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错

    穆展还没醒。

    阿烟珍惜这段母子团聚的时光,哪怕只有她一人看见、知晓。

    “你打算永远不让他知道真相吗?”魏瑰问。

    “我已经死了,就不要打扰活着的人了。”阿烟释然地笑笑,“我活着的时候舍了他而去,是我对不起他。他从没见过我,也许对我的样子有过许多猜测,但总不会是我这样的……坏人,不如让他一直以为娘亲早就离世,只是一个普通的柔弱女子。”

    “况且我和陛下之间又不是什么可歌可泣的好故事。”

    魏瑰:“……”其实以他们整治北靖、收复天下的事迹来说,倒也可以算?

    男女之情外人不好掺合,魏瑰也不想懂,但她还记得之前在坟上的发现。

    她问道:“你可是养了一只橘色小猫?”

    阿烟点头道:“有,小菊它是我从西尚国带过去的,在宫里也有它陪着我。它,它是……”

    她有些犹豫,大约是对魏瑰的身份有疑,万一是一根筋的捉妖师,对小妖不友好。

    魏瑰道:“那孩子与我有旧,你知道她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吗?”

    “什么?”阿烟眉心蹙起,随后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头,拳头抵着额角,似乎对那段记忆记得不甚清晰,“我,我看到了,它回来的时候,瞎了一只眼睛,然后就……”

    一只猫有多少血?哪怕它成了精,是会说话的妖怪,也只是一只小猫。它视死如归地趴在坟上,从身体里流出来那么多,染红了坟包上那片土地,仿佛开了一眼血水泉。

    “她的眼睛在哪?”

    “被人拿走了。”

    “谁?”

    “不知道,那人一身漆黑,他不救猫儿……”

    阿烟眼底的猩红血色浮起,魏瑰暂且放下可疑的人,及时给她压制,问道:“她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吗?”

    “是的,我死了,它埋了我。”阿烟的语气恍惚稀薄,即使人清醒着自愿赴死,死亡来到的那一刻,其痛苦折磨也是无可比拟的,记不得是常事,带来的混乱和堕落之感极有可能让鬼成患,鬼差日常拘魂便是为了消减这种隐患。

    “它好像不太对劲,我死之前把它送走了的,没想到它跑回来了,还是让它看到我死了,应该是吓到了它。它是不是哭了?”

    阿烟怔怔地睁大了眼睛,魏瑰皱眉心想:“鼠妖说的情况里,小菊自尽和阿烟脱不了干系,怎么阿烟看起来却不知道?”

    她问道:“你记不记得她最后一次和你说了什么?”

    阿烟默默地摇晃脑袋,缓了片刻,轻声道:“它那天兴高采烈的,像是遇到了大喜事,它突然开口说话,吓了我一跳,它告诉我,它看到了陛下和皇后感情生疏,它说陛下和我命中注定,此时既然缘分未了,我可以回去找我的孩子。”

    魏瑰问道:“然后你就自尽了吗?”

    阿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苍白的脸上更加惶慌,原本丰盈温润的脸庞也有崩溃之势。

    魏瑰寒声问:“你是怕,陛下放弃公主,转而重新选择你吗?”

    阿烟先前说自尽是因为死人更有用,魏瑰却是不信的,至少不全信,尤其当她说了从前的事之后。这前后的矛盾在于,活着的阿烟已经足够用愧疚拿捏靖帝,根本不必死。若是为了保住公主,这就合理了,她被迎回去,那公主的处境将极为难堪。

    她先一步用死亡拒绝,这以后一旦靖帝有废后的意思,她的死才是一把插在靖帝的心上的刀。没了爱重,即便只有愧疚也是好的。

    “是。”她坚定地说道,忠心于公主,是她唯一没有改变过的意志。

    “宫闱秘事,是你的眼线探听不到的。但你的情况,陛下是知道的吧?他不会不来关注你。”魏瑰吐了口气道,“你是否,常怀忧思?”

    阿烟僵着脖子,难过地咽着声音道:“是。”

    常怀忧思说得浅了,她死前的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是忧思过度,形销骨立。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好像数着日子过,就慢慢没了力气。

    若说委屈,一半是装的,她知道就算离了皇宫,靖帝也不会真当她不存在,便习惯性伪装自己的情绪,隐忍恬淡,把自己的弱者地位摆得明白,装得外人相信,自己都要信了;一半是真的,明明有亲子,却不在身边,不能相见,梦寐以求的自由与骨肉分离的心痛,此消彼长,却是轻易抵偿不过去,独自深夜难眠,只有猫儿暖衾。

    五分装成十分,靖帝相信了,愧疚了,说不定会把儿子还给她。

    他明明可以和自己的妻子有新的孩子,可以两全其美。

    魏瑰忍着没来由的怒意和悲哀,沉声道:“小菊看得见,她是如何以为?”

