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晖

    魏瑰朝外走了几步,灵识不应当会累,但脚上如有千斤重,越走越慢,终于忍不住回头向着元知跑去。

    说什么还能留一阵,谁知道是不是她一转身就自己悄悄走了。藏在她的神海里这么多年,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大人自作主张,和苦苦瞒着她的鬼狐狸一个样!

    她想要的,这些人怎么就不懂呢?

    魏瑰冲进了元知的怀里,两手把他拦腰抱着,就算是触摸不到的,也不妨碍她稍稍撒个娇。

    元知垂眸,无奈轻叹,明明也不是第一次当师父了,只与广陌相处时,心硬不起来。

    膝下唯一的女娃娃,还在襁褓里时就受了颠簸,边哭边烧,还只流泪不出声,布包和小衣服上都是泪渍,把几个老家伙看得心疼坏了,结果他们老树根一样的手贴上去,就好像得了安慰,哭也不哭了,米糊也会吃了。

    寺里门人清修,幼儿不知荤食美味,给啥吃啥,就是个头长得慢,每天两辈人一天三顿地喂,一直像个小萝卜头。等大了一些,成了个小尾巴,没有半人高,却分外勇敢地去抬水过山路,师兄一手提两桶,她两手抱一桶,也就比水桶高一些,稳稳当当抱起来,颤颤巍巍运上去,那红毛狐狸就蹲在山路上走走停停地跟着她。

    广陌是师父师兄们的小尾巴,小狐狸是广陌的小尾巴。

    后来狐狸一下子长大了,赶到前面去了,把个乖乖巧巧可可爱爱的小姑娘带坏。

    今天上树摘果子卡在树杈子上下不来,明天因为捞一只陷在灌木里的小猫把自己的袍子刮得破破烂烂,这哪里是毛孩子,简直是皮猴子。

    两个孩子第一次闯大祸,是因为助人。

    富人欲买地,抢农人的生计,他养了手下,不必亲自交涉,地买到就行,不问怎么买到的。王老汉一辈子务农,不愿要钱,只想守着地。手下见说不通糊涂老头,仗着主家有钱有势,自然不打算好声好气,威逼利诱、打砸破坏时,正被广陌看见。

    小和尚和小狐狸一起把那几个趾高气扬的仆役折腾得屁滚尿流。

    年少不知人情世故,亦不能面面俱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不想是把地头蛇得罪透了,不能找到广陌和小狐狸,只能去追究没处可躲的老人小孩。广陌和小狐狸再去看他们,他们根本不敢和广陌对上眼,生怕她来帮忙。

    广陌问为什么,老人也只埋着头背草绳,高高的柴禾挤在一小块竹笆片上,小孩用瘦小的胳膊护着柴堆不掉,一边把魏瑰往外推,他们家里还有被踏坏的地。

    元知劝诫她,顺其自然,尊重他人命运。

    广陌不解:“他们全靠田地维持生计,富人把地里的庄稼都毁了,要怎么过日子呢?佛祖救苦救难,如何能对受苦受难的弱者视而不见?”

    元知道:“当日你若不与那几个仆役纠缠,事情未必会到这个地步。”

    事情似乎搞砸了,广陌想帮到底,但那对爷孙失了生计,她唯一想到的补救之法是和元知借钱。

    既然是借,当然有代价,广陌和小狐狸挑了一天的水,劈了一天的柴,洗了全寺的衣服,再烧了三天的灶,等所有人吃了他们才能吃。最后一天,广陌灰头土脸,饥肠辘辘,眼睛发绿。

    饿肚子也是一种修行,元知拿着饼来到他们面前时说道。

    但广陌委屈着不肯接。

    “富人只想买地,价钱好商量,手下从中克扣一份,农人还能分到一点零头。”元知把饼分成三半,递给小狐狸,示意一人一张,“现在这爷孙俩,‘饼’没了,地也没了,那些人还会变本加厉赶他们走。”

    “买卖你情我愿,强买不讲道理。”广陌不高兴,“王家爷爷和小马除了种田做不来别的,那些钱坐吃山空,还会被偷被骗被抢,可没有田地踏实。”

    像王老汉这样的,没那个头脑生意做不来,风险也难估量,一老一小本可以靠着田地过活,三餐四季,清苦但稳当,等到小马长大成人,就能接过家里的担子,日子平静得好似青林河的水,但这样的平静自富人要买地那天起就注定打破了。

    元知道:“你有这个能力,就替他们出主意,没这个能力,就只能不管。”

    “不管?”

