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

    19

    平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畅谈和猜想那些大人物的机会。

    在他们眼里,大臣古德雷德那些“传闻”比国王克雷多·苏瑞尔还要多,比如有人说他是某位贵族的后代,有人说他曾经当过奴隶,还有人认为他其实是某一位旧贵族的私生子。

    总而言之,人们大多认为古德雷德有一个悲惨又见不得人的身份,并且一定十分痛恨旧贵族。

    ——因为他那些能被称作“铁血”的所作所为。

    古德雷德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他最初率领了一支队伍,从南部的某个古战场开始粉碎了瑞嘉家族所率领的王室军队,而后与克雷多一路向北,战无不胜。

    在克雷多重返王位后,这位大臣的铁腕也丝毫不减——铁卫们不受贵族之间关系的桎梏,在他手里,被送上断头台的“篡位者”多达百人,在法师禁令的执行中,那些被送入监狱,最后死去的“法师”几乎全经他手。

    难怪私底下有人用“铁血”和“魔鬼”去形容他。

    被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望着,赫莫娜感觉自己此刻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倒是听过不少古德雷德的“事迹”,因而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这位大臣,可也对他有些抗拒。

    可她要陈述自己在克诺维领所犯的“错误”,便不得不见他一面。

    “西奈侯爵……和西奈小姐。”古德雷德看着面前的两人,“我听说你们昨日刚刚团聚。看来莫比埃尔的诸项事宜一切顺利,星砂祭既然取得了成功,自然也感谢二位为克诺维领、为王国所做的一切。”

    ……他什么都知道。

    赫莫娜先前虽然听说过古德雷德的眼线遍布王国,可如今听他这么一说,还是有些恍惚。

    “大人客气了,您为王国的付出才令人感动,而我们不过是做一些份内的事情。”西奈侯爵回道。

    古德雷德问:“那么,西奈家族今天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似乎是侯爵的话令他感到满意,他的声音忽然放轻了一些,气氛似乎没有最开始时那么沉重严肃了。

    “我……”

    赫莫娜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我想来承认我的错误。”

    古德雷德似乎有些意外,望着一只手紧紧攥着裙子的女人,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赫莫娜又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在莫比埃尔放过了一位假扮法师的诈骗犯,因此让他……杀害了两位平民。”

    她缓缓低下头:“因为……我误以为他是一位法师。”

    “西奈家族并没有违反任何律法的不良记录,因此我感到好奇。”

    许久,古德雷德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你误以为他是一位法师,也就是说,你之前已经认定了他是一位‘法师’——又为什么会放过他。”

    毕竟王国还有法师禁令。

    赫莫娜脸色一白,回答:“那位平民身患重病,声称只有那位‘法师’可以救他……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被他所蒙骗,这是我身为领主的失职,”她顿了顿,“还因此无视了陛下所颁布的法令,则是我身为贵族所犯的错误……我愿意因此接受审判。”

    赫莫娜将话说得有些重,然而话说到了这一步,她的姿态反而比最初时要显得冷静一些。

    西奈侯爵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开口道:“大人,西奈家族并不会为这件事找借口,可赫莫娜会那么做,并不是想违抗王国律法。”

    “你只说了自己所犯的错误。”

    古德雷德仿佛听明白了什么,在沉默片刻后,又道:“可你无视法令的理由是什么?”

    赫莫娜有些茫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父亲。

    西奈侯爵朝她点了点头。

    她于是老实回答,就如同当时告诉珀尔娅和薇拉的那样:“我认为……法师禁令是为了惩戒邪恶的法师,而不是为了让无辜的人民流离失所,或者让我眼睁睁看着一位病人去死。”

    书房里忽地响起了古德雷德的一声笑。

    两人来时考虑过许多状况,却从未想过古德雷德会“笑”,脸上都闪过了一丝错愕。

    “西奈家族从来以正直真诚闻名……我也算领教过了。”

    古德雷德很快止住了笑,说道:“那么,既然法师禁令是为了惩戒邪恶的法师,那位法师显然已经被惩治了,西奈小姐也算是遵守了法令,为王国做出了贡献。”

    赫莫娜吃惊不已,随即也感到无比困惑。

    到处都盛传古德雷德是一个十分严肃、手腕铁血的人,可他此刻不仅没有表现出自己猜想的愤怒和指责,甚至将她关进监狱……语气竟然还带了丝安慰的意思?

