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没了

    岸边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像一块块浸油的香干豆腐堆叠、满铺在水面之上。

    其中一艘高大商船,光彩夺目,巨大的风帆遮蔽天日,顶端飘一张三角正红大旗,上绣着亮黄的“于吉”二字,镶金丝滚边。

    此时尚未开工,搬运船前俱是冷清,唯于吉商队的大船前围着许多白衣白帽的人,乌压压一片,不知和谁一直在那推推搡搡的,闹出不小的动静来,把那块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穿着湖蓝道袍,看起来斯文书生模样的青年踮着短脚绕过人群匆匆赶来,跑到站在码头边上的短须中年男子身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曹老板,你今儿怎么来了?”

    “已经来看了好几天,现在这情况,我还坐得住么?说好的十五到,再不能拖下去了,今天必须全部发船!仓库的情况如何?”

    当曹宽顶着烈日、沿着船桥走出船舱时,就看到挤在正中来势汹汹的那一伙人,不由撇下脸,本就细长的丹凤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

    他先是派人点过仓,又亲自去甲板上巡视一番,确认装上的货物无误后,令那些满载的船只先走,心中默默计算着时日。

    书生闻言,适才的笑容褪下,眉头紧搅在一起,苦着一张方脸:“这……仓库剩下的,就是给这一艘大商宝船使的。今天难得气候好,找足人手搬运一天,到傍晚怎么也能发船了。或者借旁的船去,偷摸着请人搬,他们来闹,也分辨不清其中门道。”

    曹宽摇头:“这如何行,侯爷就是要使这艘宝船。”他长叹一口气,“唉!可是继续叫他们这样耽搁下去,毁了那些尖儿货不算,上面还要怪罪下来,也是白搭!”

    “宝船自然也跟着走,到上边码头,趁着不备,再换回去,岂不两全?如今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曹宽扶额,沉吟不语。

    “刚刚才去官府问过,他们不愿再管这事,而且他们压根不怕,说了关了一茬人,村子里还有人,一波一波换着来,说你们于吉商号还能在泗州城一手遮天不成?”

    “也不妥当,我再想会,实在不行,也只能这样了,不过你要另找个生脸去筹办,可不能再出岔子。”

    方脸书生刚想离开,前面闹事的那些人一看见曹宽来了,就蜂拥而上。

    领头的那个是精瘦的妇人,她一身素白丧服,头披麻布,窄眼薄唇,嘴巴子一掀,飞出像刀子一样锐利的话来:“曹掌柜,我们回去之后全族一起商量过了,也找了讼师来问,都说没您这种赔法的!眼下光是办丧就费了大半银子,要办完之后更是一点没有了!他大郞和二郞一下子都去了,以后我们娘女,还有我儿媳妇,我那肚子里的孙儿,要倚仗什么过日子呢?”

    方脸书生本想抽身离开,看着他们一下子都上来刁难,不好徒留曹宽一人,就堵着他们高声喝道:“顾大娘,当初这银子是咱们一起商定的,在官府那里签了文书,都是有理有据的,你们不能这样呀!”

    “我们怎样?”

    妇人身后一个五大三粗的壮实男子挤出来,也喝道:“你们势大,欺我婶子一个乡下寡妇,携那官府乱通一气,就拿五十两银子打发了,我婶子那日悲伤昏头,哪里有什么分辨,还不是凭你们忽悠。那么好好的两条人命,你们就想拿五十两打发了?”

    曹宽挥手让方脸先走,自己留在这里,他搓了搓手,唉唉唉地不停叹气,急躁地转来转去,终于站定,认命般问他们:“那你们想怎样,到底要多少钱才肯罢休?”

