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又抱回一摞，没精打采地看着，看了一盘又一盘，直到深夜。
已经有些困了，可还是不想睡，便随手又拿起一盘，看也没看，塞进机器。伴随特别刺耳的小提琴声，屏幕上闪出鲜血淋漓狂草大字《孽缘》，一看片头就是那种不太健康又质量很差的垃圾片儿。紧接着屏幕一闪，出现四个行草大字，撑满整个屏幕，生怕别人看不见：于进作品。
茹争流突然就想起在阳沿电影制片厂附属招待所见过的那个于进，难道是他？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买到厂标，有没有拍成自己的电影。
很快，茹争流确认了这个于进就是那个于进：他自己在这片儿里客串了个小角色，一个苦追女主的窝囊废。
这成功引起了茹争流的兴趣，她从床上坐起来，聚精会神，倒要看看这个“热爱电影”的于进能把电影拍成什么样。
这一看就把她看精神了，这拍得实在是太搞笑了。关键这并不是个搞笑片儿，是个虐恋片儿啊。那个女主角根本不会演戏，连最基本的都不懂，她拍戏竟然时不时看镜头，任何一个人看了都知道她在硬着头皮演。不仅如此，她对情绪的处理完全不对，被爱人背叛之后，她本应伤心欲绝，但她没有哭，大概想要表达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凭栏眺望远方，可是这个演员的眼睛在眼皮底下一跳一跳的，还不时偷瞄镜头，肢体僵硬，看起来就像个故意站在那里装着要跳下去以博取人同情的心机女。
茹争流看一会儿就要感慨一句：你拍的这是啥啊……这又是啥啊……你咋想的啊于进……哈哈哈哈哈
电影不到两个小时，看完之后，茹争流还没笑够，又看了一遍，才笑着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茹争流没有去丁改兰店里讨嫌，在清醒的状态下又把于进的《孽缘》以拉片儿的方式看了一遍，这才发现自己为啥对这烂片有种特殊的好奇。
这个片儿从剧本和拍摄手法甚至剪辑上来说，其实不能说是个烂片。故事围绕一个美艳的女人展开，她人见人爱，徘徊在六个男人之间，却又真诚自由，不四处留情却因为太过美好而招惹烂桃花无数。这几个男人为她生为她死，对她的控制欲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把女人困住不能快乐。再过几十年，观众会觉得这就是个典型的玛丽苏故事，还是古早文艺版的，十分矫情狗血，可是在八十年代末，这种勇于突破家庭世俗追逐真爱的勇气还是很吸引人。
于进这片子还有个特别突出的优点：接地气。这虽然是个爱情电影，但无论人物形象还是台词都很贴近生活，有些细节的处理一看就对生活观察很细心。比如于进这个角色追女主，大老远搭公交带给她两只鸡。这两只鸡脑袋上套着黑布袋，一根绳儿两头各栓一只，往肩膀头一前一后一搭，就是当时某地乡间时不时能见到的景象。
另外摄影师角度找得准，为了表达女人美艳，并没有时不时往敏感部位拍特写，这个“度”就把握得比较好。表达女主美丽的镜头通常是把她放在有景深的建筑里，还注意了色彩对比，把她的美拍得有现代气息，有些镜头甚至有强烈艺术感。比如有一幕女主穿着黑色蝙蝠衫黄色包臀裙白色小高跟凉鞋，从纯白色的大广场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这一走就走了一分多钟，女主包裹一身醒目的色彩，身段丰满玲珑，从天际线摇曳而来，仿佛一种锐利的能刺伤眼睛的美丽不明生物，简直不像个人。
但是这个女主演技实在太差了，只要她一说话一表演，所有营造的美丽啊高级啊暧昧啊什么的氛围都一扫而空，观众脑子里只剩一句话：演得好辛苦啊，求求你别演了。
茹争流越看越不理解，怎么，这个女主是于进老婆吗？为啥要用她？
这时片子已经放完，茹争流定格在演职人员表，一看，嚯：编剧于进 导演 于进 出品人于进服装于进化妆于进音乐于进剪辑于进 ……连会计都是于进，看完都要不认识“于进”这俩字儿了，他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剧组。
另外茹争流特别注意了两个名字：摄影刘旭女主角卫诗禾
这个卫诗禾，总让茹争流看着觉得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身段婀娜，五官柔和，不知道是演技太差还是妆太浓的问题，让人看着不太舒服——茹争流对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还有些小小的厌恶感……要说这人也没有祸害自己的电影，自己为什么会对她产生厌恶呢？
带着这种疑问，茹争流又把带子倒回去，盯着女主的脸使劲儿看。
