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鸣蝉3

    最初意识到夏日降临时,池塘青草如翠,庭中芭蕉叶卷。日头变长后,午后的静谧充满困意和闷热。

    谢雪霏不太耐得下心看书,把手边的书卷搁置了,执柄小扇独自到园中漫步。

    初夏毕竟还没彻底热起来,这样的暖意还不晒人。

    距离卓家来商量婚事已经过了段日子,梅夫人的态度强硬,故而此事没能成。谢雪霏说不上什么心情,有人护着自己当然是好的,可她却暗暗心灰。

    为着她的种种不可言说的低、弱、劣、差、次、小。不必多言,尽管可以用无数的词来贬低、挫伤,要真想伤害,也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声叹息。

    园子里的树生得极好,她抬手去抚摸树皮上的纹路。

    指尖传来粗糙的磨砺感,树干并不很粗,根系却盘根错节,上头发着无数的枝桠,向无尽的高空伸展。

    谢雪霏仰头,不知不觉看入了神。

    一声弦音破开夏日绵密的热气,直弹开了花香一般,荡开在谢雪霏耳边。

    若这是片树林,定要惊起片飞鸟的。

    谢雪霏伸长脖颈去张望,手指捏着圆扇的木柄几乎捏出了汗。

    断断续续有几声冷涩的弦音传来,并不动听,这琴似乎许久没有动过,久久没有发声,就像哑了一样,嘲哳喑哑。

    谢雪霏猜想是有人在水榭过去的小庭中弹琴。谢莫莫如今正忙着她的婚事,在此处还能有如此雅兴的,不是父亲便是母亲了。

    当今太后谢曼喜欢琴,而谢家人大多也如此。

    谢雪霏儿时曾经学过一段日子的古琴,那时手还没长到合适的尺寸,皮肤又嫩,很容易伤了手,故而不再学下去。

    她已经好些年没对琴产生兴趣,今日忽然被这嘶哑的琴声所吸引,忍不住寻了过去。

    走到附近,隔着一段栏杆,有荷叶满池,再过去的亭子中有人端坐,面前摆着琴。

    果真就是梅夫人。

    在谢雪霏印象里,梅夫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弹过琴了。一则是她并不十分热衷于音律,二则她的琴艺堪堪算是中上水平,无心于外界的赞誉,故而不外露。

    梅夫人如今不再年少,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

    多年前她从幽州带着琴来到变州,嫁入谢家,后又从变州迁到羽都,一直把琴带在身边。最初还有闲心拨弄琴弦,日子久了,少艾时期的欢欣渐渐封存起来。

    后来琴也是为儿女要学才搬出来,子女若无心学琴,琴又被束之高阁。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么?

    谢雪霏凝神想了想,也并非什么重要日子。那母亲何故把陈放得落灰的古琴拿出来弹奏呢。

    谢雪霏没有打扰梅夫人,只是站在远处默默观看。

    梅夫人调试了音准,然而琴弦仍旧有些走音。她极有耐心地拨弹一会,最终放弃拯救音准,凭记忆断断续续弹了一曲。

    谢雪霏的记性不错,她记起这是多年前清音坊的乐师自创的曲子,在羽都流传甚广,梅夫人和雪霏一样年纪的时候,这首曲子红极一时,几乎所有宴会都要请人来弹奏。

    只不过梅夫人今日弹奏,琴的音色很一般,远远不如在宴会上听到其他人演奏的好。

    这琴当年弹奏出的乐声未必不动听,只是在时间磋磨下已然失去最初的光彩。

    一曲终了,谢雪霏走近了,为梅夫人鼓掌,这时梅夫人才发现谢雪霏的存在,哎呀一声起身,面上竟有些羞赧。

    “雪霏,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过来?”她揽过谢雪霏的手,把她引到琴边坐下。

    雪霏仔细打量这把古琴,灰尘被梅夫人擦去了,只能在旮旯缝里窥见一二。岳山与雁足处已有略微的细纹,好在不影响美观。

    见谢雪霏一直盯着古琴瞧,梅夫人笑道:“这还是当年教你弹琴时用的那一把,我多年不曾再弹,有些老旧了。”

