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必偿

    金铃的反应仍在,却没把对方引过来,不是距离太远,就是小猫还活着。

    魏瑰朝着四面八方都试了一下,朝着金铃反应最显著的方位走,四六的风太招人,会引起百姓注目,离得远了又碍着金铃,这时用不到,由着魏瑰领路。

    她把泓之留在穆展身边作护卫,和四六两个人在灯影稀疏的街道上走着,偶尔避一下往来的行人,钻一下小巷子。

    四六在发呆。

    魏瑰边走边问:“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她牵着他的手都没用什么力道,只是轻轻一带,就能把他领走,拐子要是遇见这样乖的,做梦都能笑醒。

    四六魂不守舍地,慢吞吞地向她飘来一眼,那目光里还含着些小情绪,像是幽怨的委屈,又像是没睡醒时的朦胧。

    魏瑰眨了一下眼睛,凑过来道:“你在撒娇吗?”

    太近了。

    少女的脸就停在不到一掌的距离前,他微微地仰了下头,随即摇了摇,把魏瑰的手攥得更紧了,嘴巴抿了一下,似乎是咬着肉的。

    静默的氛围催促着他的回应,长久的酝酿给了他勇气,四六的语气有些忐忑道:“猫妖自绝的事,其实和那两个人类没有关系的吧,我看你好像,归咎……不太喜欢他们的样子。”

    他想说归咎,又觉得太直白,不知想到了什么,改了用词。

    魏瑰心中一紧,默默感受了一下手上的动静,是不安的,但没有松手,还是好好握着的。

    这感觉不是讨厌、逃避,而是紧张,以这鬼狐狸平素的反应……魏瑰眼尾一挑,不动声色道:“怎么没有关系?没有那两个人作死,小菊就不会自毁。”

    四六觉得魏瑰的态度哪里不对,之前遇到妖怪为了什么事要死要活时,她可不是这么强词夺理的。

    他道:“靖帝认错了人,确实耽误了两个姑娘,但他的眼睛又不是长在天上,认错……”好像不应该认错,他就不会认错,魏瑰变了这么多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四六昧着良心努力为人开脱:“情有可原!而且他没捆着人不放,把亲生的孩子带在身边也是理所应当,算是做得够好了。那女子是为护主而死,虽然因为靖帝快不行了,这样做的结果没起什么作用,但她也是没错的。”

    他越说越顺,很有道理的样子:“猫妖选择陪主人去死,没有人逼她,是猫妖自己过意不去,自己选择放弃修为和长命。”

    魏瑰也很有道理地说:“那要看为谁放弃。”

    她目光向前,一心找路的样子,似乎随口一说,没放在心上,四六忍不住手上用力让她停下,有些高声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妖怪和人一样,有脑子有智慧,不是没有长大的稚儿,可以决定自己为谁而活,为谁而死!”

    金铃声蓦地停歇了。

    魏瑰顿住了身形,离巷子还有一段距离,前方是错落的脚步声。

    正值黄昏,人们各自回家。

    “你们妖怪?”

    人声仿佛一下子退去了,四六的耳朵里却隆隆地响起鼓噪,他没有指责她多管闲事的意思。

    “不是……”

    他急着找话,却是魏瑰先有了动作,她背过身,面朝着四六,那双眼睛定住了四六的慌乱。

    她道:“放阿烟自由和留下子嗣,对靖帝来说是不冲突的,但对阿烟来说不是。立场不同,确实不好下定论。”

    “认错人却是他没命享那个妻儿双全的福,全是他自作自受,没有不得已,我不可能同情。”魏瑰交叉着手臂抱在胸前,齿下如刀。

    四六傻眼。

    这样的魏瑰,咄咄逼人,爱心不显,有些许陌生,他却十分欣慰——她从前信奉佛门大爱、普度众生,凉山寺的和尚们又把她保护得很好,故此总是把人和事想得很好,出来后立马叫人间世情戳了心肝,变得敏感又踌躇——也十分心疼,如今难说是学乖了还是学坏了。

    魏瑰继续:“自我牺牲确实大义凛然,只是我很难赞同她自尽是值得的。即便陛下身体很好,还能活个几十年,也真心愧疚了,那么皇后呢?她真的能和一个不爱她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好过吗?”

    魏瑰叹一声:“阿烟自己也知道自由自在的舒坦,为什么不给公主另寻一个安全有益的出路呢?”

    四六话中含着不确定:“因为……她做不到?”

