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像,包括眼睛上的缺,又是一只没了琉璃眼的猫。
不过应该是个活泼的男孩子。
魏瑰瞥一眼它的脸型和五官。
看到自己落在魏瑰眼中的大猫很开心,具体表现在它绕着魏瑰蹦着一圈又一圈,“哎呀,总算有人能看见我了!”
喜出望外,便玩得尽兴,一不小心就在雪地里栽了个跟头,大猫呼噜呼噜地甩了甩身上的雪,打了个喷嚏,雪的味道和真的一样,凉透了。
“你不是……”没了眼睛吗?怎么知道我看到了你?
魏瑰没有说完,大猫听懂了。
它绕回魏瑰跟前蹲坐着,若非魏瑰眼神阻止,它还打算用那厚实的毛掌拍拍魏瑰的头,“我就知道小妹妹很关心我,这不打紧的,我有秘密武器。”
魏瑰:“……”随便了。
“寺里的高僧也看不见你吗?”魏瑰问。
“高僧也是会死的啊,”大猫勾了勾脸上的胡子,对她展示那完美的弧度,“不是所有和尚都能称为高僧,也不是所有高僧都能看见我的。”
按佛家的话来说,心中有猫,眼中便有猫。
所以真的很少,还不能一起玩。
“不说这个,”大猫扫视神海的风景,“你的神海真漂亮。”
冰雪就在脚下,莹白如玉,踩着簌簌作响,和真的一样,大猫就地一坐,抓了几把雪团吧团吧,“你以前生活在雪山吗?”
魏瑰也学着它坐下摇头道:“没有。”
雪山都只偶然一见,但在那之前,她的神海就已经是这白茫茫的一片了。
凡人没本事修改自己和别人的神海,这里的景色大都取自人最习以为常或印象最深的记忆。人不能对没有见过的事物投射得这样逼真,可她又实在想不起来。
大猫滚好了一个雪球,和魏瑰坐下来差不多高,它把下巴搁在那:“你秘密好多。”
魏瑰深以为然,却不好露了怯:“你要怎么检查我的神海?”
大猫神神秘秘道:“用我的秘密武器。”
它把猫爪子背在身后,掏了掏,那动作像在挠屁股,“等等等等——”
一颗闪闪发光的青色琉璃珠被大猫托在手掌上,剔透泛金,正如猫眼那一线瞳孔。
魏瑰大惊:“好好的眼睛怎么不安回去?”
“安不回去啦。”大猫说得无所谓,魏瑰眼中闪过痛色。
大猫释然一笑:“琉璃眼只要摘下来,就再也不是我们的眼睛了。”
只是一颗珍贵的宝石,运气好灵气足的猫,眼睛还能生灵。
所以那只鼠妖的让渡,只能拦着小菊生命的流逝,明如珠玉的眼睛是不可能睁开了。
“我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舍弃眼睛的,”大猫悠悠地晃了晃身子,“不过还有别的法子,能让废弃的眼睛起作用。”
它是族里的佼佼者,眼睛自然是宝物级别的,大猫在大雪球上抓了几下,还拿爪背蹭了蹭,最后甚至用舌头舔了舔,在魏瑰把眉头越皱越深,快要能夹死蚊子之前,它终于完成了所有工作,欻地把琉璃珠嵌在了雪球上。
那个位置正在大猫挖出来的那一块的上方,许是它放下的角度有些奇异,青色的光芒折射,把它的大爪印映在了那片平整的冰雪面上。
这好像个不伦不类的镜子。
“不错不错,”大猫人模人样地拍了拍手上膝上的雪渣子,拉着魏瑰坐到“雪镜子”前,“不要动啊。”
它回到雪球后面,接着掏雪洞,魏瑰好奇地看着,这猫像是要在雪球中间造个透镜出来。如此这般,雪球内部真就像个眼睛。
这样那样操作一番,大功告成!
大猫带着满意的笑,一根手指点在琉璃珠上。温暖的青光如汩汩的泉水流动,自上而下布满了整面冰雪镜,宛如一块碧玉。
魏瑰身子前倾,盯着镜子里的变化——琉璃眼既是见过去,便能让她知道神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山雪起落满地,雪山崩塌也只在顷刻间,雪龙吞没大地,而起因只是外部的一点震动,她的灵识还没收回来,被攻击的触动便传达到了此界。
大猫啧啧称奇道:“你真的不是一般人,这样的震动,山倾海啸的,寻常人哪里受得了,神海的天地变样,差不多是在你脑子里炸了个雷,这不得疯了!你竟然还没变傻子!”
“哇哇哇!就这么几天,还发生了两次,没变成傻子真是个奇迹。”
魏瑰:“……”我就非得变成个傻子?
大猫收回爪子,把头转向魏瑰,抻着脖子道:“你别不当回事,照这个恢复神速的架势,这里的动静肯定不只这两次。”
“我全然不记得我神海塌过。”魏瑰随手捋了一把头发,迷茫地揉着后颈。
大猫托着下巴道:“一般来说,塌一下就够你疼个三天三夜,可你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醒了不说,还和没事人一样。”
它把爪子放下来:“更重要的是,神海的疼在魂魄,却一定会殃及肉身,但……”
但魏瑰的肉身毫无异样,熬过疼痛的酸和冷一丝也没有,更不用说她那会儿一副僵硬如死尸傀儡的模样,就挣扎了最初那么一下。
魏瑰语气凝重:“你可否继续往前看?”
