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鸣蝉2

    邓秀原本担心谢雪霏还为晏花影的事暗自神伤,见她第二日一如往常,放心许多。

    她是贴身丫鬟,不必做粗使的劳活,谢雪霏清早把一张纸递给她,邓秀一看,是叫她白日里去打听打听件事。

    原来是去问清当时苍时在的园林是谁家的别业。这倒不难,没过早食邓秀就把消息带回来了。

    “小姐,那是谢太后在城东的宅子,一直闲置着,平时只一二奴仆洒扫。似乎过些日子要拨给宁府那边,故而平日里无人去。”

    谢雪霏便起身要出门,邓秀道:“小姐去那园子做什么?听说里头没修剪齐整,路也泥泞得很。”

    雪霏摆手,看样子是铁心要去,邓秀不阻拦了,和梅夫人知会一声,两人便徒步往城东那边去。

    因是太后谢曼的别业,不拦谢家人。

    雪霏轻而易举进去,风景入目,与其他园林无差。不知是否刻意打造自然的模样,里头的树木都生得茂盛。

    她轻步行于其间,顾盼左右,远远看见一处水榭,便知附近有水。走近了,果真是片小池塘,水浅无鱼,当下独存几片莲叶孤零零地长着,没有开花。

    雪霏穿过水榭长廊,于尽头窥见树木掩映下的围墙,不由得想:这大概就是当日她驻足的地方。

    那么这片水,就是苍时戏水的池塘?

    雪霏蹲下,把手往池子里浸去。池水微凉,她不敢留太久,很快捞起手。

    邓秀皱着小脸,叉腰往四周一瞧,啧道:“这片果真是没有打整过,连莲叶也是稀稀拉拉的。不过等有人来住了,应该会好些。”

    雪霏正想蘸点水在地上写字,听见一边有脚步声来,似乎有人哼歌。

    她慌张起身,一把拉过邓秀,往草丛后面躲去,不作声。

    歌声渐渐近了,只是个洒扫的丫头,拿着鸡毛掸子清扫水榭上的蜘蛛网。雪霏松了一口气,整理好衣裳,和邓秀绕着路离开。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步子,踩在稀松的草木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雪霏把脚踮了踮,刻意避开这些花草。

    可遇不可求。

    *

    羽都的繁华只要去走一遍就晓得。

    锣鼓喧天,叫卖不绝,那些商户哪管你是聋是哑,声音自顾自地洪亮,哪怕就是个聋子他也该知道这些人家户卖啥了。

    街市这边应有尽有,独没有药堂。

    身患疾病的人通常需要安静。在泼天的热闹底下,很难听见病痛哀嚎的声音。

    谢雪霏并不独独喜静,有时去闹巷里走走,反而更能感觉到生机蓬勃,而她也被声音簇拥起来,变得鲜活。

    谢雪霏还不知道“哑”是什么概念时,已经跑遍羽都的各大药房,访遍名医,最后怎样也治不好,于是家里人都失望了,再没去过药堂。

    她在药堂待得久了,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那些人里面也有和她一般的。哑巴,聋子,瞎子,跛子,瘸子。在这几个词前面冠个姓,就成了这个人的代号。

    谢雪霏那时,确实被人叫过“小哑巴”。因为她姓谢,后来才不会继续背负这样的蔑称。那些普通人,不看重表面的名声,也不对治好残疾抱有期待,于是日复一日地在蔑称里度过。

    这样倒显得雪霏矫情了。

    世上永远有更凄惨、让人潸然泪下的经历,雪霏便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伤春悲秋。同样,世上永远有更光鲜、让人歆羡不已的篇章,谢雪霏却不能不心驰神往。

    那些美丽的熠熠生辉的星星,有最动人的咏唱和颂歌。明珠蒙尘,得到的只剩扼腕叹息。

    最干脆的办法,是从来都不曾成为明珠。这样便不会有赞誉,自然也无叹息。

    谢雪霏照例去外头闲逛了一圈后,回到谢府。

    寻常这时候还没到准备饭食的点儿,可后厨烧柴端水,来来往往忙个不停,谢雪霏有些奇了,没问,跟着去看了两眼。

    杀鹅的大娘只当雪霏是好奇,把菜刀放了,笑呵呵道:“姑娘,这宰鹅没什么看场,还脏得很,小心姑娘的衣裳。”

    雪霏只是点点头,她远远瞧了两眼,这鹅也不叫唤,脖子上遭刀砍了一下,血流如注,摞倒在盆里放血。直到血流尽了也没出声。

    雁默先烹为不才。雪霏无声念道。

    她弯腰在地上捡起一片羽毛,把血水冲洗干净,拿在手里走了。

    一般来讲,提前这么久准备饭菜,大概是有客人来。

    谢雪霏还没走到屋子里头,就遇着谢莫莫。她冲阿姐笑了一笑,阿姐便揽住她的手,往一旁的游廊走。

    “妹妹,你可晓得今日来的是什么客人?”

