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怯

    暗哑的一声还未咽下,魏瑰豁然回头,雪镜子里那道金红色的身影竟然就停在她身后。

    这雪地藏不住脚步声,他却来得无声无息,仿佛凭空冒出来一样。

    大猫吓得一个弹跳,猫在雪镜子后面,不说那玩意挡不住它庞大的身子,镜子还是透明的,掩耳盗铃不过如此。

    “师父……”魏瑰茫然又痛苦,这痛苦来自胸腔和喉咙,满满的都是艰涩的味道,是酝酿了太久想哭却哭不出的悲怆,话到喉头,却不知说什么,只动了动嘴唇,念一声尊敬。

    “广陌。”金红色人影褪去光芒,现出一个单薄如皮影似的真容,他对着她慈祥地笑了笑。

    魏瑰一步跃上前,伸出的手又收回,她从前有满腹委屈想要诉说,也想有大人的臂弯可以钻,只是找不到可以卸下冷淡假面的人,谁也不会再把她当小孩。

    如今亲人在前,她倒不能碰了,怕那糯米纸一样的灵识一碰就化了。

    元知看出她的踌躇,主动把手伸出来,魏瑰皱了皱鼻子,虚虚地搭着,就当拉着师父的手了。

    灵识应当是没有温度的,魏瑰恍惚感到一点温暖,灯笼一般的,想抱一下。

    魏瑰问道:“师父怎么会在这里?”还可以待多久?

    元知答道:“我一直在这里。”

    魏瑰眼睛盯着他不放,一眼都舍不得漏掉,含着疑惑道:“我怎么从没感觉到您的存在?”

    元知道:“我躲起来了,你不找,找了我也不会出来,若不是这小猫今日把过往摊开了见光,我怎么也不会出来。”

    “为什么……”

    有什么苦衷不能见我?

    “为什么!你可以出来见我,你一直在这里,却不和我说一句话,你知道,我想回凉山寺,想见你们大家多久了吗?!”

    魏瑰此刻和被瞒得死死的穆展小少年是一样的心境。她早知道作为被隐瞒着保护的人,内里有多不开心。

    明明可以,陪陪我,和我说说话,让我看一看也好……

    魏瑰的声音有些高了,元知看着她,原本因为笑着弯起来的眉毛垂着耷下,复又无奈叹一声:“我怕见了你,就舍不得走了。”

    他把魏瑰搭着的那只手往上抬了抬,魏瑰触到一片虚无,顿时惶惶不安地对上了元知的眼睛。

    “你看到了,我总是会消散的,与其让你知道最后一点慰藉也是有尽头的,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你以为独自一人,没有后顾之忧,只为自己打算,也,不会向任何人寻求帮助。”

    这世上唯一能帮你的只有自己了,没有人能托底,那么就算陷入死地,也得靠自己走出去。

    不是元知狠心,而是魏瑰可以依靠的人都不可能再出现了,一人入世度人度己,该早些坚强起来才好。

    所以,哪怕看着心疼,他也不能和她见面。因为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要是等不及看那两个孩子重新遇见,没有小狐狸陪着,直面元知和尚再次消失对魏瑰太过残忍。

    她已经送过他一次,再失去一次,还是彻底永远地失去,得把她的心劈开来,他怎么忍心自己无知无觉,留给孩子一个无望的念想。

    魏瑰心绪难平,嘴硬道:“你会舍不得?你上次赶我走倒是轻巧……就算你真的消失了,我也还是会和现在一样的。”

    不过是同样的结局晚到几十年,我才不会崩溃。

    元知摇摇头:“我还不知道你,也怪我,把你养得太软弱了。”

    魏瑰,软弱?

    偷听的大猫不敢苟同,你虐她千百遍,她都能挺过来,铁人都没她硬。

    魏瑰不平:“你从前可是赞我的心慈,说我纯善无杂,言行如一,现在怎么反悔了?”

    “是啊是啊,我后悔了,”元知点点头,哄着小孩,“养小姑娘得叫她知道人心险恶,知道有人恩将仇报、暗箭伤人,知道世道复杂,众生皆苦,女子举步维艰……我再养你一次,不会只教你一心向善了。”

    魏瑰被他说得眼热,可惜这副身躯不争气,她强装平静,撇撇嘴道:“您可是佛门弟子,不教人向善,不守佛祖教诲了?”

    元知和尚变成那不讲善恶因果道理的不正经师父,她可想象不出来,虽然他往日也挺不正经。

    “那还是要守的。”元知哈哈大笑。

    终于,这师徒重逢的景象有了一丝熟悉的欢乐,重逢本该是和乐融融的,近乡情怯也会被亲人相拥的渴望按下。

    哪怕境中人深知一切皆是假象虚幻,早无来日,此刻也委委屈屈、勉勉强强地捏着鼻子忍了。

    “师父,我遇到狐狸了。”魏瑰没发现,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雀跃,就像和家人介绍新认识的好伙伴,“他和我有渊源,还是复活我的人,师父是知道的吧?”