    “什么罢休不罢休,你当我们冲着讹钱来的,要不是经人提醒,我还不知道你们原来心那么黑……”

    那妇人听了这话,急得跳脚,一下子就咋咋呼呼喊叫起来,就要跳去曹宽面前指着他骂。

    还是那个壮实男子安抚住她,拉住妇人的手臂,截过她的话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曹宽,伸出一个手指,道:“一百两,那五十两是丧葬费,除了那个,我们另外要一百两银子。”

    此话一出,周遭的人听闻都倒吸一口凉气,其他上前凑热闹的看客窃窃私语。

    一百两!这家人真是狮子大开口!

    曹宽亦是一脸震惊:“你们疯了,一百两银子?没有!”

    顾大娘也是吃了一惊,再看对面果断回绝的态度,有些心焦,转身悄摸去问她身后的族长:“三叔,咱不是说好了五十两,亮哥儿怎么说要一百,这,也太吓人了,他们不会答应吧?”

    周家族长拍了拍她手臂,安抚道:“你放心,亮哥儿恰是问过人才敢这样说的。你瞧这大船,猜猜于吉商号舱里的那些货值多少钱?”

    老妇人往水上那边望了望,想起儿子说过,货都是嫩水产,连着湖水冰桶装箱活的运去,给京中贵人办宴的,价值可不少。

    她又看一眼族长,声音怯怯:“那么好的船,又大又敞亮,装的东西少说也得好几百两银子吧?”

    族长摇了摇头,低笑道:“有八千两呢。”

    “八…八千两?天啊,那么多的银子,得多沉呐,这是什么宝物,值那么多钱!别是直接装的金子吧!”顾大娘一听,几乎要尖叫起来,她结结巴巴道,“那他们跑这一趟,少说也有几百两了。”

    族长浑浊的老眼散发着奇异的光彩,语气坚定起来:“没错,所以亮哥儿说一百两,根本不算多!”

    他注视着身边瘦小佝偻的可怜女人,这几天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她陡然苍老了十几岁,看着竟如他一般老相了。

    “这份银子该是你们家的,就是你们的,我们大荣村周家来替你做主,决计不叫别人胡乱欺你辱你。”

    顾大娘心中一边感动,一边仍是被那笔巨款吓得头晕脑胀,她心念一动,喃喃道:“那么多钱,就是叫他们再赔五十两,都不算多呢……”

    顾大娘是个苦命的人。

    这个月初,她家老汉在屋棚被牛撅了,直接瘫倒在床,半身不遂,话都说不出来。为了给他爹凑钱看病,家里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尤是不足,两个儿子向来是孝顺懂事的,便趁着农闲到城里找些活干。才刚做了两天,就去了两条人命。

    头天晚上一家人还一齐吃饭,大郞拿着那串铜钱,乐颠颠的,说,码头这个工好,老板给得大方爽快,看他们兄弟俩力气大又勤快,以后凡是于吉家的来了活都找他们。等这趟船搬完,老爹的钱也凑了个齐,那腿伤就还有救治的可能。

    本来一切都那么好,那天两个孩子都多吃了一碗饭,叫她放宽心,等这个坎儿过了,日子就会越过越好。顾大娘想起那天晚上的烛火,照在她脸上,依旧是暖融融的,儿子们都把钱交给她,铜板硌在手心中,也是烫乎乎的。

    她说,你们好好干,老板这会刚开工发了彩头钱,明日就算没那么多了,也不要嫌少,这是卖力气的活,苦些累些都是常事,莫要偷懒。

    可谁能想到,第二天晚上,二郎就背着他大哥的尸体回来了,冷冰冰的,说是撞破了脑袋,当场就没了气。

    她哭得什么似的,只知道说,为什么呀?为什么呀?老板在哪里,我要去找她,我儿子早晨去还是好端端的,晚上怎么就没气了。老天啊,你怎么这样对我呀?

    二郎也是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他冒雨跑回来,衣服都湿透了。泪水、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二郎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便反过来安慰他老娘和嫂嫂,老板说会赔一大笔钱的。

    他娘骂他不是人,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又喊着,下雨天为什么开工?你们老板的心真是太黑了,难道工人的命就不是命。又指着他,手指打着颤,尖声说,冒着雨去搬货,为了多那几文钱,这是谁的主意呀?

