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飞花(二)

    清醒之后左肩剧痛不休,同时惧怕那场夜夜重复的烈火再次冲入梦境里,池玉闭着双眼也毫无睡意,直至天色清明,鸟鸣啾啾。

    三人牵着马在纵横交错的绿意中缓步下行,池玉眼前不时挤入团团黑云,只好手臂搭在马颈上借力支身。

    关其彬见她脸色苍白如霜,一把撒开马缰,背身半跪在池玉身前,“阿玉,此处山路崎岖乘不了马,所幸推盏阁不远,我背你去那里找医官。”

    池玉摇了摇头,气如浮云,“只是这会儿疼一些,熬过去就好了。”

    关其彬跳起来怒瞪着她,“你总是这样,什么‘熬一下就好了’,好像说得这病痛体察人心似的待够了就自己离开!我不管,你不让我背,我就扛你下去!”

    池玉几欲陷入混沌的意识被她一顿凶得清醒大半,可惜无力开口,只觉脚底发软,后心生寒,勉力朝她痴痴笑了一下。

    关其彬正打算把她强行抱起,树影扶疏下,倦倦长影突地开口,如清风晓月,竟止住了关其彬。

    “关姑娘,池姑娘应该是体力不济刀伤作痛引起的虚脱,我身上有止痛的药丸,可服用者必须内功强劲,否则扛不住猛烈的药效,以池姑娘内力恐怕一颗也不能消化。我突生一拙技,把两粒药丸泡在水中,让池姑娘饮水渡药,发散在水中的药力浅薄,想必不会对她有害。不知两位姑娘有没有蓄了水的容器?”

    “有有有!”关其彬从马背的褡裢中摸索出一个雕花的圆壶递给钟抱寒,钟抱寒伸手缓缓接过,从怀中摸出一个掌心大的小布袋,从中取出两粒药丸置入壶中,递到池玉面前。

    斑驳的光影在他发上、脸上飘忽,他的面貌比之昨夜的陋窗偷窥更加清晰,池玉这才能如此近地看他,眼波不住地在他布满细纹的眼角、干皴的面颊和暗黄的肌肤上流转,直到微风拂过他生雪的双鬓吹散了几丝白发,凌乱地遮住黯然的双目,她才一声道谢接过药水。

    此时算来,钟抱寒也不过三十出头,眼前沧桑衰老的他却比真实年龄老了十岁不止。

    池玉仰面喝下,不知是自己的舌尖还是药水之故,她口中盈满淡淡的苦味。

    钟抱寒把马牵到一边,“药水既然已经喝下,不妨在此小坐歇息,等池姑娘的伤痛稍稍缓解,我们再快步下山。”

    不等人再说,关其彬几声称“好”早在树荫下为池玉寻了块平整的石头扶她坐下,钟抱寒与她相对而坐,一直微微笑着,不知是朝她还是朝关其彬。

    应该是其彬吧,池玉心想,他从来都是喜欢热烈明艳的女子,亦如当年能让他无悲一剑斩桃花的琼楼美女云宵。

    她再喝几口,却不知何时竟见了底,两粒豆大的药丸顺着最后的水流落到了她的口中,池玉不敢吞咽,蓦地捂住了嘴巴。

    对面一声笑,短促得几不可察,但池玉就是听到了。

    他看到了。

    望着那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双眸,池玉有些生气,他一定是在装盲!没想到十年已过他还是喜欢逗弄小姑娘以此取乐。

    钟抱寒仿佛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隐隐弯起的嘴角缓缓平整,“快吐出来吧,不然伤身。”好似他真的在关心她。

    池玉沉脸自怀中取出绢帕,掩口吐在了帕中,她正想着怎么戳穿钟抱寒装盲的面具,忽听得身旁的关其彬叫道:“原来你手里的是只荷包!”

    移目看去,钟抱寒手中握着的小布袋上竟有重重绣线,只不过整只荷包被洗的褪了色,绣纹经不住遍遍清洗炸开了线,只看一眼还以为是长了五彩斑斓的毛发。

    钟抱寒把那简直称不上荷包的东西握在掌心里,赧然一笑,“是荷包。”又立刻装入怀中。

    关其彬故意逗他,揶揄道:“绣工也太差了吧,想绣只野鸭却绣成了青蛙,肯定不是嫂嫂的手笔。”

    池玉被其彬挤眉弄眼的表情弄笑了,轻轻一声暗示她点到为止,“其彬!”

    钟抱寒却身形一滞,忽地局促起来,“是我妻子绣的,绣的是鸳鸯。”

    闻言池玉与关其彬都张大了口。关其彬更是羞惭,她见钟抱寒温和又喜笑,本想调笑一下逗池玉开心,没想到搔痒搔到了老虎尾巴,当下嚅嗫结舌,不知如何接话下去。

    池玉却想,前世的她也不擅绣工,曾经看到与钟抱寒交往甚多的好友身上都悬着妻子绣的荷包,可他的腰间却空空如也,尹离歌担忧他与朋友一起时会被嘲笑妻子不尽责,一时意起,便偷偷买了针线绣盘,趁钟抱寒熟睡时在隔间点上蜡烛胡乱琢磨,什么荷花金鲤寒梅幽兰全都试了一遍,却没一个成功的,最后那些四不像的东西都被弃于灶火中。

    她曾嫌弃自己技拙不肯送出的,十年后钟抱寒也拥有了。可他心心念念之人云宵也以精巧绣工闻名,断不会给他如此劣质的绣品。

    难道钟抱寒现在的妻子不是云宵,而是另有其人?