    元知点了下头,静静看了一眼魏瑰的神色,欣慰道:“你不觉得多出来一个累赘就好。”

    他也没说错,虽然复活了小徒弟,但天狐太招人眼,还是个未长成的,有他没他,都不影响魏瑰好好活着。

    都是狐狸不好。

    “还行吧。”魏瑰难得傲娇。

    她想起自己身上很多谜团,连珠炮弹似的问:“师父毁我的神海干什么?是要训练我吗?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还有我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妖吗?……”

    元知抬抬手,打断她道:“太多了,一个一个来。”

    意识到她问了什么奇怪问题,又道:“谁说你是妖了?搬弄是非,不信他!”

    元知说的,魏瑰都信,他说她不是妖,那一定是对她的来历身世很清楚了。但他却没有继续顺着话题说的意思,就地打坐,魏瑰鼓了鼓腮帮,也乖乖坐好。

    “神海之事你猜得不差,就是为了把你这磨得无坚不摧、刀枪不入,没有什么东西能从这里侵犯你的神智。”

    元知神色凝重,魏瑰也认真听讲。

    “你的对手,也是会用织梦之人,他善于蛊惑人心,盗用禁术,借此作恶,我一直怀疑你和小狐狸也被他的织梦术改过记忆,但织梦术无解,只好让你早做防范。我把这段记忆剪除了,你的神海反应便来源于你的身体记忆,而不是靠你自己心念控制,”元知近乎惨淡地苦笑一声,“因为,心有时候也是信不过的。”

    魏瑰眨了眨眼,师父是被自己的心骗过吗?

    “我,有个入了歧途的弟子,已经被我抓到了他犯错,可惜一念之差,是我私心软弱,饶过了他的性命,才酿成大祸,累及你……若我从一开始就相信直觉的判断,预见他的劣根难除,就能斩了祸根。”

    魏瑰想起广渊这个人,便顺势问了。

    元知和尚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怔怔地点头:“是他。”

    太久没念,差点忘了。

    他的名字取来也没多大深意,不过好听好记罢了,现在却觉得这个“渊”字起得真合适——鱼潜在渊,深潭难见影子,他这个做师父的,也全然没发觉,待在身边的大弟子是个怎样心境的人,等到一切都变样了,才后知后觉,那人早有预谋和行迹,是他不以为意,觉得他还有救,还来得及回头是岸。

    他很是自责,魏瑰不知内情,生疏地安慰道:“师父,在人命上斟酌纠结,是人之常情。”

    她知道元知和尚一定不是单纯私心作祟,自然也无法责怪一个人谨慎决定别人的生死。

    有错罚了就是了,没有依据时真要杀了,他也难过心里这关,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徒弟,不是什么无关之人。

    说着不要她一心向善的和尚,谁都不及他仁慈,元知和尚爱众生,魏瑰有此品格,自然是他的言传身教,全赖他教得好,不能只怪她天生如此秉性。

    凉山寺的名册上大片深深的笔画,都是元知的懊悔和后怕,他做了错事,放了罪人,最后还殃及门下其他弟子,他们都是他当亲生孩子养的宝贝啊!

    元知的身影已有了溃散之势,魏瑰心里焦急,都显露在脸上,被元知安抚住了。

    “早该如此,不过是命数罢了,我肉身已毁,灵识苟存,是我自不量力,不爱认命的挣扎。”

    “师父,要回山看看吗?”

    魏瑰紧急找话题,相聚时间短,这不多的留存于世的时光,她想和师父再一起回去,回家里。

    真要走了,走之前也该见见故地。

    “不了。”元知拒绝,十分果断决绝,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能和你见一面就够了,多的我不奢求。”

    “是人就会生贪心,执念不散者,天生引怨,终会被浊气迷了心智,面目全非。”元知感慨着,目光放远,像在说着什么遇到过的人。

    “故地乡情难舍,我总不能当着你的面变成那些非人之物,师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他要开玩笑活跃气氛,魏瑰被他拒了,不买他的账:“谁关心你的面子!”

    元知笑道:“时间紧迫,你既然知道了身亡事故的一二,我便把往事告知于你。”

    广渊就是当年害了广陌性命和四六修行之人,他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用天狐灵宝求长生。

    然而古籍记载有限,天狐能使人长生,却没有具体详述如何长生,广渊便猜测是天狐有长生的宝物在身,但妖怪有宝物也是自己的,怎么会给了凡人?