    她执起雪霏的手,放在古琴的弦上。

    “你瞧呀,我们家雪霏真是长大了许多,如今手已经能盖住琴面了。”

    雪霏轻轻拨动琴弦,当时小小的她觉得伤手的弦,如今也不在话下。

    经年累月,手掌会磨出深深浅浅的茧壳。琴弦也在弹奏时被打磨一新。琴弦与茧依偎如耳鬓厮磨,于是琴音流泻。正如蝉腹收缩扩张,鸣声铺天盖地。

    雪霏略一思索,拨动琴弦,便把方才梅夫人弹奏的末段复现出来。

    梅夫人喜道:“雪霏,你可有心继续学琴?”

    雪霏听这枯涩而又磨损的琴音,却觉得万分宝贵。这是她手下弹奏出的乐声,正是专属于她的乐章。琴声,琴声,这是她的声音。

    于是雪霏重重地点头,满怀希冀看向梅夫人。

    “我若教你,以我的技艺未免有些寒碜。当今琴艺最高当推那清音坊的冯南金,不过她时常在宫中演奏,顾不上来府里教你。”

    梅夫人思索片刻,继续道:“她的学徒倒是足够教你了的,我择日便去安排这事儿。听说长公主的琴艺也相当了得,只可惜她与你交情浅了些,你素来与她不亲。”

    谢雪霏心头不知为何猛地一跳。

    她几乎都要忘记许多天前见过苍时一面,那时候她为一段歌声短暂地沉醉片刻,又很快淡忘,如今被勾起,反倒像是多年前的呐喊得了回声,阵阵萦绕心头。

    热烈的心绪,此起彼伏,像夏日鸣蝉。

    “雪霏好孩子,你若喜欢琴,今日暂用着我这把,改日我带你去市集里寻个新的。”

    雪霏却摇摇头,指着琴点头。

    梅夫人明白了:“你喜欢这琴么?倒也是把好琴,琴越旧音色越灵,只可惜埋没在我手里了。今日你拿去可算让它寻到了好主儿。那便交与你,我带你去找个师傅修复一番。”

    雪霏抚摸过琴弦,如同摩挲树皮。琴和树,都是有年头的生灵,终究岁月会赋予其中魂灵,与谁共鸣。

    琴被送去修整,雪霏和梅夫人漫步回府时已是黄昏。夏日落霞总是瑰丽,沉沉余晖里飞过几片羽翼。

    街上没几个行人,梅夫人的声音浸在暮色里。

    “如今年近半百,时常思量子女后事。你向来不惹祸,让我放心。可我却也最担心你。雪霏,你有心事没法畅快告诉我,我也怕我一时疏忽了,让你心里头越发积重。我想啊想,突然回想起当年和你一般大的时候。

    “初初及笄时,家里疼爱我,要多留我几年。我那时说要嫁天下一等一厉害、一等一爱我的人。实现与否,倒也不必论。那种小女儿时候的愿想,如何能在如今评说。

    “我从嫁了你父亲后辗转多地,唯一没落过的东西只有这把琴。我几次想再捡起来,隔得久远,手生了,便也羞于再弹。那日恍然记起,发觉已近十年不曾再弹。仔细一算,我又是吓了一跳,离我初次碰琴已然三十四年。”

    雪霏平时与人沟通比划手语太麻烦,又不能随时身边带着纸笔,故而想说想问的大部分都藏在肚子里不表达。

    听完梅夫人的话,她却有一瞬迸发出强烈的念头,想发出声音问母亲“往后还会再弹吗”。

    这念头还未褪去,梅夫人说:“到家了。”

    抬头看时,谢家的牌匾高高挂在门楣上,再往上看——檐枋上的雀替,青瓦屋面,斜伸向天的屋脊,蓝天。

    她侧脸看梅夫人,母亲对那年少的过往,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于是她和她一起踏上门槛前的台阶,入了谢府。

