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异瞳

    “你不打算留在这里了吗?”魏瑰问,“你不是因为那个救了你的人类留恋着这里吗?”

    大猫低声道:“他救了我,也算收留了我,但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说留恋也不算吧,只是那个年轻人死后,本也无处可去。浑浑噩噩,不知岁月。我的直觉告诉我,留在这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再加上轻易离不开屋檐下,才甘心留在这里,顺便替和尚们守着这里的让渡阵法。”

    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寄居者,比蹲在破庙里的流浪汉似乎也好不了多少,流浪汉至少能四处走动寻找新的落脚点,它却是不能,只有这檐下的四方天地是它的归处。

    “但你来了之后,这种意识上的禁锢和牵绊好像变了。”

    它一见到魏瑰就有一种奇特的被戳中的感觉,仿佛是和人约见在这里,等了这许多年,而今天终于见到了,一刹那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四六眉头一皱,说话暧昧的雄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善地盯着那块虚空,虚空中的猫儿自然收到了他的凶恶眼神。

    大猫用带着兴味的眼神看着他,有一件事它骗了魏瑰,应该说是瞒着,它偷偷用琉璃眼看了魏瑰的过往。

    因为若有所感,所以动用了自己的能力探究。

    它看到了它自己,也看到了那个白衣和尚——小个的,嫩生生的,一脸稚气未脱,白衣和尚小时候五官柔和,留长发装作女孩也能以假乱真,他厨艺很好,还带着和尚小妹妹一起给它煮过猫饭。

    虽然是缩小了几分的模样,但它一眼就认出来了,变化是大了一些,比儿时更英气和锋利,但眼睛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如果说是亲儿子,也一定有人相信。这谁能认不出?

    他会救它,大抵是认出了曾经养过的猫,他还记着,是个念旧的人类。

    可令它惊奇的是,他们后来都长大了,儿时的两个好朋友却没有长大。

    他们分别时,广陌不过十来岁,如今脸蛋还是那个漂亮脸蛋,身量拔高了些,气质成熟了几分,但还是不对。

    一百年啊,说长不短,凡人的生老病死,都在这一百年里了,是连修行之人也逃不过的。再怎么成熟,她仍是少女模样,宛如被装进了不适合自己的用旧了的壳子里。

    肉体凡胎的壳子怎么会长不大呢?是遭遇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它本以为它死得这么早,此生再没有机会遇见了。以后两个好朋友想起来,说不定还会怀念他这个独自跑了的小伙伴,埋怨它几句。

    然后魏瑰说,他们死了。

    大猫有些头痛,哪怕它现在本质上没有头这个东西,过度使用琉璃眼对一小片灵识来说还是太勉强,只看到他们几个小孩相聚的短暂时光就不得不作罢。

    它忍不住审视今人,这会儿某个小心眼儿的狐狸还像守着自己的宝藏一样,守着和尚小妹妹,对窥视者虎视眈眈。

    一如当年——只要别人一句话,一个威胁、引诱,他就能付出自己珍贵的修为。

    他一个狐狸还没有他一只猫狡猾,怎么瞧着也是丢了记忆的蠢样子?

    小狐狸,小和尚,好久不见。

    若是身体有形,魏瑰便能看见大猫眼里的亲近和光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我为什么要带你?你有什么用?”

    魏瑰借着四六的肩膀站起,拍了拍不存在的灰问道。

    四六不发表意见,收起尾巴,俨然一副万事以魏瑰为主的态度。

    “你别看不起猫啊,”大猫飘在魏瑰头顶,仗着没人看得见,用透明的猫尾巴一下一下搔着魏瑰的肩膀,“我怎么也算百岁老猫了,人不是有句俗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本猫见多识广,博闻强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的妖不知道的旧事秘闻我……我好歹是多活的这些年岁,不是白活的!而且今天我还给你帮忙了,你都看不见我,一般人更加看不见,我一定能在你们打架的时候出力,就和今天一样,给敌人出其不意的一击!”

    大猫努力卖自己:我很有用的,带上我吧~

    谁叫魏瑰不认得它,旧交情都化作灰飞,它也确实对着魏瑰心虚呢?

