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头儿虽然冲动之下放了狠话，但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忍气吞声跑去找王群明做思想工作。
他原本就是个爱面子的人，又上了年纪，被省里领导上门请回来当专家，自然要把架子端足，平时就算错的是他，也能把别人骂个狗血淋头，这回主动放软了身段，实在是情势所逼。
现在《教训》已拍摄将近四个月，按原计划还有一个月就可以杀青，倘若这个时候换男主角，前边所有他出镜的地方都得重拍。这在时间和金钱上都是巨大损失，而且当初请王群明来平省拍电影，公文上所写的就是让他来出演男主角，并没有提及主演名字谁在最前，他提出排名问题并不算出尔反尔，这是一个新问题。换位思考一下，这部电影里所有演员都名不见经传，只有王群明被全国观众所熟知，电影制片厂是新成立的，编剧和导演大家都没听说过，很有可能将来要以王群明为重点进行电影宣传，大家是为了他的名字才买票，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排在演员表第一位也不是很过分。
不过从电影本身考虑，这部戏女工程师是正面人物，戏份最多，主导着整部片子的走向，是整部电影当之无愧的灵魂人物。而且这是平省自己的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第一部故事片，陈清是相关省领导钦点的女主角，这里头“要捧出一个平省自己的电影明星”的意思很明显了。以目前男女主角各自所展示出的演技来看，王群明确实是个熟练的老演员，但陈清多少是有点小天才在身上的。
于公于私，杜老头儿都觉得陈清理所当然要放在第一位，何况这个剧组是他自己一手拉扯起来的，自己说话还不管用，那以后还怎么带队？
因此当王群明向他提出明确要求要出现在演员表第一位时，他直截了当明确地拒绝了。
杜老头儿上来就扣帽子，各种审时度势、各种意义，但王群明根本就不吃这套。王群明是兴市人，性子精明又有韧性，说话声音不高，句句都像小刀子捅人。他压根儿就不勒“顾全大局”这根胡子，坐在那儿翘着二郎腿，轻轻巧巧说：“不行，我就不演了。”把杜老头儿气得当场塞了一把速效救心丸。
这招是真管用，杜老头儿一晚上没睡，捂着心口算重拍还要多少钱，还得要多少资源，得去求多少人丢多少脸，第二天还是拎着茶叶去找王群明说软话。
茹争流怕他俩再吵起来，想跟着过去，看见不对也能劝劝，刚跟着杜老头儿走上几步，杜老头儿一回头，瞪她：“你干嘛？”
把茹争流唬得张口结舌：“没、没干嘛……”
杜老头儿张嘴就骂：“没事儿干还不去片场盯着！闲的！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说着自己气哼哼上楼找王群明了。
茹争流平时都围观他骂别人，这是头回这么骂自己：老头儿实在是太爱面子了，生怕别人看见自己低声下气求人。
等到片场收工，茹争流去看杜老头儿，他像没事人似的在自己屋里抽烟喝茶，看见茹争流进来，爱答不理，一句话都不说。茹争流坐了会儿，看他身体还好便回去了。
第二天，王群明还是没有到片场，杜老头儿等了一会儿，见他真不来，交代制片主任和茹争流在这边继续，自己回去了。
晚上茹争流回来，又去看杜老头儿，他还是装模作样在自己屋里扮清闲，嘴上起了个大燎泡，也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
到了第三天，王群明还是没有来，杜老头儿铁青着脸在片场站了半天，把喇叭往地上一摔：“他娘的！开除他！”
整个片场落针可闻，大家一句话都不敢说。
杜老头儿吼完背着手扭头儿就走，茹争流想追上去，跟了两步又站住了。
半个小时之后，制片主任赶来，通知摄制组主要人员开会。
大家一坐下，杜老头儿就火力全开，嘡嘡嘡嘡嘡嘡嘡嘡，把王群明批判一番，在他嘴里，王群明就是妥妥的一个戏霸，最终一锤定音：“为了严肃剧组纪律，我宣布，开除他！换人！”
大伙儿一言不发面面相觑，从彼此脸上都看到了震惊和迷茫，再去看杜老头儿和制片主任，他们也正看着大家，目光灼灼，希望得到大家的反馈。
不知道谁鼓起掌来，大家都跟着鼓掌，在这持续不断地掌声中，杜老头儿终于把腰软了下来，把身体的重量放在了椅背上。
