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生路艰

    泗州城南瞰淮水,北控汴流,依山傍水,岗阜翠绿,夙称泽乡水国,系中原之咽喉,南北之要冲,锦片繁华,可与扬州其名。

    明洪武十八年,太祖皇帝在城北门外十三里处杨家墩,兴建三祖陵寝。

    《泗州志》有载,“天下无事,则为南北行商之所必历,天下有事,则为南北兵家之所必争。”

    已是正午,接连几日的云雨散尽,此刻碧空如洗,红日当头。常泽川攥紧了那只破旧的灰布包袱,好奇地四处张望,跟随人流向城门进发。

    虽然泗州城离他所在的盱眙县不远,但义堂村离中城又有些距离,故而普通村民平日是鲜有机会去城里闲逛的。

    村头镇口设有集市,一个月去逛上几次,便买够了家用所需,庄稼人手里没有太多余钱,到了城里消费不起,瞧见繁华城市,反而心里发怵,自惭形秽。

    临近的庄户倒有些农夫农妇不时拿着自家的米面粮食来卖,更有些年轻人直接在城里讨活,找了包吃住的东家,十天半月才抽空回家一次,他们先是干些跑腿打杂的活儿,之后若是能攒下钱,盘个商铺,一家人就到城里定居了。

    虽然有记忆中的画面,但待常泽川真正站在城门底下,面上依旧难掩震撼。他在现代没有见过这样气派且保存完好的古城,缓缓仰头看去,泗州城像一卷妙笔就成的活色丹青,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大明王朝的气魄与热情狂呼着奔来,将他团团包围。

    巍峨的城墙上建防敌炮台,城铺一字排开,望不到尽头,提枪兵卫来回游巡。外墙护城河一字围绕,环城皆濠,濠外有堤,濠水相通。城门下设有水关,来往漕船、舟楫列列而入;城门处则设吊桥,以利通行。

    甫一进城,极目所见完全是一副繁华城市的景象,城内街道整齐,房舍密集,商铺林立;行人步履匆匆,男女老少穿梭期间,其中布衣短打、绸缎锦袍、骑马的坐轿的、推车的挑担的,百态千姿。

    常泽川心里想着馄饨摊刘公的话,在大街上搜寻着招工的讯息,为找工作焦头烂额。他一边赶往码头,一边左顾右盼。

    他留神门前张贴的招工纸,一排排商铺地问去。后来干脆不管有没有贴招工的,无论是什么酒楼茶舍、饭店客邸、解库当铺,或是修车铺、书棚、香药铺、布帛铺、医馆等等,都腆着脸进去询问,这里还缺不缺人手。

    大多数忙碌的店铺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像甩苍蝇一样挥手撵他离开,说,去去去,我们不要人。更甚者还要斜睨他一眼,出声嘲讽,怪道,我们这里不要乞丐,讨饭的一边去,你又能干些什么呢?

    或有些清闲的铺子,他去谋个伙计、算账的活,掌柜也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摇头拒绝。

    常泽川被赶来赶去,气焰不由弱了下来,有些诺诺地将自己从脚看上来,很快明白了问题所在,他这一袭鄙陋衣衫,灰头土脸,像纸片一样的小身板,一看就是个不靠谱的小子、从乡下来的草根农民。

    好在包袱里还有一套体面的长衫,虽然早就不崭新了,但穿上看起来勉强算一个窘迫的读书人。长衫是他平日里和刘德明出去时穿的,原主极好面子,总觉得自己是遗失在外的官家少爷,不愿穿粗布衣裳和农民“同流合污”,平时那身衣服就像皮肤一样粘在他身上。

    只是昨天遇水脏了,还没来得及浆洗。如果在城里这些商铺工作需要人靠衣装,他今天就得找个地方再花些银两重新包装一番。

    直到后来,有一个好心的酒店掌柜拉住他,细问道:“你是哪里人,身上可有户籍,是谁介绍你来的,有没有介绍信,以及担保人的手印?”

    常泽川这才知道,原来不光是仪表的问题,人脉也很重要。这些店家招募的人都是依靠相熟引荐,几乎不会招收没有渊源的陌生人。

    他原来的满腔热血被泼了一盆凉水,但还是行尸走肉般向码头走去,这是他最后的倚仗了,可接连的打击让他对此不报什么希望。

    义堂村这边,兰慧茹才刚刚得知常泽川离家的消息,是王氏偷摸赶来告诉她的。

    “看样子像是真打算替他爹补上那个窟窿,不过说是替他爹,你原先攒下的那些钱啊,我看他没少动!”

    王氏在常家大宅四处瞟着,心下一阵惊讶,又是一阵羡慕,常春霞居然把原先赵老太的屋子让给她们娘俩住,可见是待她们极好了。

    常春霞平时和她说话也冷声冷气,好似对他们家有好大意见,按理说她过来要去跟人打个招呼,可长期的不对付让她不太敢到那人跟前瞎晃,只顾奔着老三媳妇这来了,王氏心里也纳闷:她怎么偏偏对兰慧茹娘俩那么好?

    “不过银子哪里是那么好挣的,我看他说要还二十两,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不知道其中厉害似的。还说要去做工,实在叫人生诧。不过,便是去也要受挫,到时候他心里再担不住事,一害怕,回来也还不上钱,往外跑了也有可能,这样不就和你家大郎似的,再没个影。”

    兰慧茹心里一揪,想起三年前留信出走的大儿子,肉眼可见地忙慌害怕起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就算我和小环接女红活计来做,一个月的时间,是熬瞎了眼睛也帮不上多少的!天啊,大嫂,我昨天脑子乱乱的,直接走了,这孩子一早这样去,肯定被逼急了……”

    王氏眼神闪了闪,挨着兰惠茹悄声道:“我们家老汉可是凑了足足五两银子,全交到你家泽川手上了。可还差那么多,我们也拿不出来,不然,岂有不帮的?”