    “还有还有,我听你们说的那个恶人出事的时候,好像正是我在这法度寺落脚之后,白衣和尚出走的时间,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大猫说着,隐去了话尾。

    不是也许,是一定,白衣和尚是魏瑰的同门师兄,出门应该是去和魏瑰的师父一起封印了恶人,清理门户,但他没有回来。

    这意味着什么,它不能不多想。而魏瑰的师兄们同气连枝,这一个行了无常,其他人恐怕也……

    魏瑰沉声道:“你自己长了腿,会飘不能走吗?”

    “我要怎么带?”

    “如何保证你不添麻烦?”

    大猫毕竟是一片灵识,看不见摸不着,用起来未必顺手,况且它年纪虽不小,记忆却不全,并不像它说得那样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魏瑰的问题每一问都如一支小箭隔空扎在大猫的身上,它还不能说它已经恢复的那部分记忆,是从魏瑰身上得到的。一个谎言要用许多个谎言来圆,有口难言,“呃……”

    “我不是地缚灵,也和这里的人还有土地没有契约关系,随时都能脱离,只是不能见光,需要一个容器,真的不麻烦。凭你就能把我带走,”大猫委屈巴巴,“你的师父大人都说了可以用到我,这还不够吗?”

    魏瑰沉默地转身,一点情面也无。

    “等等等等,我可以救那只琉璃小猫!”

    魏瑰把装着小菊的包袱抱得更紧了,戒备道:“你该不会是找同族夺舍,方便行事吧?”

    “我才没有那么卑鄙!”大猫气势汹汹,“而且我是男孩子!”

    魏瑰挑眉:“说说看。”

    大猫:“实际上,我的琉璃眼并非意识,也非实体,它介于二者之间,好比流动的气。我平日正是栖身在此,但它太招摇了,没法悄无声息地溜出去,我要你找个容器,也是一个承载琉璃眼的容器,小菊正合适。”

    “类似一体双魂,对异瞳猫来说不算什么,而且,这样一来,她的眼睛就全了,灵力不会再流逝,你还能借她的眼睛看到过去,”大猫耐心补充道,“只要你相信她的话。”

    魏瑰思索片刻,道:“我答应你,但若是小菊苏醒之后,不愿意你寄居在她的身体里,你要出来。”

    大猫下意识点头:“嗯嗯,嗯……出来之后呢?”

    “我的眼睛给你用。”魏瑰认真道。

    大猫愕然:你还是这样,难怪你俩人和妖能相亲相爱。

    四六捏了捏她的手,小声嘀咕:“你的身体可不能够,碎过的容器不稳定,勉强装下两个意识,只会把身体撑破,还是放我身上吧。”

    魏瑰轻声道:“没事,我自有办法。”它都能在她的神海里待这些时间,装下它还不是轻轻松松。

    你有什么办法?四六很想问,但魏瑰已经转头说起了别的,她把小菊的身体露出来,示意大猫进来。

    结果大猫又有幺蛾子:“这个……恐怕要麻烦你上房梁一趟,把琉璃眼取下来,之前白衣和尚把它藏在屋顶了。”

    宝贝嘛,当然要藏起来,不能太过显眼,防止被人顺手牵羊。

    大猫讪讪一笑,魏瑰冷冷一瞥,四六自告奋勇上房梁,顺着大猫的指引寻找藏在屋顶的东西。

    “这寺里难道没有溜门撬锁的光顾吗?屋顶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啊?”

    大猫自豪:“我又不是摆设,吓跑就完事了。”

    “这么高,不吓死也摔死了……”四六扒开大猫说得一处块砖瓦,“咦?”

    里头有一木盒,样式古朴,松木材料,看不出品质,外表涂料有异香,防水防虫蛀,四六问:“在这里面吗?”

    大猫不确定道:“大概……应该是。”

    所以说,你连自己的眼睛被放在哪都记不清了?

    四六拿着木盒子轻盈地跳下,摸索一阵,“这是带锁的,”四六问,“怎么开?钥匙呢?”