    “对。世上遭遇坎坷苦难的人不知凡几,众生蝼蚁,广陌,你也是弱者,你只能扶一人过一桥,不能整日守在桥边扶每个人过桥,你看得到眼前的桥不好过,却没看到前路还有无数的桥,还有过不去的河、越不过的山。”元知温言相劝,“你遇到的,未必是有缘人,还可能是过客,他们受不起你的相助,便是缘分不够。”

    “我看到了,听到了,就一定会救的。”她没有因此放弃助人,后来遇到的人和事,带给她的磕磕绊绊,虽然只是山下的小打小闹,但这些风风雨雨,没有熄灭发芽的愿望。

    广陌是很倔的,小姑娘自有一套道理,一般人还说不过她,元知又全然不敢和教男孩一样下手狠狠罚。

    他从前几乎从不对广陌摆臭脸,连戒尺都是掂量着打的,只不许她懈怠功课,想着把人教好,安稳长大。

    想救人便去救吧,左右有众多师兄在,他也能护着小姑娘到她自己独当一面。若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也不会让她和小狐狸一道下山远游历练。

    *

    而小丫头又哪里没有回报他这份爱护?

    自他开始油尽灯枯,垂死之际拼命留了一半灵识,在魏瑰靠近的时候悄悄送进她的神海。这孩子对他不设防,神海被他锤炼了那么多次,按说灵识敏锐和危机感应该远超常人,却还能让他轻易溜进去。

    早便想好了不出现,今日看到魏瑰得知真相,认出他时的脸色,便忍不住现了身。

    他的日子已经看得到头了,此时相见争如不见。

    民间常言,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孩子,恨不能用绳子拴在裤腰带上,可雏雁总要高飞,当放手让她远去。

    别离日久,关切愈胜,忘了小儿长大成人,早已高过父母的肩膀,有能力顶天立地,那根绳子自是用不到了。

    但魏瑰真正是个小儿的外表,她这辈子长不大了。

    小姑娘永远只到他胸口,也不可能再体会寻常人的人生,即便是长生不死,容颜不老——这个遭人妒羡的结果,亲近之人也无法淡然处之。每每看到这样的魏瑰,他只会心如刀绞,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定会杀了那个犯下孽障的弟子,把优柔寡断的自己狠狠打醒。

    他这个师父当得不称职,教出来的九个亲传,唯一出了岔子的两个,一个入了邪道,一个被另一个害得受尽磨难。

    早知道,这孩子一抱回来,就应该……

    元知把手虚放在魏瑰头顶,襁褓里的习惯带了出来,只要把手放上去就不哭了。

    他咽下暗恨,努力挤出一个柔和的笑来,如常调侃道:“这么大人了。”

    魏瑰才不管多大年纪,反正这里没别人看见,反正师父比她大好几十年,做她爷爷都够了。

    是师父说了不要怕,是师父叫了她的法名,他就是舍不得她的!那她也舍不得一下,有什么大不了?有来有回,才是道理。

    “这样撑着不累吗?”

    “……”

    “你再不出去,小狐狸该担心你了。”

    魏瑰闭着眼,把牙咬得死紧,最后终于慢吞吞地放松了两只胳膊,僵硬得快不是她自己的手了。

    “往后下次别随便带人进自己神海了。”元知看了一眼此地无银的橘色大猫,嘱咐魏瑰道。

    魏瑰郑重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大猫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魏瑰还是说不上来,潜意识觉得见过、认识、交情匪浅,但没那个记忆。

    元知瞧着她迷茫的神色,对那边的大猫多了几分好奇和关注。

    琉璃眼猫族,一种天性纯良的有灵妖怪,虽不及天狐稀有,世上也是不多的。

    “它既和你有缘分,倒是可以借琉璃眼看一看你和他的旧故。”广陌和这些小动物的感情,应该都是差不多的故事。

    大猫面对魏瑰的师父,出于妖怪对得道高僧的天然畏惧,战战兢兢,抖得毛都蓬松了,哪怕那只是和它一样的一缕灵识呢。

    它摇摇头道:“出了这里,只能我自己看到的,魏瑰看不到。”

    不是亲眼看见,如何确认真伪呢?