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觉得见过，突然脑袋里“叮”一声：这不是卫小冉吗？
卫小冉，多么久远的名字。
茹争流这辈子刚穿过来的时候，她亲爹茹凡达婚内出轨米爱凤，离婚之后对自己亲生女儿不闻不问，把米爱凤的两个女儿视为己出。这个卫小冉就是米爱凤的大女儿，为了讨茹凡达的欢心，后来还改名叫茹小冉。再后来米爱凤前夫出狱恢复官职，她又和茹凡达离婚，回去和前夫复婚。茹凡达还去兴市想挽回米爱凤的心，被一顿好打，落下了终身残疾。
小时候这个卫小冉曾经在二食堂诬陷过茹争流，被茹争流摁着一顿胖揍，从此两人结下了冤仇。再大一点儿她跟着一个叫吴国伟的混混儿瞎混，挑唆吴国伟通过欺负茹争流来抢夺申东方老大的位置，结果吴国伟被茹争流当着好几百人的面儿一顿胖揍。
俩人最后一次见面是茹争流大二那年寒假，她和郑文汇去冰场滑冰，遇到周惠风和她未婚夫给卫小冉送行，两边还相互阴阳了几句……这一晃就快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
茹争流又盯着这个卫诗禾看了好一会儿，很像，却又不是那么像，看着看着又觉得这实在太巧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她打电话把郑文汇叫来，俩人坐一块儿又看了遍这盘录像带，指着女主问郑文汇：“你看这是不是卫小冉？”
郑文汇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卫小冉这个人，又盯着这个卫诗禾看了好一会儿：“是有点儿像，岁数也对得上，不过我记得那个卫小冉是个单眼皮，这个……你看，这大双眼皮，恐怕不是吧，就是长得像。”
茹争流笑起来：“你这么说，那更确定了。她这个双眼皮一看就是割的，太夸张了，跟肚脐眼儿似的，这么不自然，我说怎么看怎么别扭。”
郑文汇没憋住，噗嗤一声乐了：“你这嘴真是越来越损了。”
茹争流翻了个白眼儿：“你想想她对我干的那些事儿，我这么说算是口下留德了，何况她这个双眼皮儿割得真是很夸张很难看。”
俩人由此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儿，说到高兴处哈哈哈笑成一片。
笑完了郑文汇感慨：“一晃十几年了，我现在都退役了，真快啊。”
“那你就打算在文工团带学生？”
“说实话不想，我才三十，不想在团里呆一辈子。”
“那你拍电影呗，这么受欢迎。”
郑文汇摇摇头，指着自己鼻子：“你说实话，我拍电影，除了这张脸，有什么优势？你家自由都比我有灵气。你要有需要，偶尔要我客串一把还行，要真想把这当个事业，我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演戏的天赋。”
茹争流看她眼睛里的认真劲儿，知道这个女人现在十分有主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啥都没见过的小女孩儿，已经不再需要别人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了，便往沙发上一躺，哼哼唧唧说：“天啊你都功成名就开始考虑二次创业要找人生第二春了，我这边事业中道崩殂现如今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妒忌死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郑文汇等她哼哼完，凑到她眼前：“这两天电视台要到我们团挑小演员，你要不要去看个热闹？”
“啥电视台？演啥？”
“就咱们平省电视台，他们要拍《聊斋》。”
“好啊，闲着也是闲着。”
隔天，茹争流坐在练功房最后一排，看小朋友们一个个穿好芭蕾服排排站好，紧张得都不敢说话。一会儿进来十好几个，扛着摄像机，背着大包，搞得排场挺大，小孩儿们更紧张了。
茹争流一眼看见领队的是个熟人，电视台的导演孔德辉。
当年平省电影制片厂还没有盖好，筹备组在平省电视台一间礼堂借地。这个孔德辉起了调进制片厂的心思，天天来他们这边混脸熟，后来杜老头儿嫌弃他专业不行，硬是没让他进制片厂。但茹争流觉得他人还挺好，是个老好人儿，身上还有那种艺术工作者的纯粹。
孔德辉也一眼就看见了茹争流，他先拿眼神儿和茹争流打了个招呼，就安排这个那个做事，等事情安排妥当开始面试了，才猫着腰钻到后排，坐到茹争流旁边和她寒暄。
一坐下，孔德辉就说：“真是太巧了，我正想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这倒省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