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茹争流三十五岁。

    这一年，电影行业改革继续深入，茹争流这样的民营制片终于迎来了自己真正的春天。

    1995年，彻底打破只有16家制片厂拥有故事片拍摄权的限制，所有制片厂都可以拍摄故事片，更为振奋人心的是：社会投资占70%以上，就可以光明正大与制片厂合拍电影！

    凤羽影视立刻和已经名存实亡的平省电影制片厂联系，不久，双方签订了一系列合作拍摄合约。除了争流影视有一部合拍电影计划外，凤羽影视另外还要同时开展三个电影项目。

    此时，谷从跃已经将广告宣传部门单独分出去，成立了凤羽文化传播公司，不仅负责凤羽内部影视项目的推广发行，还接外部项目，同时兼顾平面广告和电视台广告的买卖，在现阶段，这块业务的盈利水平在整个集团中名列前茅。广告宣传电影电视发行在此时还是一片浩瀚蓝海，地方台电视广告甚至会出现一张蓝底白字的静止图片，上头就写着公司名称、主要商品和电话号码，播音员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不断重复念着这些东西。谷从跃靠着在M国学习时选修的市场营销知识就能在这块蓝海里畅游，张开大嘴一口一口奋力吃着改开红利。

    他每一天都急急忙忙，生怕错过什么，在公司会上不止一次说：“我们遇上了最好的时候，并不是我们能力有多强，而是很多聪明人还没能发现没有进入这些领域。我们这些普通人，必须在那些有资源有能力有智慧的人还没有进入赛场的时候快速取脂，尽量赚到我们能赚的钱。等他们进来，我们的优势就会不断缩小，那时候就是我们转换新赛道的时候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快，再快，更快！”

    他眼前全是机会，数不完的机会，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宝藏。身为一个野心家，他一个都不想放过，但能力和资源都有限，并不能把这些机会都抓住，仿佛身边光速飞过无数金币，他着急忙慌闪展腾挪拼命去抓，却还是只能抓住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这让他焦虑极了，也郁闷极了。

    人精力有限，谷从跃把全部精力放在生意上，能分给家人的精力自然就不够。他和茹争流的沟通逐渐变少，以前两人不在一起一定会每天打电话，后来电话打过去，有时会遇到茹争流的剧组开大夜，或者谷从跃还在应酬，等他们结束工作应酬已是深夜，为了让对方睡个好觉，这天便不再联系。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渐渐他们每天的电话变为短信，再后来短信也成为一种形式，有时忙起来就忘记了。

    有天半夜，在中京的茹争流突然感到强烈的孤独，她打电话给谷从跃，没有打通。

    第二天谷从跃发短信来，说昨晚喝多了，没有听见电话。

    茹争流知道这并不是借口，谷从跃正和某银行洽谈标准化网点的项目，这个项目要是能成，凤羽文化传播就能成为行业内不可撼动的龙头。而且他努力要接下这个项目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赚钱争夺市场份额，更重要的是和这家银行展开合作，为以后的融资修桥铺路——这是谷从跃事业版图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他势在必得。

    茹争流想起自己和申自由聊感情，把说教包装成两个成熟女人的平等对话，用亲情包裹着各种大道理哄申自由囫囵咽下去，她曾对申自由说她和谷从跃的情感最重要的是对方能线性提供情绪价值——但这不是真的，人的精力确实有限，在事业上用完之后，再怎么也挤不出多的来分给爱人——这就像人一定会死那样是真理。

    家庭和事业的平衡是个永恒的话题，永远没有对错，你更在乎哪边，就会在哪边花更多精力。已经有半年没有回过宁市，靠申大中带谷梦来中京看亲娘的亲妈茹争流本人，并没有资格指责谷从跃在家庭上花费的精力不够。

    她现在在中京拍摄电影《混混儿》，这部和《蒙昧青春》《大厂风云》一样，算是“回忆那个时代”的电影。《混混儿》走得更深更远，讲的是大庆那种人的故事。

    由于故事时代背景敏感，茹争流和邹宙商量了很长时间，决定从小人物着手，把故事主线放在一家人的命运上。这户人家从外地来到中京，没有户口，父母都是临时工，在单位经常被人欺负，家里又穷又没有文化，孩子也总被其他孩子欺负。有一天，这家的大儿子对欺负他的混混儿奋起反击，从此以命相搏，逐渐取得江湖地位，由一个小混混儿变成大混混儿。随着他成为大混混儿，一家人的生活状况都有所改善，父母从反对他当混混儿到得到实际好处之后对他也恭敬起来，弟妹的生存环境也变好。时光荏苒，这个大儿子一路拼杀，在热武器时代靠冷兵器杀出一条血路，周围人对他又怕又恨又妒，甚至家人对他的态度也很扭曲。他喜欢的女孩子看不上他，而他又“带着”一群女的招摇过市，他身份和命运的扭曲好像时代这棵树上的瘿瘤，虬结肿胀，疙里疙瘩，但毕竟它只是个瘿瘤，树还是越过他向上生长了。