    大猫支支吾吾:“……实不相瞒。”

    魏瑰、四六:“……”

    行了,你别说瞒了,我们知道你开不了,你个没用的东西。

    魏瑰奇怪道:“为什么在我的神海里,你就可以直接取出来?”

    大猫更加奇怪道:“因为那是我的眼睛?”

    魏瑰:“……”虽然我问的是废话,但你真心不觉得,和你感人的记性相比,我的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好吗!

    “你的用处要打个折扣。”魏瑰冷酷道。

    大猫摆烂:咪——咪。

    四六掂了掂木盒,声音瓮瓮的,落下来和木盒内壁的接触面不小,里头有东西,但不像是珠子的动静,更像是书册、木片或者牌子之类的。

    “要不然直接用蛮力劈开吧。”他没什么诚意地建议道,这大猫不靠谱,相当不靠谱,招狐狸厌烦,不如直接点。

    魏瑰点点头,她的耐心也早已消磨,她还急着交完差,回去查看凉山寺的情况。

    鬼和尚此番在他们这里受了挫,难保不会对自己被封印起来的身体动心思。

    尸骨向来是鬼类的一大限制,正如新死鬼走不出太远,地缚灵困于埋骨之地。反过来说,若是能和自己的身体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排除了死相对神智的影响,鬼类也能获得增益。至少,在阳光下行走的限制这一方面,有了身体方便得多。这世上多的是鬼不能去的地方,却是不禁死物的。更何况肉身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尽在掌握,一切行动没了顾忌,反倒好说。

    四六得了魏瑰首肯,把木盒放在地上,一掌刀劈下去,带起的风吹散了小片地方的尘土,然而木盒子纹丝不动,坚硬如铁石。

    “诶?”什么东西能挨得过他的打?

    魏瑰皱紧了眉,把这诡异的木盒子捡起,正想仔细查看它的细节,然而,“啪嗒——”就在她的手心接触到木盒的瞬间,锁头一下子断裂松脱,叮呤咣啷掉了一地。

    四六一脸匪夷所思,震惊道:“它莫不是长了眼睛,怎么还看人,是不是你太凶了,它怕你?”

    魏瑰甩过去一个眼刀:“这是术法的结果,有谁用我的血为媒介,在木盒上布下了禁制。”

    她的手心还残留着新鲜的伤口和血气,被这木盒识别出来。但按照年月,这盒子也该是一百年前的东西了。

    大猫兴致勃勃道:“你看我就说,你和我的过去,甚至是和白衣和尚,我们有渊源!带上我准没错的。”

    四六收了嬉皮笑脸,魏瑰的血只有亲近之人有机会采集得到,“你的血……先看看里面有什么。”

    魏瑰打开了木盒,青色的琉璃珠晃晃悠悠地飘出来,被半空中的大猫灵识圈住了,想来先前有禁制阻挡,大猫才不能直接召唤琉璃珠,只有在神海里是相连的。

    灵识融合的过程只有一眨眼,明亮的光芒照出了大猫的模样。

    魏瑰坦言:“我是不是见过你呢?你叫什么?”

    不是因为小菊,更确切地说,小菊才是因为大猫。谁是本,谁是影,她潜意识分辨得出来。

    四六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猫脸,放弃了用脸来认猫的方法,他没有魏瑰那惊人的天赋。

    “我叫……小,大葵。”大猫试探着吐出这个名字。

    魏瑰听到了它隐去的那个小字,眨了眨眼,暗自揣测,从取名的习惯来说,这只猫和小菊说不定有亲缘。

    大葵看出她的意思,解释道:“我们不是一个人类养的,名字和这没关系,当然我也不记得……”

    它顺势看向小菊,忽地止住了话头。

    大葵呆滞道:“啊,它好像也是你养的,果然是你取的名。”

    魏瑰倏地看向空中漂浮着的琉璃珠,眼神凌厉:“也——?”

    大猫:“!”

    四六:终于不是我一个妖受这苦了!