做这个决定当然是很困难的，换人简单，可付出的代价实在很大。就算现在立马找个男主角过来，他也得从头开始熟悉剧本，补拍全部镜头可能要延长一个多月拍摄期。这部电影人物方面的镜头大多是在宁市机床厂拍摄，为此机床厂已经耽误了不少工期，再想让他们腾出一个月，机床厂的厂长能跑到剧组来拼命。不仅仅是场地问题，这上百号人吃饭住宿发工资，各种设备转起来就要花钱，这一换人，多少万都打水漂了……王群明也正是因此才有胆量和杜老头儿叫板。
事情到了这一步，局势完全反转。王群明马上慌了，他根本没想到杜老头儿能这么意气用事，为了一口气，竟然真的愿意付出那么大代价。他一个文工团的演员，现在之所以有这样的知名度，就是因为参演过一些电视和电影，现如今国内能拍电视电影的电视台和制片厂本就不多，导演圈子也就这些人，杜老头儿把开除他搞得这么声势浩大，一下就把他的名声搞臭了，像这种为了争演员排名被导演开除的演员谁还敢用，这一招就等于断了他以后的银幕道路。
王群明能屈能伸，当晚就提着礼物去敲杜老头儿的门。
当时茹争流正在杜老头儿那里接受思想洗礼，听他教育“导演一定要牢牢把控住整个剧组的主导权，绝不能因为各方面的原因而妥协。要不今天这个人来干涉，明天那个人来干涉，各有各的理由，什么都干不成，你就是拍出来了也是垃圾……”
门一开，看见提着礼物的王群明，杜老头儿的脑袋当时就昂起来了。
王群明看茹争流的眼神里都是“帮帮忙”，茹争流识趣要走，杜老头儿说：“话还没说完，走什么？”
茹争流看看王群明，只好无奈坐回去。
王群明提着礼物站在小客厅中间，显得可怜巴巴。
茹争流有点儿受不了，站起来说：“我给你们泡茶去。”
杜老头儿一抬手：“刚喝过，不用”，又问王群明，“你要不要喝？”
王群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不用。”
三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王群明张了张嘴，说：“导演，我明天接着拍吧。”
杜老头儿马上做了个决绝的手势：“我们已经找到新演员了。你就不用拍了。”
王群明尴尬地站在原地，脸上表情变化，忽然他落下泪来，带着颤音说：“您就不能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吗？”
杜老头儿一看见他哭，马上就不自在起来，愣怔了一会儿，站起来，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还没说话，自己眼圈里也泛着泪光。他张张嘴，转头看见茹争流，不高兴地说：“坐着干什么？给我们倒两杯水去。”
茹争流马上弹起来，连连答应着跑出去了。但她实在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出去的时候虚掩着门，贴在门上偷听。
王群明呜呜咽咽说：“杜老师，我错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么？”
好一会儿，才听见杜老头儿推心置腹地说：“这回不行了。下次如果有机会我还找你。”
王群明好长时间没说话，后来说：“我没有以后了。我现在就去买票，明天就走。”
说着就听到往外走的脚步声。茹争流一个激灵，脚下发力，蹭蹭两下跑到楼梯旁边，一翻身，攀着扶手跳下去了。
等她绕了两圈端着两杯水再回去，客厅没有人，她叫了两声杜老师，杜老头儿在里间应她。进去一看，老头儿仰面躺在床上，捂着心口满头都是汗。
茹争流连忙找药。
杜老头儿说：“刚吃了，没大碍。”
过了会儿又说：“你明天别去片场了，买点吃的喝的，送王群明上火车。”
茹争流“嗯”了一声。
杜老头儿想了想又交代：“对他客气些。”
“嗯。”
换男主角这件事虽然损失巨大，但杜老头儿树立起了他在剧组坚不可摧的地位。现如今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剧组再也没有出现过迟到早退的事，大家在片场连嘻嘻哈哈都不敢，效率大幅度提高。很快，他们找到另一位男主角，这位演员也小有名气，演技不错，虽说是来救场，态度也很配合，绝口不提演员排名的事，不到二十天就补完了王群明原来的镜头。又拍了小一个月，剧组成功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