    这个主角的最终命运，让茹争流和邹宙产生了多次争吵。他身上带着那个年代申东方和大庆的影子，茹争流知道大庆终究是在未来活不下去的，便想在自己的电影里给他一个好结局，让他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活下去，湮没在生活的尘埃里。但编剧邹宙认为，故事是生活的比喻，主人公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代表人物，就应该像时代戛然而止那样利索地去死。

    茹争流不服气：“大庆也是很久以后才枪毙的，为什么他就必须立刻去死？这是生活里真正发生过的事！”

    邹宙摔剧本：“故事不是生活！生活里有各种各样的巧合偶然甚至奇迹，但故事里就算奇遇也应该是‘奇遇的原型’，不应该有真正的奇遇。一个人物，尤其是一个具有时代色彩的代表性人物，一旦脱离他的典型性立刻就失去了可信度。他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就应该死在他的时代结束的时候。故事是有自己生命力的，不是你随心所欲的玩物，你一旦随心所欲，你的人物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物了，他实际上已经不可信了，已经死了！”

    两人为此冷战一天。

    茹争流冷静下来，觉得术业有专攻，人家邹宙一个专业编剧，已经写了十几年，不乏成功之作，自己一个导演不应该过于自信。她拿出公允的态度来，请了好几个朋友判断哪个结局更好。其中包括编剧、小说家、影评人和与她们同龄的“过来人”，绝大多数人认为主人公在结尾的时候死去更有冲击力更能激起观众的情感。

    于是剧本定稿，就让主人公去死，为此茹争流难过了整个晚上，打电话给谷从跃还没有人接。

    这个故事整个儿都发生在中京，有浓厚的地方特色，因此故事的拍摄也在中京，后期也在中京电影制片厂制作，从开拍到后期制作完成，历时十一个月，是茹争流拍摄周期最长，也是耗资最大的一部电影。这部电影令她心力交瘁，拍摄时处处不顺心，怎么都不得劲儿，就连选角的时候，她都能差点儿和杨梅吵起来。

    这样一部京味儿浓厚，又特别“接地气”的电影，茹争流自然想找一些电影学院毕业的中京土著来演。但是选角的时候，杨梅带着几个小青年找到她，请她“考虑下咱们凤羽自己的演员”。

    1994年，谷从跃在开始筹备凤羽电影制作部门的时候同时创立了艺人经纪公司凤羽传媒，业务主要分两部分，一是与成熟演员签约，让他们直接进入凤羽自制电影电视剧演出，二是仿照玲甲开办演艺培训班，筛选有前途的苗子，作为公司演员的储备资源。

    杨梅进入凤羽传媒之后在每个岗位都试了试，觉得和少男少女一起能让心情更好，最后选择了管理演艺培训班的工作。而茹争流隐隐觉得，她有可能是更喜欢能决定他人命运的感觉。

    现如今的杨梅早已是个干练的成熟女人，整天和年轻演员们在一起，人也变得更精致洋气，一见到茹争流就笑得花儿一样，拉住她的手嘘寒问暖。这种略带客套的亲昵让茹争流感觉到些许陌生，但杨梅终究是体贴又细心的，很快结束寒暄说明来意：她听说这次茹争流的电影需要不少少男少女，希望她能考虑下自家公司的演员。

    茹争流内心产生了一些不快，这不快并不是对杨梅，而是对谷从跃：当初之所以从凤羽分离出来单独成立争流影视，就是为了能在自己的电影上得到绝对控制权，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但作为一个成熟的职业女性，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满口答应让杨梅带来的孩子们来试镜。

    晚上茹争流和谷从跃通话，问他想让自己怎么对待那些小演员。

    谷从跃一听就知道老婆不高兴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的戏不是正找演员，我们自己的演员也需要公平竞争的机会啊。”

    茹争流轻飘飘“哦”了一声，笑道：“那好呀，我可就照着自己的意思来了。”

    谷从跃用那种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磁性嗓音一字一句说：“你想怎样，就怎样，茹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