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飞花(四)

    “胡说八道!”池玉言辞狠厉,双眼却空洞哀凉,“你知道她是嫁给了谁?!”

    关其彬摇摇头,“碧水山庄的内情在爹娘那一辈经常被私下讨论,我也是小时候不小心听到的,但当时问及那事时,爹娘十分恐慌,告诫我千万不可传扬出去,否则就会被人杀害。”

    池玉怔在原地苦笑,如果世有神佛,定会看见她轰然破碎的魂魄。

    “为什么此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前世父母真的是因为那些胡说八道的谣言而自缢?”

    “这难道就是抱寒成亲三年来对我不闻不问的另一原因?”

    尹离歌与钟抱寒的结合并非两情相悦,原是尹离歌的父亲尹刈九强迫钟抱寒娶她为妻。

    池玉不知前世时父亲用了什么手段使钟抱寒答应下来,也不知为什么父亲突然要求她立刻出嫁。

    她只知父亲在她成亲前的半年内变得十分古怪,父亲明知她毫无习武的基础,却突然强迫她练习内功心法,一日不见成效,轻则罚跪重则棍棒加身,可她当时已然十八岁,早就过了练武的黄金时间,因此功力没有任何进展,反而造成她对父亲的厌恶。

    当她得知父亲强迫钟抱寒和她成亲时,心中除了嫁给心上人的喜悦,还有远离父亲的纾解畅快。

    她出嫁后随钟抱寒隐居于僻静的郊外,鸟不能至信不能达,她身体柔弱不能久行,除了那次琼楼一宴,她从未出过远门,三年间几乎和外界隔绝。

    一开始她还会缠着钟抱寒求他讲一些外面的趣事,心中虽厌恶父亲但也非常好奇父亲在自己出嫁之后有没有后悔得痛哭流涕,可钟抱寒给她的从来都是冷言冷语。

    尹离歌不再好奇外面的事,而是经常揽镜自照又郁郁放下,她想不明白为何夫君对自己如此冷淡。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觉得珠钗十分刺眼,思及抱寒不喜华丽,于是收回匣中从此不再佩戴。

    可钟抱寒依旧不多看她。

    她再次对镜轻叹,发现身处郊外自己却涂得满脸粉黛,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素面简衣处之,她希望钟抱寒发现自己的变化,可钟抱寒依旧毫无反应。

    从此华妆锦衣远去,只剩荆钗绾髻布衣裹身,淡了心思,远了热闹,想不起碧水山庄,也念不起自己春华正茂,浣衣煮饭暮盼郎……少女的尹离歌好似早早便死掉了。

    所以,父亲什么时候不在了?碧水山庄什么时候消失了?在尹离歌死之前还是之后?

    她一概不知。

    嫁为人妇的那三年里,她的世界全是钟抱寒。

    池玉忽然剧烈地咳起来,不消几下便面色红紫,双目俱是血丝。关其彬骇然失措,扶住池玉往欲往东次间疾去。

    池玉却拦住她,抬起头,是一双颤抖着恨意与杀意的双瞳,仿佛尔雅端方的皮囊不知被什么瞬间戳破,露出本来的面目,“碧水山庄庄主夫妇什么时候死的?”

    关其彬愣愣看着她,不知为何被她一对凛目震慑住,喃喃自答:“我记得……好像是十年前秋,当时我和你还不认识。”

    十年前秋……

    也就是说是在尹离歌死之后。

    池玉心中的愧疚稍微减弱一分,可还是不敢相信专横霸道的父亲会被那些不知何处所起的谣言逼得自缢而死,以他的秉性,不应是查明造谣者杀之示众吗?

    为什么她重生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在她面前谈及碧水山庄的消亡?

    当时身为天下第一剑客的钟抱寒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妻子遭人非议?又有谁敢造谣天下第一剑客的妻子?

    思绪一时混乱如麻,池玉深吸几口气,紧握着关其彬承托着她身体的手腕,面如严霜却不见喜怒,仿佛除却温文清秀的五官,只剩不见底的空洞和沉重,“其彬,我可以向你保证,不管三姑娘是谁的妻子,她都不是谣言所说的那种人。”

    她这话说得无比坚毅,关其彬虽不知为何池玉会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已死之人做保证,但池玉的语气好似让她不得不信,真相定如池玉所言。

    搀扶着池玉走向东次间,关其彬侧眼看向她,手下立刻加力扶稳,好像如不这样,池玉的薄影就会随风幻灭,消散在这一片迷人眼的牡丹花中。

    “池玉,你借我身体已有十年,我替你孝父母敬兄长,可我突然发现,前世的尹离歌谁都不欠,唯独父母之恩未报,反哺之情如遗。恍然今生,他们却死因存疑,或未瞑目。如今,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容我用‘池玉’之身查明当年究竟,此事一结,离歌永离,此生池玉。”

    池玉冷淡的双眸中,东次间的门扇缓缓打开。

    .