    *

    琴送回来的当晚,雪霏便去寻了谱子来练习,弹起来连读书也忘了,邓秀几次想搭话都止步不前。她捧着点心在边上,默默做雪霏唯一的听众。

    雪霏也不因为有人看而生怯,旁若无人,一心沉醉其中。

    白日里她去清音坊听琴,晚上便自己在庭院里捣鼓这把老琴。她拨动琴弦,也像无数个夜晚里拿起笔来,在宣纸上描摹她的世界。

    去清音坊多了,雪霏碰见几次苍时。毕竟隔得远,不在一间雅阁里,于是也不打照面。

    雪霏有几次失神地想,如果她早些时候开始学琴多好。

    有一次,她和苍时刚好擦肩而过,于窥探的耳边捕捉到苍时对弹琴的一句高谈阔论,雪霏莫名就挂念了很久,到睡时还在回想。

    大抵是母亲说长公主的琴艺拔尖,她才会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和仰慕。

    雪霏对琴的热情一直不减,清早醒来便摆出琴来练手,连教琴的伶人看了都大为吃惊。等到上午的课完了,她又收拾收拾谱子抽空去清音坊听听近来的新曲。

    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温柔的调子,虽然曲子里好似藏着春天,令人神往。好是好,她却更偏爱于空谷中观逆流,荒原里捕热风,无声处听惊雷。

    耳朵终究是人身上的器官,它的排斥和挑拣,便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反应。

    什么话不爱听,那便置之不理。什么调不喜弹,那便另择良曲。

    一日,雪霏听到中意的调子,向那琴师求了一纸谱子,卷起来挟在怀里往外奔去,心里似有海水奔腾,而她在护一盏明灯。

    穿过靡靡音弦,绕过层层珠帘,雪霏迎面撞见个人,心上的海水曾有一瞬停歇,待回过神来,已经与之擦肩。

    可她还没走出多远,那人又笑微微出现在雪霏眼前。苍时比雪霏小一岁,个头比雪霏差不了多少,摊开掌心在雪霏面前,说道:“这支珠花……”

    雪霏错愕接过,朝她弯腰致谢,很快又跑开了,头也不回。

    至于苍时是否认识她,全无关紧要。

    谢雪霏只觉得苍时朝她看来的一眼,如同凭空掷了一块石头过来,砸中海面,波澜久久不息。一圈又一圈。

    或许,该将其比喻为“铜钱”?

    而她的心是一个许愿池,每次相遇便积攒一块铜钱,终于有一天能感动神明,实现一个愿望。

    是吗?雪霏无声地笑。

    不是许愿的人心有所求,而是这池子本身作为欲念的化身,要承载无数期待和心愿。所以雪霏知道,因为苍时频频相顾,她多了许多许多的期待。

    比如,一朝能与她相识。

    雪霏觉得很神奇,一旦她不由自主去了解一个人,大街小巷都充满她的传闻。

    谢曼将城东的院子赐给了袁家,袁侃与谢莫莫便可另开门户居住。谢雪霏倒有些羡慕了,毕竟一大家子在一起虽是历来的规矩,却有诸多麻烦。

    她于是没再试图去那里偶遇苍时。

    从城东走到城西,哪一处不是苍时曾经走过的地方。雪霏头一回觉得如此新鲜,她和一个人生在一片天下,看的是一样的景,听的是一样的曲。

    但那位传说中的长公主,比她恣意,比她任性,比她热烈,如不尽的明火烧过京城。

    谢雪霏走在火灼烧过的地界,心想着,火是靠近不得的,太过明亮会灼痛。却也不能一日不见,在火边待久以后便会畏寒。

    知了不知倦地欢唱了一夏,能把所有不为人知、刻意不深思的心绪都掩盖过去。把所有目光都淹没在人海里,又把所有声音都藏进琴弦里。

    雪霏对今夏的记忆便是如此,琴音、蝉鸣……

    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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