    “可是……”她忍不住道,“确实有两个人因为我的错误而死。”

    “死了两个无辜的人,这自然是对一位领主的警醒,希望您能记住这个教训。”

    古德雷德缓缓道:“如你所言,法令的存在是为了警醒和惩治某些破坏王国安危的人,而不是要将一位对王国做出奉献又严于律己的人投入监狱的。”

    话虽如此,可对她竟然连一点惩罚也没有吗?

    她以为至少会剥夺西奈家族对克诺维领的统治权?

    古德雷德似乎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深灰色的眼底泛起一丝什么情绪,又很快压下。

    “丰收祭就要到了,陛下最珍视这些节日,并不喜欢在这种时候惩罚任何人,所以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就算了,”坐在位置上的男人往后面的椅背靠了靠,双手放置在交叠的双腿上,这个姿态似乎多了一丝闲适,连看着两人的眼神也温和了一分,“祝你们丰收祭过得愉快。”

    这是一句结束语。

    “……感谢您的宽恕和仁慈。”西奈侯爵最快回过神,微微躬身。

    赫莫娜也回过了神,也跟着行了一个礼,这才和侯爵一起离开。

    ……

    ……

    西奈侯爵和西奈小姐离开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管家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古德雷德这才抬起眼睫,声音一如平常,再没有半点笑意:“进。”

    “大人,”那位管家走进来,恭敬地站在刚才西奈侯爵站着的位置,开口说道,“威廉森侯爵今早去了王宫,现在已经回去了——陛下让您忙完了过去一趟。”

    ……威廉森家族吗?

    古德雷德没有回答,这种反应一般相当于“默认”。

    对方显然已经对此非常熟悉了,正要默默退出去,又听到面前的男人开口——

    “星砂祭典期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这也是一个很“熟悉”的句式。

    管家只思考了一下,便道:“据铁卫们说,西奈小姐在莫比埃尔有两位朋友,身为母亲的伊娜身患重病,时日无多,附近几座城市最好的医生都没有办法,但一个叫鲁克的人冒充法师给他们开了一种延缓痛苦的魔药,让伊娜的儿子误以为母亲有救了,这些年一直在给鲁克送钱。”

    “那位叫鲁克的人已经死了?”古德雷德问。

    “对,铁卫说,那位鲁克看到西奈小姐与伊娜走得很近,知道自己很快会败露,决定趁星砂庆典逃走……但临走前还去了伊娜家里准备夺走一些财物。”

    “哦?那么是谁发现的?西奈小姐?”

    管家摇了摇头:“不,说是一位扮演了‘星砂圣女’的女孩在庆典期间突然离开,直到那对母子的家里起火,人们赶到时才发现他们全都已经死了,而一枚赫比石记录下了鲁克的罪行。”

    古德雷德问:“谁放的火?那位‘星砂圣女’?”

    “没人看到,”管家回答,“但据说是一场十分特别的金色大火,应该不是普通的火……但也熄灭得很快,没有波及到其他地方。”

    男人听到这种说法,眼睛微微眯起:“金色的大火?那位‘星砂圣女’是谁?”

    “是一位叫做薇拉的凯特人,但听说她出生在平原的东部,先前有人因为她的外表怀疑她是法师,曾将她抓捕审问过,然而审问的人很快判断她并不会法术,所以把她放走了,”管家继续说,“她昨天也跟着西奈小姐也来到了巴兹利亚,西奈侯爵昨晚宴请感谢的人之中便有她的存在。”

    凯特人。

    古德雷德正瞥向一侧的窗户,却忽地在这三个字响起时感到了后背处的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他忽然拧起眉毛,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大人?”管家有些担忧,“难道那位女孩是法师?”

    “……没什么。”

    古德雷德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现在的凯特人大多血统不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法术,这倒不是很重要的事。”

    说完,他离开椅子,走到了窗边。

    窗外一片阴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

    雨从南方向北推,这场雨的到来,意味着歌颂之月越来越近了。

    蒙蒙的雨幕遮住了窗外的大部分景象,只能看到公馆外建筑略有些模糊的轮廓。

    方才应该有一架华美的马车缓缓驶出。

    ……西奈家族。

    那位瑞嘉家族的篡位者还在世时,贵族们有的被买通,有的为了自保,没有人想对苏瑞尔家族的遗孤伸出援手,西奈家族亦是如此。

    可他们又有一点十分“特别”。

    作为东部最大的贵族,西奈家族从未表达过对那场政变的看法,在自己的位置上尽职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瑞嘉家族在位时如此,克雷多在位时的如今……也如此。

