的。”钟抱寒纵身飞入水榭下,带来的风扑至尹离歌面门,他悄然立于云霄身侧,在她面前摊开手掌心,“云姑娘可在池面上瞧一瞧,看有没有飘浮的桃瓣。”

    云宵在那双桃一枝上轻轻一扫:“水榭之下有两人,钟少侠折桃来此,是要给谁?”

    钟抱寒一怔,回头转身,竟忘了身后还站着尹离歌。

    尹离歌懵然的双眸和钟抱寒略带诧然的星目相对的刹那,突地意识到自己半身已湿,鬓发凌乱,惶惶摸着唇口和双颊,担心遮掩病色的脂粉花乱斑驳,一时没注意自己所处的尴尬境地。

    钟抱寒想起她的狼狈是拜谁所赐,心中略有愧疚,轻托桃花的手掌缓缓移到尹离歌面前:“池上一战,误伤姑娘,这……就算是赔礼谢罪。”

    尹离歌还在慌乱地理鬓,突听此言,双目圆睁,惙惙低声:“真的要给我?”

    钟抱寒垂眸不答,似在思考。尹离歌沉浸在喜悦中,悦然恭敬地伸出双手等待着那双娇花的降临,手至半途,那托举着细枝的劲掌却又迅速地离开,重新回到云宵面前。

    “云姑娘为琼楼之主,自然也是这桃花之主,折花成功的设赏也是云姑娘所出,断然没有主人引宴设乐,却空手而还的道理。这桃花,本该就是云姑娘的。”钟抱寒将桃花又递进一分。

    云宵望他一眼,扶栏起身,柔柔轻容之下楚腰隐现,施步迤行中尽显窈窕娉婷,她来到钟抱寒身侧,垂睫看了一眼桃花,伸出的手在桃花上一顿,转而握住了钟抱寒的手腕。

    “云姑娘你这是……”悠悠沉香围绕着二人,钟抱寒突觉腕间一沉,心口一窒,紧接着颊边传来一朵柔凉。

    人群在片刻的静默后轰鸣再次蜂起。

    “我没看错吧?云宵亲他了?”

    “真的!我离得近,看得一清二楚!”

    ……

    云宵在冲天的哄闹声中掩袖遮面,羞怯而逃。

    钟抱寒愣怔原地,他记得还有话要说,说什么、要和谁说却都被那个吻击成一片空白。

    尹离歌在意识到双手落空后夺命似地逃出水榭,那个吻也是她后来从泉悯别处所说的。逃出后她藏在附近的花园里,被蚊虫蜇了一身毒包也不敢出去,生怕宾客中有谁瞧见她的丑态。若真被大肆宣扬出去,她觉得可以径直去死了。

    直到深夜的黑暗与这方室内相似时,惜台才发现了她。

    池玉垂眸望着那方画像,忆起前世的懵懂愚钝,淡淡笑着。

    关其彬细看画中女子的容颜,也被震慑到:“这就是尹离歌的情敌了?唉,毫无胜算嘛。”

    池玉温柔地看着她,心中不起一丝波澜。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那个曾经让她在意的人已经毫无所谓了,与他相关的人或物自然也不值再耗心力。

    关其彬将左手从画边移开,奇道:“这画怎么被剪去了一个大角?”

    池玉手持火折再靠近。画中云宵的面貌更加楚楚动人,可这张画却有了美中不足。云宵长尾蔼然的裙摆本是满满地铺在栏杆旁的长椅,可如今这如云如泻的长尾轻容被裁走了一大块,如绝代书法上甩上墨点,美艳的衣裙上徒增补丁,实可为之憾然。

    二人晃眼一看,草草略过。

    池玉忽地想到,为何别哥的书中会夹着云宵的画像?

    一种想法倏尔浮在心头,她又想起在长街之上,白念初与钟抱寒的终话。

    难道别哥也对云宵有意,他和钟抱寒才生嫌隙?

    正想着,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巨响,震得地下摇晃不休,灰尘土屑簌簌而下。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