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飞花(三)

    池玉入轿,入目便是轿身内壁繁复华丽的绣纹,坐于轿中不禁出手轻抚那些芳菲百鸟斗艳争鸣的纹案,正心下赞叹推盏阁用物之奢华,却忽然发现这轿子的两侧并未开窗,完完全全是一整块木板。

    看来程秋白赠轿不单是尊重女客,而是为了防止她和关其彬之类的外人知晓推盏阁具体所在。

    可钟抱寒也非推盏阁人士,为何他就不用迷目障眼呢?

    池玉惊疑不定,腹度是否程秋白对她和关其彬怀有戒心,有无可能对她们二人不利。正思索着,轿子轻轻平稳落地,只听外面传来一声男音,如淙淙山泉干净清冽。

    “池姑娘多虑了。”

    一把白玉长扇挑开轿帘,池玉沿着那玉扇看去,只见持扇的手指修长暖白,一袭白衫红绳束腰,绳尾坠着几块碎玉,日光正艳却映得其人三分薄寒,似是堕入凡尘的一角缺月,清朗无尘不染点瑕。

    这便是推盏阁阁主程秋白了,他立于推盏阁前堂,身后白墙绿瓦,花草交映,有江南佳丽之色,婉约迤逦之极。

    程秋白话一出,池玉一惊,不想他竟在猜她心思,从容躬身出轿,低眉恭敬行礼,“玉隐楼池玉见过阁主。”

    程秋白潋滟如春水的双目亮了起来,“若在下记得不错,我和池姑娘并未见过,池姑娘怎么知道我就是程秋白?”

    她当然见过程秋白,但是以前世钟抱寒之妻尹离歌的身份与他有一面之缘,今生的池玉当然不会知晓他的真容。她不知如何作答,一时惊愣原地。

    此时关其彬从轿中出来,替她解围道:“眼前人生得清风霁月,在这一众人中太过扎眼,想不注意都难,闭着眼睛也能猜出这位自成一气的人非推盏阁阁主程秋白莫属。行霈亭关其彬,见过阁主。”关其彬行了一礼。

    程秋白轻摇玉扇,朗然而笑,“关梦天之女关其彬,果然有其父之风,幸会幸会。”

    池玉游目四顾,未找到钟抱寒的身影,不知他何时就已不在。程秋白看向她,“池姑娘是在找抱寒吗?”

    池玉敛了目还未开口作答,只听程秋白快言快语道:“他去给你们拴马了。你肩上刀伤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发炎高热。我早已请了‘回春手’杜成素在东次间等候,顾及池姑娘伤体,还请快快去吧。”

    池玉点头谢过。关其彬虽热情不作假,但她对程秋白有几分忌惮,勉强能聊几句,但若要她和程秋白独处却是万分煎熬,于是赶忙搀住池玉,“我和你一起。”

    程秋白一笑,扇指西侧的青石小径,对着拱门那方道:“抱寒,你要找的人我帮你找到了。”

    池玉回头看去,见钟抱寒不知何时扶门而立,恍然失神地望向从小径缓缓走来的一位布衣妇人。那妇人含胸驼背,身材瘦弱,弓身露出半白的发顶正朝池玉。

    钟抱寒探寻着那道卑微谨慎的身影,柔声笑着,“秋白,谢了。”

    池玉抬步去往东次间,正与那妇人在主干道上擦身而过,就在那即将错身的一线之间,池玉余光中瞥见一片烧伤自妇人的耳后延伸向后颈,纵是年岁久远,那狰狞的疤痕还是触目惊心,让池玉瞬间呼吸停滞,全身麻痹。

    那妇人似是感觉到她的异动,缓缓抬起头与池玉的惊眸四目相对。

    刹那间,妇人浑浊的双眼陡然聚起了光芒,她不管身前的引路人,径自错身扑向池玉,抓着池玉的裙衫当即跪地痛哭,“三姑娘,是你吗?三姑娘,我是惜台啊!三姑娘,你没死,你还活着!你看看我啊……”

    池玉面如寒霜,被她扑得连连后退。关其彬护住池玉,想要扒开那妇人的手,那妇人身无武功却死命不放,关其彬竟不能分她五指一毫。

    关其彬不愿伤她,只能抵住她前扑的身子,喝道:“你这人糊涂了吧!她是玉隐楼的池玉,不是你口中的什么三姑娘!阿玉身上有伤,你快放开她!”

    妇人浊泪纵横,暗黄的双颊显出激动的血红,对关其彬的斥喝充耳不闻,依旧抓着池玉的裙衫不放,仿佛手中抓住的不是人而是自己枯衰的生命。她不再乞求池玉能给她一句回应,转而向钟抱寒泣泪,“姑爷,她是三姑娘,你过来看看啊!姑爷,你过来看看!”