    魏瑰点头。

    “力所不能及,却还要揽着,即使她牺牲良多,也只比最难看的境地好一点。”

    她们一路同行、互相扶持,阿烟理所当然地把公主放在了自己背上,像一辆没有套牲口的简陋小车又多装上了一件不轻便的行李,哪怕这件行李早有人乐意背上。

    站在保护者的角色太久了,她退不了,放不下,便耗着自己。

    不选择带公主离开,更是因为,对方从前是公主,后来是皇后,她没有落下去过。

    小女官不能想象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女子落得和出身卑微的她一样。云泥之别、地位高下,阿烟在郁妃的位置上一定体验过了,所以更明白,荣华富贵要放手是多么不易,她能由奢入俭,是因为她在最底下待过,而立于云端的公主,她的低谷也是比寻常百姓要高的。

    当年亲如姐妹的两个人,可以一起在山野间闲话,但两个姑娘分开太久了,谁都知道童真只能当玩笑戏语,只怕相对而坐都是奢望。阿烟不再敢于确认彼此的同心同德,只能自作主张地揣测对方的喜好愿望,把公主留在她心悦的男子身边,让她坐稳最尊贵的位置。

    更何况,她未必带得走公主。

    “这一位,是自不量力。”

    魏瑰平静地微笑着:“最后,小菊纯然可爱,我当然不希望她为了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身负愧疚,甚至赔上性命。”

    见多了小菊这样一根筋又无害的妖怪,魏瑰完全想得到,他们会因为一点巧合认定了自己的错误,都不需要外人推动,自己就能走到坟墓里去。

    而她之所以心意难平,不过是把妖放在了和人一样的位置上衡量。那是开了灵智的生灵,怎么能像案板上的肉一样对待?

    “我可以理解和尊重她的选择,但要我开心地接受,那是万万不能的。”

    四六试探着问道:“那要是有关的事,息息相关,人无可厚非,妖死得其所,那你……”

    你会怎么想呢?

    能不能放手让他来决定自己的去留?

    能不能不算得那么清楚?

    魏瑰是想算清楚的,他看在眼里。

    舍不得、不甘心,想伸出更多枝蔓来,伸到她的地界里,疯狂占据。

    他如同一个恶劣的觊觎宝物的小偷,有一万分的贪心不足。

    狐狸布好了一个陷阱,魏瑰不跳:“怎么轮得到我来提意见?”

    前话说到底,是人类给予的心意不配妖怪感恩戴德。他这般给限制死了,她再说不配就不合适了。

    她不肯给面子,实际上已是表明了,她对心甘情愿的妖怪无可奈何。

    不跳不可。

    “魏瑰,妖会找到觉得值得的人。”四六的眉毛显而易见地弯了弯,紧张的神情松动。

    魏瑰敏锐地意识到这家伙恐怕是在计划着什么要命的事了,面色肃然道:“我不需要。”

    凡有亏欠,往后必偿。

    四六格外认真道:“你总会有需要的时候。”

    魏瑰好想敲狐狸脑壳,于是顺着心意做了。

    “你要死……轮不到你这个,魂魄无处安放的鬼狐狸!”

    你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还要怎么把自己变得更凄惨?

    “我有处安放。”

    放在你这里。

    ……

    明明还有眼前的黑手要找,魏瑰却不能静下心,闷头走着。

    四六曾说他还不到妖族的成年,该是心性不定,也许事到临头就知道难了,这时候她又希望狐狸真的年少轻狂,不是装的,但她又知道,这家伙固执起来是说不通的,否则她撬他的嘴也不会那么费劲。

    努力平复了一下,魏瑰想起那个眼神,问:“刚才你是在委屈吧?委屈什么?”

    “之前几次,你能保持一颗平常心,这次却波动很大。”四六像是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问,是因为那个妖是小菊吗?”

    你是偏向小菊,或是偏向妖怪,还是出于本心?

    他有些嫉妒那小猫的好待遇。

    魏瑰不明所以:“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都……”

    她话未说完,金铃的光芒大绽,铃声大作,狐狸肚子像个快要炸开的熟瓜。

    “在这里。”

    魏瑰飞身上墙,隔着一道游廊,看到那墙上突兀的剑柄,惊诧道:“这是法度寺!”