    推盏阁前堂中茶香袅袅,程秋白浅呷了一口茶,注目那飘浮于青绿之上的紫叶,“抱寒你成亲之日,我便是以此福明叶作为新婚贺礼相赠。十三年已过,你尝尝这茶与往昔有何不同。”

    热络的茶气在盏沿儿熏起一层水珠,钟抱寒脸色苍白,眼眶红肿却不曾流泪,凝视着将落不落的水珠,双唇动了动,“秋白,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没可能。”程秋白搁下杯盏,“叮”地一声脆响,如他的话一般果断笃定,“抱寒,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帮你追查十年前琼楼纵火案之谜,你做我的刀替我扫平异端。除此之外,你一概不许问。”

    钟抱寒惨然一笑,“我记得。”

    淡淡水汽中馥郁浓香,程秋白清澈好看的眼睛渐渐失了光彩,眼前的茶似是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黯淡的视线隔着重重水汽在钟抱寒身上轻轻一掠,“我不想过问你查当年琼楼纵火之事是为了里面的女人云宵还是为了……离歌,但你要知道当时一场大火,十二层华楼付之一炬,能够找到的线索少之又少。前些日子你让我找到当年与尹离歌结伴同游琼楼的侍女惜台,想必是发现了什么吧?你须悉数告知于我,我才能顺藤摸瓜还原真相。”

    钟抱寒点了点头,“我突然有所发现,是因为离歌的墓被打开过。”

    程秋白一震,紧抿唇线听他说下去,神情肃穆。

    钟抱寒终于端起茶来豪饮一口,似是在纾解什么,“当年大火熄灭,离歌的尸身被人从焦木重灰中寻出后是我为她收殓,烈火焚烧下她已不辨人形,但唯有一物并未损毁,我把离歌的遗体连同那个物件一同下葬。可就在一个月前,离歌的墓却突然被谁打开,虽然那人费心将墓恢复原状,我还是发现在离歌的墓碑后残留了许多细碎的新土渣滓,所以我……”

    他一顿,那双深幽而空洞的双瞳隐隐微颤。程秋白替他道:“所以你打开了离歌的墓?”

    “对。”钟抱寒突地笑了一下,笑得苍白无力,“离歌遗骨如昔,只少了那个物件。”

    程秋白含笑望向他,“据我所知,那应该是一支玉簪。”

    钟抱寒身形一滞,缓缓看向程秋白,“你什么都知道?”

    “十之七八。”程秋白坦然道,“我甚至知道为什么你会如此在意离歌身上的那支玉簪,你想听吗?”

    钟抱寒轻咳一阵,双颊染上两朵病态的红晕,“你在故意捉弄我。”

    程秋白一振衣袖站起身来,轻叹了一口气,“你知道,那只玉簪并非属于离歌,可玉簪怎么会在离歌的焦体上?当时那支玉簪或许只在你心中种下了疑窦的种子,你并未深究,或者说没有心力再去深究,如今离歌之墓被盗,唯独那支玉簪被偷,更能说明那支玉簪不是平白无故到了离歌身上,其后定有更大的玄机,或许和纵火案有千丝万缕之联系。所以,你要我找来当年替你为离歌整理遗容的惜台,应该是想确认那支玉簪的行纹吧?”

    钟抱寒露齿而笑,那双如被迷雾遮挡的眼睛也似有了光亮,“不错。而且我知道,你也一直再查琼楼一事,你肯定会找得到惜台。”

    程秋白那双清晰有形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端坐于座上的钟抱寒,那眼中的光芒在他和钟抱寒之间辟出万丈鸿沟,方才洽谈无虞的两人依稀有对峙之意,“你知为何?”

    钟抱寒柔倦的眉尾微微上挑,嘴角含笑,“不才。十之七八。”他学着程秋白的语气。

    程秋白清爽的眉眼陡然冷峻,脸色一沉,转而朗然大笑,“抱寒,不要开此等玩笑。若你真的知其十之七八,便不会来找我了。”

    钟抱寒低下头,待程秋白的笑声见歇才缓缓开口,“秋白,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喝我的喜酒吗?”

    程秋白兀地止笑,听钟抱寒继续道:“我还未替亡妻谢过你为她所做之事,今日一并谢了。至于之前种种,哈,她人已不在,我不想再叙。”

    程秋白紧绷的胸膛恢复了均匀的喘息,他居高临下睨着钟抱寒,似是趁着他眼盲便用鄙夷的眼神在他身上肆虐横行,“你的眼睛是在为我除掉‘欲占春’周禀时忽遭暗算所受的伤,本应由我负责为你治疗。今日‘回春手’刚好在此处,你可趁此医治眼疾,以防长久拖累下去,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了。”

    钟抱寒笑着摇了摇头,仰头将杯底泡发的紫叶灌入口中,“我应庆幸现在目不能视,否则在遇到那位池姑娘的时候我就再也不会到推盏阁来了。”抬手将茶杯在几上轻轻一放,起身向程秋白拜行,“我去看看惜台如何了,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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