    关其彬挠了挠腮,嬉笑道:“嫂嫂品味独具一格,钟大侠回去再让嫂嫂绣一个,你怀中的那个看起来用时太久了,要是再用一段时间,你走一路,其中的药丸就要随你掉一路。”

    钟抱寒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依然微笑着,无喜无悲,“绣不成了,她已经不在了。”

    关其彬没想到搔了老虎尾巴想顺毛,竟是倒着顺了,当下恨不得找一棵俊秀的树一头撞死,只好怜怜转向池玉,求她相救。

    她转身,却见池玉诧然不语,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只听钟抱寒笑着继续道:“她已经去世十年了。”

    十年……

    是尹离歌?

    还是……云宵?

    那双眼睛空幽缱绻,眉峰不再高高挑起,而是和缓地倾入鬓边,瘦削的脸庞让叱咤天下的冲云干气枯萎凋零,眼角多了一抹不知何处所起的柔倦。

    池玉定定望着他,“你没有再娶吗?”

    钟抱寒怔了一怔,转而笑道:“为什么要再娶?”

    池玉低下头,慢慢捏搓着手中的绢帕,她心有预感钟抱寒口中的妻子是前世的尹离歌,可她不敢笃定,若他为之守鳏十年的人是云宵,自己出口干涉岂不是一番笑话。

    一时默然,钟抱寒未得到她的回答,淡淡一笑,“若是池姑娘感觉好一些了,我们就立刻动身吧。”

    池玉点点头,牵着马走在他身后。关其彬挤在池玉身侧,一拽马辔让马头遮住眼前大半光景,她悄声问池玉:“那个钟大侠是不是认得你?”

    池玉心里“咯噔”一声,望了眼前方的长影,先是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眼神向钟抱寒那方一飘。

    关其彬识趣地闭了嘴,毕竟她知道钟大侠的耳力极好。

    行路不过半个时辰,一座青峰赫然眼前。这座山峰钟灵神秀,草木广袤,绿树拔云,满山苍翠浓郁得竟依稀发暗,正值金乌高悬,气蒸云霞,青峰顶上隐约有寥寥烟雾扶光而上,似是这红尘世外之仙境。

    推盏阁就隐于这座山峰中。

    遥望此等绝色,关其彬不禁慨然:“父亲的行霈亭掌十八水路,江湖上哪个门派走信行脚都得看行霈亭几分脸色,只有这推盏阁除外。听我父亲说推盏阁阁主程秋白坐于林间磐石之上能知千里之外雁鸣几声,摇扇于薄纱之后能知远山地下鸣蝉几何,今日见这青峰不凡,我倒真想看看程秋白其人真颜。”

    程秋白其人,池玉早已看过,虽然只看了一眼。当初她与钟抱寒成婚,程秋白特携礼前来祝贺,可当时的钟抱寒孤傲凌人,自认和程秋白不是同一路的人,只堪堪收礼拜谢,并未留人吃杯喜酒。

    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的钟抱寒竟会主动前往推盏阁。

    正此时,一只翠鸟不知从何处飞来,扑闪着翅膀围着钟抱寒打转,清脆的啼鸣悦耳动听。钟抱寒举起手,任由翠鸟落在他的手指上,歪头轻啄,惬意怡然。

    他似是松了口气,“秋白已经派人来接我们了。”

    池玉刚想开口,关其彬早已抢问:“钟大侠怎么知道?”

    钟抱寒看了池玉一眼,朝关其彬笑了笑,“是秋白通知我来的。他在山口放了两只翠鸟,见我们到此,一只留下,另一只便会飞到推盏阁报信。”

    池玉看着他手上的翠鸟,觉得十分稀奇,“程阁主有如此神力,能够让翠鸟识人报信?”

    钟抱寒放下手,翠鸟疾啼一声,忙张开翅膀飞到了他的肩头,掀翅细梳绒羽,“他当然不会有闲心训练飞禽。只是这两只翠鸟认得我,只要我一来,其中一只便会飞回去,时间一长,它们便成了我和秋白相见前的信号。”

    听钟抱寒这么说,他似乎经常来推盏阁,否则这两只翠鸟也不会一见到他就配合得如此无间。

    知其前情,池玉对钟抱寒生出一丝好奇,仿佛这十年以来,他做了许多无论是前世的尹离歌还是今天的池玉所想象不到的事。

    不多时,拥挤的绿影中几个灰衣人正抬着两顶轿子驱步而来,池玉觉得以他们稳步前行的速度至少要过两刻钟才能赶到,可就在眨眼之间,那两顶轿子竟在自己面前落了地。

    她和关其彬皆瞠目结舌。钟抱寒向他们温润地行礼道:“有劳秋白和各位了。”

    其中一人先向钟抱寒行礼,道了声“无妨,钟大侠客气”,又向池玉和关其彬拜道:“阁主说今日要多来两位女客,其中一位伤体未愈不便再行山路,阁主特为两位备了轿子,请。”向她们二人伸手以邀。

    池玉与关其彬相视,尽皆惊诧不已。

    池玉转看向钟抱寒,正想说“实在是麻烦了,我还能走”,却听钟抱寒对她道:“去吧。”

    池玉向那人回礼,“多谢程阁主,辛苦各位师兄弟。”关其彬愕然之色未消,也跟着她战战行了一礼,二人分别进到轿中,三匹马儿却都由钟抱寒牵着。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