    雪霏略一思索,便比划给谢莫莫看:是你的夫婿家。

    谢莫莫却摇头,道:“是国子监祭酒卓竞。”

    雪霏心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上这做什么?只听莫莫继续道:“你还有两月余便及笄,这卓家有两个女儿,分别嫁了右散骑常侍和虞部郎中。唯独末子尚未婚配——”

    话不需说尽,雪霏就猜到了其中含义。她轻轻一挣,脱开阿姐的怀抱,闭着眼狠狠摇头。

    说到底,羽都有名有姓的氏族大家,展开看都是有亲缘关系的,卓家也不例外,虽本家不显赫,但往上看和谢家照样有交情。

    有这么一层关系,若是中间添个媒人一撮合,他们家来提亲八成有把握。

    莫莫扭头看妹妹,只见雪霏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看她,不需开口便传达千言万语。

    她心下叹惋,道:“妹妹放心,娘也说此事有待商榷,不会轻易敲定。这婚事,要看好了人品如何,那卓家少爷哪里是个良人。”

    雪霏听完依旧怅惘。

    等招待客人的时候,要谢雪霏出场去,她坐得远远地和卓家大人夫人见了一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于她而言,没什么特别。

    有点官职的人总是这样,话语间推脱来推辞去,不肯挑明了说,爱打官腔。她爹也不例外。故而这顿饭大家都吃得艰难。

    送走客人,午后绿槐荫浓,谢雪霏在庭中漫步,也没叫邓秀跟着。不知不觉绕到爹娘住处,她尚在走神中,就听见门内梅夫人说话急促,语调显然有些怒了。

    “怎么能答应?他那千金一样宝贝的儿子,自小脂粉堆里养大的,混了个官职当当,将来如何有出息?莫非我家小女儿就要迁就,她没挑选的余地么?”

    谢子文惯是沉稳:“你知道,雪霏的情形特别,她不同其他人。卓家有意来,说是正妻之位,这对雪霏也是好事。”

    “你倒说哪里不同?雪霏比不上旁人么,要真论诗书论经略,那毛头小子何德高攀!”梅夫人冷笑一声,“你为雪霏着想,就别早早把女儿托付出去。权势若要靠姻缘来结,你当年也不必同我成婚。”

    “这话有失偏颇了,该先问雪霏的意见,你怎见得她瞧不上人家?”

    “她自小不争不抢的,逆来顺受,你见她违抗过谁?若让她知道你为难了,她必定有苦也往肚子里咽。连你也欺她不能说话吗?那卓旦品行不端,想必是看重了雪霏不会说话,到时候有苦说不出,好糊弄过去。”

    谢子文不语。

    “雪霏小时,你教她经略武功,望她别遭人瞧不起了受欺负。如今这卓家打着什么名堂来的,你心里门儿清。你把雪霏看轻了,就别指望谁还来抬举你。”

    谢子文道:“倘若今后再没更好的亲家,你又指望外头的嘴对雪霏宽容几分?”

    雪霏听到这里,再不想继续听下去,悄无声息走了。

    她素日觉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气度不凡。然而若她把自己设想为泰山,父亲冷静的姿态于她看来就成了无情。

    雪霏想完,又笑她把自个看得太重了。

    一个哑巴,婚事如何、学业如何,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一出生就定了死罪,天生有缺陷的人无法臻于完美,到处低人一头,便没人敢押宝。

    哪怕是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能出众。要多努力,才能弥补沟壑?不能的。

    她和别人之间,从来就不存在沟壑,而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只是旁人走的路伙伴多一些,她是独身一人。

    雪霏心想啊,可不可以不要把她看得太特别?她只是比普通人话少了一些,她心甘情愿沉默。沉默并没有什么不好,不会拒绝的话,全部接受也是一种活法。

    至少全部接受,可以让人忽略她的缺陷。

    不必叫人嗤笑:“一个哑巴还挑什么,人家瞧得起你就算不错咯。”

    谢雪霏靠在树边,怔怔地望天。耳边渐有蝉鸣,她才知道已经入夏了。

    蝉,许多的蝉,全部撕扯着嗓子般鸣叫,没有停歇的时候。大张旗鼓地宣告自己来了,也不管声音难不难听。

    它们为什么要聒噪如此?破土后默默餐风饮露不也很好么?

    还不至于惹人生厌。

    可是,可是。

    谢雪霏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

    在热烈到近乎悲鸣的蝉声里,她用嘶吼的姿态裂开嘴,试图发出一点声响,用力到弯下了腰。

    风吹过山岚时,雾霭会随声流动。昙花静静开放时,夜月为这惊心动魄的生命噤声。哪怕一根针掉进大海也有波澜,哪怕短促。

    谢雪霏睁开眼睛。

    喉咙里被拉扯出了灼烧感,耳膜一阵阵的嗡嗡响,她只能听见蝉鸣。

    骄阳斜照,树影婆娑,天地缓缓。无数的生命翩跹其间,这一切都不为她的声嘶力竭而波动,仿佛她只是孤身一人站在这里。

    如果哑巴有声音,那声音应该是被藏在这片蝉鸣中了,才会不为人知。

    她是一只不鸣蝉。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