大猫点点头,接着按上了雪镜子。
熠熠生辉的镜子照出冰雪世界里的过往,千篇一律的雪景看得猫很像打个哈欠,但魏瑰正襟危坐,十分认真,大猫扁了扁嘴,挪了挪屁股把自己粘在位置上,大爪子搓了搓猫脸努力清醒。
关系到她的神海和变化的由来,魏瑰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一点不敢漏下。
雪峰隆起,绵延,再在下一场雪崩里夷为平地,一尘不染。这里的沧海桑田发生的速度快了何止十倍,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也就这样了。
时有风雨,都化作了雪暴,魏瑰的身影在大雪里踽踽独行,似乎总也不会停下,罩着毛领斗篷的红色小人,面容终日不变,也终日不笑。
魏瑰没什么诚意地想:“我有这么不高兴?这张死人脸真是……我也不是没笑过吧?是笑过的吧?”
恐怕是没有的,大猫能看出来的高兴,只有在雪停了的时候,天光不再阴沉沉,但也没出太阳,云和雪连起世界的此方彼方,仿佛混沌未开的天地。
虽然知道这里的雪都不是真的,但它还是怕魏瑰那么小一只人类被漫天的大雪埋了,独处旷野的孤寂、空白,无边无际的,看的久了颇有一股森然的味道。
一个人怎么能在举目皆白的雪野待这么久呢?
此时的风刀霜剑简直要遮挡了人的视线,神海投射着人的内心,这段日子里的小妹妹,过得挺苦得吧?
大猫悄悄看了看自己身后,尾巴乖乖巧巧地摇着,它珍惜地摸了摸,还在还在。
“等等!”魏瑰倏地喊停,大猫骤然一惊,“啪”地把镜子停了,回神看镜中,雪野里终于出现了另一种颜色,打破了此间的平静。
但这是溯回,也就是说,后来便再没出现过。
“这是何时?”魏瑰正色问道。
大猫皱起了一张猫脸,绞尽脑汁,掰手指,甚至用上了脚趾,总算得出一个答案:“距今大约九十五年。”
九十五年?!
魏瑰的眉宇间阴云更重,若她此前的推断没错,她的时间线里不存在的五年加上,这个时间点,正是她入妖市的那一年。
她刚从凉山寺下来,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只循着心意,很有随遇而安的意思,觉得妖市舒服,就选定了安家的地方,可以说相当随便。现在想来,也许是妖市里有四六留下的气息,毕竟是天狐一手布下的地方,在她一无所知时,也能把她给勾到这个他的遗威庇护下的地方,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妖市里的气氛并不多好,最多也就比人间的乌烟瘴气好一根指头。她那会还不知道就是了,即便忐忑,但独自闯荡天下的少年意气还是熊熊燃烧着的,然后……
没有然后了。
不堪回首,魏瑰闭了闭眼:“劳驾,继续吧。”
大猫缩头缩脑地瞟了她一眼,启动了雪镜子,成千上万的金红色犹如光剑,光和影混杂在一起,耀如出云的夕阳明媚绚丽。
这场景原是极美极壮观的——要是这些光剑不是冲着绞杀魏瑰来的就好了。
大猫惊得脖颈后缩,鼻子耸起,险险倒地的身子在地上打个滚。
转折来得又急又快,美景瞬间化为利器。
魏瑰紧了紧手指,认真注视着金红色把她兵解,连带着这里的冰天雪地一起。
摧折是极为彻底的,却不是残忍的,万剑穿身,过程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不是为虐杀。
自天际起了大风,席卷整个神海,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粉碎的雪重落,又变回之前干干净净的模样,魏瑰的身影也再次出现,看起来在原地打坐,神态安然,气息微有起伏。
大猫不禁发出一声“诶?”
匪夷所思,道理何在?
更没有道理的还在后面,这样的摧折发生了不知多少次,大猫浅浅地数着,约莫快两千多次,这两千多次,魏瑰都硬扛着挺了过来,不论前头有多凄惨,攻击停息后,都会慢慢复原。
它要再说一次,魏瑰没疯魔真是个天大的奇迹!堪称神迹!
越往前,魏瑰形容越狼狈,恢复的速度自然也慢,金红色光芒越深,攻击也越凝实,倒衬得他们最开始见到的光剑昏黄了些,也温柔了些。
大猫用脚挠挠下巴:“这么看来,攻击是越来越弱了”
魏瑰严谨地说道:“是攻击的主人力量变弱了。”
光剑不是一开始就在她的神海里聚集的,对她的神海发动攻击的人也在一次次尝试,日复一日,明眼看着是逐渐找到了最得心应手的方式,既能让她的神海坍塌摧毁,也能缩短受苦的时间。不过后继无力,强撑的感觉在开端的对比下尤其明显。
魏瑰觉得,这种变化她应该看到过,在她熟悉又深刻的地方。她长出一口气,带着确认的神情看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最初的红光不算横冲直撞,反倒看起来蹑手蹑脚,专心地和孩子似的捣着乱,恍惚让她看到了一个对破坏不甚熟练的大人,瞻前顾后,也决心不移。
他一定要这样做,即便满心不忍、不愿。
红光翻涌,刹那间,魏瑰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那红光依稀凝成了一个人像,双手掌根相扣,指结兰花。
“师父啊……”
雪地里飘来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