    顾大娘站在太阳之下,像一座雕塑。她就这样默默回想着,浑身发冷,眼泪已经无声地淌了下来。

    只怪自己太蠢了,看见大郎的尸体脑子都不会动了,一心扑在儿子没了的阴影下,不知道二郎也受了伤。他脚上冒着血,还背着他哥哥走了一路,怎么那么傻呀?

    即使看到那双麻鞋红灿灿的血迹,她也愣是没多想,二郎只说来时不注意脚下扎了钉子,包扎一下,上点药就好了。

    后来,二郎在雨夜里冒冷汗,痛得一阵一阵地叫,家里人才意识到不对来。直到二郎也没了,他们才知道,钉子也是要人命的。

    顾大娘回头去看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还有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儿,怀着孕的大郎他媳妇,病歪歪倒在床上的周老汉。

    她不敢倒下,马上通知村人和族里的亲戚来办丧事,披麻戴孝地要来讨债,两条人命呐,都是于吉商号欠他们家的!

    顾大娘把眼睛瞪起来,摇了摇头,把泪也甩干,再甩掉那些悲伤的回忆和飘飞的思绪,直挺挺地站着,用足了全身的劲儿,冲着曹宽厉声道:“你要不给,我们就跟着你,看你的东西要送到哪里去?问问那主顾,沾着人血的玩意儿好不好吃?”

    曹宽冷哼一声,倒不怕老妇这威胁,只是若这点小事他都不能干脆利落处理好,怕是会令睿爷儿失望。这么想着,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这群人,问道:“你们已经商量好了,是要一百两?”

    他说这话大家是都没想到,一时还有些错愕,周家的人有些躁动起来,看这个东家的意思,是打算妥协了,却不想那么容易,既然他一百两给得轻松,这个价是不是他们谈少了?

    曹宽原也是农家贫户子,一开始见到周家兄弟,心中确有几分欣赏。对于他们的遭遇,心中岂有不怜惜的?不过是钱的事儿,他从来没想着在赔款上计较。只是周家的难缠磨掉了他所有的同情和怜悯,如今闹得难看,他自然生不出好脸色。

    若不是水货放在仓库不能拖,他不会冒雨开工,整个码头,他给的工钱远远超过其他搬运商船,一大半的脚夫都过来了。可其他人没事,偏偏就周兴摔倒磕破了脑袋。周顺当时瞧着人也好好的,后来踩了锈钉得了金疮痉死了。

    是他们自己不小心!

    曹宽冷眼看着那群人低声议着,却不给他们多少思考的时间,说出来的话也是冷酷无情。

    “如果是,这就签字画押,不要下一次你们再死了个人,又要来讨一笔。”

    此番话音刚落,周家的人立刻不满起来,不知谁喊了一句“姓曹的,你说什么”,就有一个盛气的小伙就要上前。

    那边一个胖妇人跑来,看见曹宽与众人相对而立这架势,先呆了一阵,不知所措,犹豫肚子里憋的话要不要说出口。还是顾大娘眼尖,发现了她,便上前揪住人手臂,问她:“你怎么跑来了,秀娘和三丫头呢?”

    胖妇人转头看了一圈,见众人都望向她,干脆嘴角一拉,悲声道:“周老汉看见了周大周二的尸体,昏了过去,人也没了!我和秀娘找你们来了!”

    顾大娘一愣,惊道:“你胡说什么?”又四处张望,“秀娘呢?”

    直到看见一人搀着儿媳妇从那边树荫处缓缓过来,心中已信了十分。顾大娘回过神来,眼睛已是疼痛干涩,却只是大张着,她已经流不出泪了,浑身发干发硬,本就瘦的身板变得更加扁,像晒干的黄笋。

    良久,众人突然听见一声嘶哑的恸呼:“老头子,你早不死晚不死,儿子没了才去,真是天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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