    而且,它的力量大概不够。

    魏瑰看着元知,元知点点她的头:“自己想办法。”

    有他在跟前便下意识求助,这习惯不好。

    “哦。”

    魏瑰面上一抽,低下了头,把双手扣在一起转手指,最后说了一句话。

    “师父是没教错的。”

    前头有了教训,所以一点坏的门道都没让小广陌沾到,她少时的天真无邪,一半是师兄们齐心协力宠出来的,一半是元知有意灌输。

    要做个好人,永远心存善念。

    好人不好做,她又偏偏是个较真的性子,若是再钻牛角尖一些,容易修得心比大冬天的葱还脆,万一深陷迷障,自困自闭,可不太妙。

    元知在她下山前才想到这一层,而那时她身边是有四六的,所以他不那么担忧,结果广陌死了,他去得迟了,最后一面也没见,真到那时,他才知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他怕,是他教的善心误了广陌。

    善心是没错的,但保护不了自己。

    魏瑰跑了,跑动的样子难说是欢快还是逃的,大猫边嚷嚷着“别丢下我”边跟了出去,徒留元知一个灵识在神海里笑着揉搓自己的光头。

    *

    四六等得心焦,快把地上的砖给数清了。

    魏瑰一睁眼就看到他开始把眼神飘向了头顶的瓦片:“你在看什么?”

    “唔,我在想我们把屋顶打破了要不要赔钱。”四六一顺嘴就说了出来,反应过来是魏瑰在问他,立马把专注回了正事,“如何?可有异常?”

    魏瑰摇摇头:“诸事皆宜。”

    她回答得很快,像完全没经过思考的安慰之言,更别说当魏瑰醒过来,缓缓搂住了四六的脖子,靠了上去。

    姿态相当勇猛的,不似魏瑰一贯的矜持冷淡。

    四六第一反应是惊吓,随后是怀疑,最后试探着把脖子贴过去给她抱得方便一点:“你怎么啦?”

    魏瑰没怎么,只是想起元知粗略讲的省去了许多信息的故事,就觉得这狐狸真是倒了霉遇上她。

    要是没有软肋,就不会被任何人类利用威胁到了。

    “我见到师父了。”

    “真的?!”四六自然知道她的师父是哪个,魏瑰声音里的高兴装不出来,也藏不好,宛若装满了果子的背篓,就算绑得严严实实的,也有果子的香甜溢出来。

    元知这位长辈是他和魏瑰共同的大家长,四六时常为自己孤身一只小妖时能生活在凉山寺的庇护下感到庆幸。只是凉山寺的小和尚都不知排到了哪一辈,以常人的寿命,不应该啊。他纳闷道:“你怎么见到的?”

    莫不是幕后之人的迷惑手段?但他转念一想,这里只有魏瑰和大猫,没人能动手脚,就算是那鬼和尚,也寻不到机会见缝插针。

    “师父留在我的神海里。”魏瑰解释道,“神智还清明。”

    四六诧异道:“元知师父早有准备吗?”

    相隔一百年,大抵会少一些,提前预见到身后的波折,对这些老骨头来说似乎也不算奇怪。

    为了给后人平了障碍,哪怕灵识也要留下来,给魏瑰最后的荫庇。

    他完全是下意识的想法,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却不想魏瑰看他一眼,微有不豫之色,阴恻恻道:“你很懂嘛。”

    四六:“……!”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即使对元知和尚和魏瑰说了什么毫不清楚,也不晓得哪里踩到了魏瑰的猫尾巴,也知道绝不能掉进魏瑰的言语陷阱里去。

    而且,反应一定要快。

    魏瑰接着道:“他告诉我了,我是怎么死的……所以你真的用天狐起死回生的秘宝了吗?”

    她没必要问这个问题的,所以四六很紧张,尤其魏瑰说这话的时候和他几乎是贴着耳朵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声一声重过一声。

    他放在自己膝上的手捏紧了,稳住自己的表情:“当然用了。”

    ——不尽人意,可圈可点。

    魏瑰饶他一次,把鬼和尚的身份和事迹讲了一通,“这么说来,极有可能,凉山寺里封印着鬼和尚的一部分,但在封印者相继离世之后,少了看守和压制,他的一部分挣脱了出来。”

    四六拧眉:“也许……在封印之前,他早已经断尾求生。”

    当日元知和他的注意都集中在广陌的身上,救了广陌之后,他的身体状态大不如前,反应也差了。广渊以鬼修的能力逃走,不无可能。

    魏瑰点点头:“尽快回凉山寺查验。”

    四六补充道:“和凤凰商量一下,叫上麒麟,多个妖多个帮手。”

    “也好。”

    “那个……”

    突如其来的声音炸得四六本就紧绷的身体毛圆蓬蓬的:“你要吓死我!”

    大猫幽幽飘来一句:“要不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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