    四六也落到了她身旁,二人跳到屋顶上,魏瑰揭开了一片瓦。

    殿内的景象落到他们眼中——鼠妖原形已现,命在旦夕,黑衣人翘首以盼,志在必得,小菊被剑气所指,不过一寸。

    此情此景,根本由不得魏瑰多想,她登时打破了屋顶,跳入殿内,四六紧随其后。

    长棍在半空中蓄势,大力一击挥开了众剑,魏瑰抢过小菊和鼠妖,一手展开斗篷将它们裹起来系在身上。

    不过一眨眼,黑衣人的利爪就到了眼近前,四六也伸出爪子,一下钩开对方。

    他拧着眉道:“你怎么会妖族的法术?”

    这爪子看着逼真,硬碰硬也货真价实,只比四六的短上一些,看着像发育不良的动物脚趾。

    黑衣人并未遮面,相貌平平,穿着却与魏瑰在鬼修记忆中所见如出一辙,他冷笑一声:“你猜?”

    鼠妖在魏瑰的包袱里虚弱地吱吱叫了两声:“他抢走了琉璃眼……在胸口。”

    魏瑰听懂了,扫视一番鼠妖的惨状,颈骨断裂,没救了,这一口气也不知是怎么吊着的。

    “你……”

    “一定要拿回来,魏、姑、娘,是你的……”

    老鼠没了声息,魏瑰目光一凛,正要持棍加入战斗,猝不及防,一道冷锐的风刃划过她的耳际。

    魏瑰躲得及时,还是被削下一缕头发,回身一看,不计其数的剑尖正对着她。

    “魏瑰!”四六余光瞥见这里,吓得手上断了力道,被黑衣人一把压制住了。

    魏瑰矮身躲过一束剑光,手中长棍灌满灵力,与万剑对抗,火星溅起,她的脚抵在地上,被迅猛的攻击推着往后退了一丈。

    此地都是名剑,剑气威力非同小可,魏瑰的虎口已经绽开细线。

    黑衣人游刃有余,看好戏道:“你放下这猫儿就能脱身,当然猫儿就会挨这千刀万剐,你要怎么选呢?”

    千刀万剐?

    魏瑰皱眉,小菊何德何能?

    她如往常一般地召出琉璃火,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四六那处,黑衣人虽然下意识躲开,身体却没有被烧到,像是火焰遇到他就避开了,而她包袱里的小菊却在此时张口吐出青色火焰。

    与四六口中的竟然是一模一样。

    魏瑰瞳孔一缩,觉得有什么没被她注意到的事在此刻浮了出来。

    这一怔,没留意一道剑气穿破她的防御,自她的肩膀没入。

    疼痛令魏瑰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哪怕她立刻反应过来,还是有更多的剑气击中了她。

    不是她慢,而是剑速太快。

    魏瑰的嘴角漫过一丝血线,神色愈发冷淡,她几下封住自己的穴道,红衣染上深色,看着一点不严重,四六却深知魏瑰能忍。

    “混蛋!”

    他的担忧没能持续几刻,另有剑气向着他来了,四六左支右绌,好不艰难。

    魏瑰眸光一闪:剑气针对琉璃,为什么不杀那黑衣人?他有何不同?

    魏瑰在闪避的途中打量这座佛寺殿堂。

    佛像庄重和睦,并无凶相,法度寺怀藏千万兵器,更加不会助涨剑灵戾气,是什么激起了它们?

    “啪!”她一脚踏在之前小菊躺着的蒲团上,稍微挪开的位置露出一抹朱砂色,魏瑰踢开整个蒲团座位,脚下的阵纹清晰可辨。

    ——让渡,阵法古老,顾名思义,进行某些能量的转移。一般需要因地制宜借东西为媒介,目前看来这里的剑气是被借用了。

    借用剑气得有与剑气相克的妖血作引子,妖血只能是来自鼠妖,但鼠妖不大可能伤害小菊,应是有别的目的。

    莫非是阵法布置途中出现了意外?

    魏瑰思索着,主动割破自己的手掌,鲜血淋在阵纹上,覆盖了原有的图案,无论如何,破坏妖血绘制的阵法就应该能让剑气停下。

    失血的唇色逐渐惨白。

    黑衣人深沉地嗤了一声:“自作聪明。”

    魏瑰心下不解,盯着他的脸,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忽然发现四六脸上带着惊惶,张口欲言又止,吐出一句:“不可,离开!”

    正在这时,脚下暗色的阵纹重新亮起鲜红,光芒似火,竟是被再次点亮。

    魏瑰的脸上霎时笼罩浓重的疑色,火焰点在她的瞳孔,一如黑夜里的灯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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