    她一个小猫,在北靖皇宫里看着主人夫妻间的相处,不明白这俩人纠结别扭的关系,但看得懂聚散离合,看得懂母亲和孩子,看得懂主人流下的眼泪和寂寞的等待。

    她是否以为,陛下一开始选择的是主人,主人是被迫与爱人分离?是否以为,是靖帝的新皇后占据了主人作为一个母亲和妻子的位置?是否以为,主人是在为此伤怀,忧思伤身,终日抑郁?

    可靖帝最初认定的是公主,而阿烟爱穆展和公主胜过爱靖帝,她的愁绪不是寄托在靖帝身上。

    小菊为主人带来的好消息,却不曾想,成为主人下定决心赴死的引线。

    魏瑰知道不该生气,说到底,是小猫误会了,但这两人自己处理不好自己的感情,半生纠葛,到了一病一死,还要拖累无辜。

    “小菊的眼睛看得见过去,你们……”魏瑰蓦然觉得难以启齿,“命中注定”在这样的情况下简直变成了一个诅咒。

    命中注定的作用,只是让他们相遇而已。

    如果是命中注定,怎么从未把真心交付呢?命中注定成孽缘,纠缠不休,靠近又离散,不能成为心心相印的伴侣,互相怀疑猜忌。

    死性不改,于是止步不前,再有缘分,都成一场空。

    阿烟沉吟一瞬,声音切切:“陛下喜欢公主,是我不该越界。”

    魏瑰无声地凝视这个满心逃避的女子,终是叹道:“你对其他事看得明白,只对自己的事糊涂吗?”

    她残忍地对这个死人说出真相:“陛下认错了人,他想娶的女子不是公主。”

    “不可能。”

    “你一直在公主身边,她从没有见过外男,也不可能见过陛下。他一个别国的皇储,公主不出席西尚国的宫宴,要怎么认识公主呢?”

    阿烟极力辩驳:“也许是陛下自己看到了公主!公主出过宫的。”

    “她出宫时,身边还有你,你把她保护得很好,她也事事听你的,由你打头带着她玩。”

    魏瑰在“很好”两字加了力道,阿烟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公主受姑姑教导,对男女之别牢记于心,她没有骑马,一直站在女眷的棚子里,应该就是在那里,被陛下看到了。公主,公主容貌姣好……”

    她说不下去,因为她猛然意识到,那个年纪的小女孩还没长开,公主在宫里的压迫之下,瘦小怯懦,扮成宫女也没人认出来。这样的公主,还不是后来西尚国的筹码、高贵的明珠。

    魏瑰替她说:“骑马过圈的游戏是西尚国人的习俗,看客众多,十分热闹,还有你这一个黑马,不可能不精彩激烈,这当然要比一个童稚的小姑娘吸引人得多,观众的视线都会集中在你们几个骑手身上。一个普通女孩如何会引人注意?只有在你把花环戴在公主颈上……”

    “别说了!”

    魏瑰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私以为,陛下那样的人,初生爱慕,不会是女子颜色这样浅薄的缘由。”

    “皇宫中秋宴上,帝后相携情浓,陛下也赠予了皇后一只花环。”

    她的话尽了,意味全留给阿烟自己品尝。

    靖帝和靖王一样,有微弱的凤凰血脉,只是他身上的没有觉醒,妖族是生来慕强的,要打动少年帝王的心,光是温柔可不够。

    在皇后的记忆里,马背上的阿烟像跃动的精灵,烟霞色的宫女衣服仿佛火焰一样生机勃勃,她开怀地笑着,欢呼着胜利,虽然瘦弱,但眼睛明亮有神,真是明珠一样。

    公主羡慕着保护她的女孩,羡慕得纯粹。

    阿烟颓然地失了神。

    公主的小侍女习惯了以公主为先,一路扶持,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官,也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是别人眼里的耀眼。

    “你该走了。”魏瑰淡淡地对阿烟道,想知道的信息都说完了,不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母子重逢,执念也该解了吧?

    她把穆展弄醒,这小子睡得迷迷瞪瞪,甫一起身清醒,大叫着发小脾气:“夫人也有事瞒着我!怎么就我是个没有用的,被你们这些聪明人溜吗?”

    魏瑰瞥他一眼:“等你能自力更生、一人出游了,谁也不会拦着你、瞒着你。”

    阿烟虽然不舍,但死魂经不起地府召唤,不能强留下来。

    “孩子,你要好好的。”

    穆展看着眼含悲戚的阿烟,莫名觉得心里揪着疼:“夫人……”

    阿烟含着泪,挤出一个笑来:“最后让我抱一下吧。”

    “诶?”穆展有些愕然,出于对待长辈的尊敬,再加上对这位陌生夫人的好感,顺从地打开了怀抱。

    阴阳相隔,他们触不到彼此,阿烟微微偏过脸,再次听了下儿子的心跳,似乎在她靠近时快了一下。

    穆展看着魂魄消失在地下,抚上心口,感觉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你且在这屋待着,回县衙也行。”魏瑰嘱咐道。

    “我的任务完成了吗?”穆展茫然道。

    “是的。”魏瑰神色凌然,“接下来的事,和人无关了。”

    漆黑?真熟悉的打扮,挡在她前面的,她一定会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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