    钟抱寒微张着口,一手抵着门框,站在那一动不动,萧索凄然,仿佛是一株枯枝、一片败叶,拂羽的微风一吹,立刻化为漫天的灰烬。

    他嘴角无力地抽动两下,终能弯唇笑出,“惜台,快放开池姑娘,她身上有伤。”他气息散落如雨后败絮,毫无生气。

    惜台抽噎着摇头,抓着池玉撕心裂肺地乞求:“三姑娘,惜台该死,是我没能护住你!你再唤我一次好不好,再唤我一次‘惜台’吧,我死也能瞑目了!三姑娘……”

    池玉闭目不敢看她,就听惜台痛哭之声骤停,缓缓抬眼,是程秋白上前点了惜台后背的穴道使她暂时昏睡过去。

    程秋白叫来几人将惜台扶入房内,慢步来到池玉身前,一双深邃如幽潭的双目深深地望向她,“池姑娘没事吧?”

    池玉惶然低头,生怕露出只有尹离歌才会有的悲哀凄惨,“那位……或许是认错人了。”

    程秋白粲然一笑,唰然展扇轻摇,“她并未认错。”

    池玉一怔,抬眼看向程秋白,微微笑道:“程阁主,我并不认得她。”

    程秋白怡然转身,语气轻快,“你当然不认得她,可她认得三姑娘。”

    池玉脸上笑意渐退,出乎意料的慌乱失措在一息之间被隐藏在灵魂的褶皱里,举止神情中只剩玉隐楼之女的端方温雅,“阁主应知我不擅解谜。”

    程秋白久久看着她,却在她柔和可亲的脸上发现不了一丝裂痕,只得了然点头,“打扰池姑娘了,池姑娘快去疗伤吧。”

    池玉与关其彬向他行礼,转身见钟抱寒如被刀剑贯身钉在原地,茫然的双眼随她而动,笨拙而执着。

    她又向钟抱寒行一礼,后转身离去。

    程秋白见那双背影消失,玉扇在胸前轻拍,散落在肩上的乌发颤如蝶翼,他踱步走向钟抱寒,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人是找到了,可又昏睡过去了,你现在什么也问不了,且等她醒来再说。进来陪我饮杯茶吧,福明叶就是在藏有满天下奇珍异宝的玉隐楼也是不可多得。”

    他人走了好几步,却听不见身后那人动静,转过身去,疑惑地注视着钟抱寒。

    钟抱寒五指扣着垒砌拱门的青砖,力道逼退了指尖的血色,他喃喃问道:“秋白……几分像?”

    程秋白默了默,叹了口气,“八九分。”

    话音刚落,就听拱门处传来一声闷哼,程秋白玉扇一顿,就见钟抱寒佝身捂住胸口,急吐出来的鲜血淋满了前襟。

    .

    卵石小径蜿蜒曲折,两旁牡丹争妍夺芳,藏在青草中的虫鸣被两个陌生的身影惊住,倏地没了声响。

    池玉捂着左肩的伤口,神识仍被“惜台”二字牵拉在原地,关其彬在身旁说了些什么,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尹离歌葬身大火的那日,正是云宵设宴琼楼之上,广邀天下豪杰赏桃花品美酒之日。

    云宵身负天下第一佳人的美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天下所有男子都梦想求娶的女人,可无一人敢在云宵面前直抒情意。

    钟抱寒除外。

    只因云宵一人独占琼楼十二层,她一弱质女子定难一掷万金买下一栋华楼独享,江湖上对琼楼的来历众说纷纭,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一权势滔天的男子金屋藏娇,将云宵囚于琼楼之中。云宵也确实未曾踏出琼楼一步。

    平日与她缘悭一面的男子闻之狂喜,盼望着能在酒宴之上一亲芳泽,圆梦此生;另有一些人是专来看热闹的,他们听说与云宵情谊匪浅的天下第一剑客钟抱寒也会携妻赴宴,旧爱新欢相逢,怎么不算是一出好戏?

    可就在本应五彩流光推杯换盏忘却生死的那夜,琼楼底层的暗室却突起大火,烈火直冲六层之高,莽莽浓烟直遮轮月。

    池玉一幕幕回忆着,全身肌肤似乎也随着记忆回溯到那个夜晚,灼烧的痛感隐隐袭来。她边走边抱紧双臂,回忆中惜台的容貌愈渐清晰起来。

    “三姑娘,我看见姑爷跟云宵去了紫藤萝小院,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三姑娘,怎么了?你听到了什么?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三姑娘,你去哪儿?”

    “三姑娘!谁快去救救我家三姑娘!快!快给我身上浇桶水!”

    见池玉抱臂瑟缩,面色如蜡双眼失神,全身颤抖如筛,关其彬停下脚步,担忧地看向她,“阿玉,你不要吓我。”

    池玉猛然惊醒,这才胡乱地捕捉到方才关其彬所说的飘然而逝的几个字词:“碧水山庄”、“三姑娘”、“双双自缢”……她瞪大眼睛,猛地抓住关其彬的双臂,手下使出十二分力道,“你刚才说什么!”

    关其彬被她一抓面现痛色,双手抵着池玉抢上来的身子,皱眉忍疼重复道:“我说那个碧水山庄的三姑娘不是什么好人,她与别人成婚后还与其他男人偷情,惹起漫天流言蜚语逼得碧水山庄庄主夫妇双双自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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