    于是他布了大局,引小狐狸主动献出自己使人长生不老的宝物。

    而什么样的情况下,天狐才会把东西给出来呢?自然是性命攸关的时候,所以,被天狐放在心上的广陌必须要是个死人。

    他用天狐的消息聚拢了一批人,陷杀广陌,编造了一个祭祀之法,将广陌曝尸,实则是等到天狐入局,救广陌时李代桃僵,成为最终得利者。

    幸亏,元知及时赶到,阻止了他趁机之行,广陌顺利得救,天狐元气大伤,不知所踪。

    魏瑰想到,先前和鬼和尚打照面,他确实满口“那本该是我的,却被你占了便宜”,原来内情如此,真正是虚伪至极。

    天狐这样的灵兽,只在传说中存在,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得那群人相信,元知眉头深锁:“其中还有许多德高望重的术士大能,虽够不到那仙风道骨境界,但平日救济百姓也是常行之事,竟会齐齐跌了涵养,把矛头对着你们两个孩子,也是我没想到的。”

    就算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不把化形的天狐当人,可广陌总是无辜的。

    他是怎么发现了广渊的密谋呢?还是因为他们这些半只脚迈进修行门槛的人,他们消息走漏,才让他知道。

    五花八门的派别里总有几个没本事也不想让别人多占了宝贝的,元知修为尚可,为人挑不出毛病,能得人关照一句。

    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一件事赶着一件事,他脚不沾地地救人处理后事,没空细思广渊的端倪。

    只是广陌救回来了,天狐没了,两个懵懂的孩子被害到这番地步,他心中恼恨不消,一坐下来便忍不住回想。

    当年年轻气盛的广渊犯下的错并非杀人害命,但也是破了戒,按寺律当杖刑惩戒,以凉山寺的杖刑,十死无生。

    他这个心软的师父替他隐瞒了下来,寻个合理的错处将人逐出寺里之后,他便没再关注,只希望他经受红尘历练能开悟悔过。

    现在想来,人不会突然坏掉,究竟是犯错在先,还是起了谋求长生的心思在先,他也不清楚。

    魏瑰问:“那个人的结局如何?”

    “他是死了的,”元知肯定道,“在小狐狸救你的时候,我用凉山棍法偷袭得手,打碎了他左边的肩膀。”

    棍子从心口的位置穿出,这次他下手完全没有留情。

    魏瑰道:“可是他还在兴风作浪,地府的人说没有他的消息,连凤凰大妖寻摸他的踪迹也难,这是怎么回事?”

    元知的云似的白眉攒聚成阴云,脑中闪过鲜血淋漓的地面、佛光重重的阵法、破碎碾烂的心脏和弟子们眼里深邃明亮的决绝,他的双手抱合在腿上,用了很大力气撑住,微不可察地抖动一下。

    人死道消,毁尸泄愤的事他们做不出来,但广渊那个孽障,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修了邪门歪道,尸身被他们带回去埋了起来,但很快出了事。

    怨气一声不响地侵染了山中修为尚浅的弟子,起先只是口角,慢慢发展到肢体冲突、争斗内耗,惹出了不少乱子,到他们发现源头,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原本可以用细水长流的法子处理,只是损耗一些灵力修为,时间久一点,一天天消除广渊带来的怨气和污浊,但广陌还待在山上,不巧的是,她也需要几人的灵力。

    天狐至宝只是保住了她的生命,就好比打坏了的佛像按照原位粘了回去,在恢复之前都需要小心保存。但许是起死回生逆天而行,天道不能容她这般顺利,广陌的身体和魂魄的状态都有反复,元知和广慧他们只能轮流照看,替她稳固。

    怨气是个隐患,他们分不出修为和灵力,这时候也不可能安心把人送下山。

    但事不宜迟,于是,他们选择了最立竿见影的法子封印了广渊,剥离了怨气。

    那段时间人人心力交瘁,力有不逮,难免有被他们缺漏了的地方。

    若广陌知道了其中细节,就算没人怪她,恐怕也是在她心上捅刀子,万事不能强求,瞒得住一时是一时。

    元知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魏瑰道:“广陌,你现在是魏瑰了。”

    魏瑰不明白他说这句话什么意思。

    “师父也是个死人,能做的有限,广渊心思深重,留了后手也非难以理解,怪我们疏漏大意,清理门户之事还要靠你。”

    魏瑰不高不低地“哦”了一声,元知和尚的毛病又来了,转弯抹角,说一半留一半,就是残存的灵识也保持着他的说话风格。

    她知道要靠自己寻找答案,这不是随便问问。

    “我还能在你这里留一阵,你该出去了。”

    “是,师父。”

    “我不是说了,不称弟子。”

    他又开始狠心地撇清关系,魏瑰警觉地思索着:方才有什么话题触及到了元知和尚的禁区,他要千方百计地赶她走?

    魏瑰恋恋不舍地回头,元知竟然不送她,只回身道一句:“广陌,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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