    “哈,哈哈哈,呃……”大葵半空乱转,找不到躲藏的地,马不停蹄地钻进了小菊的身体里,耍赖装死。

    小菊悠悠转醒:“咪——唔,漂亮的姐姐,是你啊!”

    魏瑰立马收了黑幢幢的神情,她不好对着小菊的脸发火,无奈伸手蒙着小猫的脸把她的头背过去,咬牙切齿:“大葵,你最好,老实交代!”

    大葵:呜呜呜,我怎么知道这臭小猫醒来这么快我该死的瞎话还没有编好还以为它还要睡个五六七八天完了完了完了……

    “咳咳!”大葵起个郑重的头。

    “咪!”小菊一惊,在魏瑰的手里一缩,“谁?姐姐救我!”

    魏瑰安抚道:“小菊,有个坏家伙跑进了你的身体里,我马上给你揪出来。”

    小菊这孩子心地单纯,偏信魏瑰,乖乖点头,小表情又懵又无助。

    对着大葵,魏瑰就没好脸:“我数到三——”

    “三。”

    “好!停!等!”

    一道青光飞快一闪,魏瑰只觉右眼一阵眩晕,光怪陆离,她适应了一会,转头看向四六。

    她看到一张不算陌生的脸,躲闪的,羞赧的,眉眼的棱角锐利分明,瞳孔红色妖冶如朱玉,眼尾红色湿润,和淡薄的唇色相得益彰。

    黑色长发飘逸垂下,几乎盖住了他的全身,枫叶一般的红狐狸尾巴柔顺地绽开在四六的身后,真不愧是美貌惑人的狐妖。

    魏瑰盯了半晌,把四六的脸色盯得快有了人色,他没想到魏瑰突然就有了看破他本貌的能力,手足无措地一抬手遮住了魏瑰的眼睛:“别,别看。”

    魏瑰出声问道:“你怕的是这些黑气?”

    黑气和四六如云长发交织在一起,不显眼,但也无法忽略,不像怨气,比怨气更浓稠,是极其恶劣、糟糕、危险的。

    是污浊。

    四六颤声道:“魏瑰,不要看了,求你了。”

    他哭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魏瑰余光里的污浊滚滚,似有异动,她没有听话闭眼,扒开温和挡住她的手直视眼前人,厉声喝道。

    “四六,守住心防!”

    猩红占据了四六的眼睛,让那仿若玉石的瑰丽双瞳变得可怖,兽类的利牙坠着寒光,脸上青经暴起,嶙峋点缀着黑色的甲片似的皮肤。

    魏瑰恍然明白他曾说——她看到真实的他一定会讨厌的意思——与丢了神智、再无半点人样的恶鬼没了差别,确实很叫人生厌。

    她一掌拍向四六的心窍,灵力如开闸流水涌入掌心相贴的部位,催动青色琉璃珠。

    污浊除来不易,此刻条件不足只能压制,既是如此,琉璃最好。

    顷刻之间,魏瑰的右眼、四六的丹田,纯净夺目的青光一圈一圈晕染出去,堪比旭日东升,大葵敢说有生之年,没见过别的修者能将琉璃的光华发挥得如此出色,便是族中长辈在此,也是比不得的。

    四六如吞苦胆,难咽难吐,却不及心头无边恐慌,潮水般的喧嚣鬼语响彻耳畔:“你洗不干净了……你会弄脏她……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吧——”

    这声音不知从何处传至魏瑰耳边,她怒火中烧:“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我养的狐狸,竟然妄想揣度我的看法,简直放肆!”

    四六的眼睛流下血泪,淌在他比纸还白的脸上,好似画师描摹蝴蝶裙摆时落错了笔墨,魏瑰手上更加用力,“真当我不敢弃了你!”

    大葵胆战心惊:“疯了疯了,他都这样了,你还嘴上不饶人,你还刺激他!”

    魏瑰怒目:“闭嘴!”

    “啊吼——”鬼狐咆哮,佛殿房顶的破洞扑簌簌落下尘土,大葵走也走不了,躲也没处躲,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中祈祷佛祖保佑这里千万别塌。

    佛祖可能听到了它的心声,踏马的居然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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