    他们只效忠那个王位,似乎根本不在乎王位上的人是谁。

    那双深灰色的眼眸中有光闪烁。

    “我现在就去王城。”当眼眸里的光完全熄灭时,他缓缓开口,扭头大步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不久后,象征着古德雷德的黑色马车缓缓驶出了公馆,车轮碾过崭新的大理石街道,驶向最高处的王城。

    ——贵族各自在贵族区瓜分了自己的位置,每座公馆都有着至少几百年的历史,然而古德雷德所住的这一座却是推平了几座建筑重新修建的,因此位置其实十分偏僻,就在某个角落的山坡下。

    至于那座小小的坡。仆人在他入住后种了几种树,看着郁郁葱葱,此刻它们被雨水浸湿,被模糊成了深色。

    ——还有一个人影站在这树丛里,安静地看着那架马车消失在视线中。

    那道人影是薇拉。

    她任由着从树叶上滑落的雨水沾湿了金色的头发,而后缓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后,她转过头,金色长发在树丛中扫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再没留下什么痕迹。

    ……

    ……

    薇拉这几天都没有回西奈公馆。

    珀尔娅仍然在熟悉一些必要的环境,渐渐发现了一件十分离谱的事情。

    这件事主要和隆洛有关。

    她最初以为薇拉只是在开玩笑,贵族自己可能都没办法一次上六门课,更别说还随口让自己去加一个第七门。

    可薇拉竟然真的让老师给隆洛安排了六门课,每天都从白天到深夜——这些老师自然是由和善好相处的西奈侯爵邀请的,可每一个人都极为严格,以至于连珀尔娅偶尔去看过一节课,都因为想到曾经在学院上过的课,两眼一黑地退了出来。

    而隆洛完全跟下来了,从未迟到也从未在课上睡着——

    他似乎有着什么超乎常人的天赋,在所有课程里,哪怕是完全没接触过的东西,他只需要一天就可以入门,并在几天后变得熟练,无一例外。

    就像他好像本来就会这一切,这些课程对他而言并非“学习”,而是“唤醒”。

    某个下午,珀尔娅下午路过花园,便听到了一阵惊呼。

    她一怔,发现是一群仆从,他们似乎没什么工作,此刻正望着花园里的人。

    珀尔娅走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是隆洛!隆洛和安克兰大人在比剑术,”几天下来,众人和珀尔娅的关系变得十分不错,立刻有人向她解释,“那位孩子可真是厉害!”

    珀尔娅一怔,扭过头就看到了站在花园中的隆洛,以及他的剑术老师安克兰。

    发色改变成棕色的少年此刻身着着一件背心,裸露的胳膊有着流畅而紧实的线条,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饶是如此,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仍然紧紧握着手中的木剑,动作标准。

    他最大的改变——那双眼里的茫然和空洞渐渐褪去,早已生出了已经叫人看不透的神采。

    “漂亮的眼神。”在他的对面,同样握着木剑的安克兰笑道,“能教到如此有天赋的孩子,真让人高兴啊。”

    少年缓缓抬起手,握着剑微微抬举到面前,低声道:“……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他们同时举起手里的剑,挥下——

    少年像是一只小狮子,力量和速度都非常快,两把木剑对砍中,一次又一次发糊像是石块碰撞的响声。

    珀尔娅和身边的仆从看着这样的场景,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缠斗着,一颗心也渐渐被吊起来。

    隆洛对技巧的把握非常快,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每一次挥剑竟然已经要赶上经验丰富的剑术老师了。

    但是……

    珀尔娅看着安克兰那逐渐由防守变为进攻的动作,渐渐意识到隆洛虽然每个动作都很标准认真,可似乎缺少一些应对的经验——他这么消耗,很快会体力耗尽。

    不过饶是如此,也很厉害了。珀尔娅心里想道。

    就在这时,有人发出了一声清晰的低呼。

    珀尔娅抬头看去,发现隆洛一剑挥下没有成功,被安克兰下意识一脚踢到一棵树边。

    “额……真是抱歉。”男人挠了挠头,想上前看看,顺道安慰他,“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地上的少年忽然窜了起来——他的剑从背后往前扫去,狠狠砍了出去!

    在那一瞬,树上的树叶、地上的草叶,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卷了进去,与那一剑挥了出去!

    安克兰本能地感到了危险,抬手回挡,然而两把木剑撞在一起时,他手里那把——剑尖竟被平直地砍断!

    周围一片寂静。

    珀尔娅的神情已经不只是惊讶了。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在那瞬间,风的力量被那剑带走,形成了无比锋利的刃。

    ……这是,法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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