    “真是太谢谢大哥大嫂了,我会想办法还你们的。”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马上又反手擦去,垂下头,“只是我如今住在春霞姐这,已经很麻烦她了,哪里好意思开这个口。况且霞姐的性子,村里人谁不晓得,她说不借,不管这事,就是不管。她多不喜我去插手这个,饶是我着急,也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一点啊。”

    兰慧茹其实与常春霞并不算相熟,何况两家人原来还有些嫌隙,这次人家愿意热心相助,她又惊惶又感激。

    自打常天凌和常海富去南直求官不顺,发生事故之后,两个常家就互相存了芥蒂。最终是常春霞的二弟弟遇难离世,剩下常海富侥幸活着,辗转几年后瘸了一条腿又回来了。

    以后盱眙县的常家人对这几个外来常家子就看不顺眼,常春霞对海富成见尤深,那次还咬定是他害了她弟弟。

    先前多亏有赵母在,两家才勉强维持和睦。赵夫人去世后,两边很快分家了,常春霞带着她的妹妹们,再不同常海威兄弟有所往来。

    王氏听着这话,心里也极为认同,常春霞火爆脾气,倔驴一样的人。年轻时就嚷着要守着父母亲,不肯嫁人,耽误了几年,还是挑了个无父无母的书生入赘,生了两个姑娘,把她们当男人一样的养。

    她点头道:“这可难办了,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没准泽川触两天霉头,混不下去,不就又回来了?”

    兰慧茹还是愁眉不展:“他回来自然是好,可这钱的事……”

    王氏拍了拍脑门,笑道:“正好说起你霞姐,这不还有一个主意,可以说是两便!”语毕,她前后看了看,咬着兰慧茹耳边说了。

    兰慧茹听后,大吃一惊。

    *

    泗州城,码头。

    常泽川远远就看到河岸像海市蜃楼一样映在天边,走进发现,这里相较之前更是人烟稠密之处,商贾蚁集,酒旗斜竖,货物丰富,往来北游南旅者不息。

    辽阔的淮河水面,此时风平浪静,水银如镜,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极目远眺,帆索扬扬,涛声阵阵,各地的运输船队、渔船,川流不息,争相辉映。

    恰是午饭时间,码头的工人都蹲坐在阴凉处休息,有些还在吃饭。

    常泽川跑去问了几人,得知这里是不包食宿的,除非是和船队签了契,随船远行,这种跟半个船工、水手似的,平时靠岸下船也帮着搬运些。

    成片的运输船只,分属不同商号,各自独立招揽散工,搬运的货物也各不相同。每天清晨,短打的工人便齐齐聚集码头树下等活,待运船靠岸,管事的大嘿一声,招一招手,他们就蜂拥而至。

    一直干到傍晚日落西山,再从管事那里结工钱,一般是每天十五文,搬运的东西不同,价格给的也有多有少。全程有小工头盯着,是不容许有人偷懒磨叽的。

    一个头裹布巾、红脸粗眉,穿着半袖的络腮胡大汉说:“招人上去的那些都是大船,整日整日往外跑,十天半月不着家,虽说工资是多些,但到底不太方便。咱们都是要养家,有老爹老娘,可不敢跟着跑,就怕出了什么差池。有些人跟着船跑着跑着就没回来了。”络腮胡靠在树边坐着,脚上的布鞋几经磨损,面上打了几个补丁。他长叹一声,“这两年大家都过得难些,地里收成不好,前几天码头这还出了事,有一对兄弟……”

    络腮胡身旁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因见他口无遮拦,便推了一把,顺势接过话茬,转移话头。

    老头上身没穿衣裳,仅腰间系条布带,露出黝黑的皮囊,光着瘦筋筋的膀子,肌肉紧贴肋骨。常年的体力劳作在他身上镌刻下千沟万壑,看起来有一种又蛮又拼的劲儿。

    “我是想去,可他们不收我这样的老鬼,年轻人倒是可以跟船去跑,但是像你这种斯文白净的小伙嘛……”

    瘦老头摇了摇头,像在看一块后腿肉,上下扫视过来,挑挑拣拣地评价道,“胳膊一看就没力气,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了,你这样的,到了水上也会犯晕吧。我瞧你第一次来,这边做码头工不喜要生面孔,更别说你这样式的,一看就不是卖力气的人。”

    常泽川刚想冲络腮胡细问,是不是码头出了人命,但见老头避讳的模样,便缄默不提,最终只是惆然道:“家里实在缺钱,这才想来泗州城做工,已经问了一路,没有哪里肯要我的,眼下只能来码头了,我不怕出力气,就怕赚不到钱。”

    老头刚吃饱,举起一只牛皮囊水袋仰头灌下,而后随手擦了擦,见这个年轻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他凝眉思索一阵,笑道:“有一个好去处,是于吉商号的船队,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他兴许会要你呢。我先前看见今日也泊在码头上,你何不去问问。”

    待常泽川走了,络腮胡转头看向老头,面露不解:“那家人来闹,于吉家定开不了工,为何让他过去?”

    老头摆摆手,轻蔑一笑,语气中有几分愤然:“让他去哪都白搭,他不怕出力气,来这里的人谁缺气力?小后生一点规矩也不懂,看着就不像踏实来干活的。”

    络腮胡往常泽川离开的方向望去,没有说话,好久后才唉声嘀咕:“也怪于吉家,唉,造孽啊,本来下雨就不该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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