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优秀的故事,尤其是小说,优秀的表达是人物说着平常普通的话,话里的意思和对话人的意图完全是两码事——意在言外才是优秀的人物语言。像茹争流和谷从跃这种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叽里呱啦把心中所想毫无保留、甚至毫不润色地想说什么就随心所欲说什么,简直要算小说人物最差的表达方式了。
——但是茹争流本人爱死了这一点。
假如一同生活在一起的两个相爱的人,说起话来还要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尽量美化一番才不会伤害到对方,那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言语伤害是非常严重的,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但熟练掌握潜台词这门技术的茹争流认为:这是社交中需要掌握的技巧和教养,这条规则并不适用在爱人之间。
爱人之间,起码应该达到的一点是:即便毫无保留地说出心中所想,对方的表达也在你能接受的大框架之内,假如不能,那就说明这两个人并不合适。
两个人在一起,很重要的一点是,对方的上限和下限都不会伤害到你,和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候,你无论生命还是情绪都安全。
茹争流希望自己的故事中爱人们说着充满潜台词的话语,但自己的真实生活中尽量杜绝这种东西,虽然不可能,但起码在她和谷从跃之间尽量减少这种不必要的情绪损耗。
两个相爱的人谈理想谈未来这种事,可能在她上辈子那个时代听起来有些装有些别扭,可是在诗人受到追捧的八十年代初,正是年轻人们最喜欢的交流方式之一。大家爱诗歌爱文学,愿意坐在一起谈论对各种事物的看法,对各种新鲜事物充满好奇。茹争流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能够清晰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继往开来的饱满热情,他们确实背负了很多沉重的东西,因此蓝晨那样的人能拥有那样沉重的历史观点和毒辣眼光,也确实对未来充满希望,觉得一切向好,所以愿意负重前行,跑得又累又拼命。
这也正是茹争流认为自己所欠缺的东西:过去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沉重的影子,她整个人轻快欢乐,这让她自在灵动,也让她根底虚浮。作为一个人,这是她的幸运,作为一名想有所成就的创作者,这也是她的遗憾。
这正是她坚持要退出第一组的原因:她和蓝晨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蓝晨有根,她没有,她飘在天上——但谁又能说,风和云彩不美呢?她要走自己的路。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刚开始谈恋爱的茹争流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把新男友谷从跃晾在一边。
谷从跃差不多每天都来,不急不躁,有客人的时候帮忙打理照相馆,没客人帮家里干点儿家务活儿。等闲下来,茹争流就发愁写什么东西,谷从跃就在小书房安安静静做功课。茹争流每次想到他,总能在预期的地方看到他,便很安心。
这天早上,茹争流早早打开大门,准备迎接约好拍照的一个姑娘。
刚一转身,有个姑娘推门进来,笑吟吟问:“这边是凤羽照相馆?”
这姑娘一看就是刚从乡下来,穿着家里自己纳的那种千层底鞋,而且鞋底已经快要磨平,还灰扑扑,衣裤也都有浮尘,两根麻花辫已经有些松散,脸上还有油光,只一双凤眼闪着亮光。
茹争流这个照相馆定位比较高级,宁市普通人家平时也不舍得来拍照,现在这么一个风尘仆仆的乡下姑娘来问,实在是件新鲜事。
这姑娘虽穿得普通,神态疲惫,姿态倒是挺大方,见茹争流打量自己,不自觉挺起胸膛,腰杆儿拔得笔直,只冲她笑。
茹争流很欣赏她这样子,便笑道:“对。”
姑娘思索片刻,才说:“听说你这里照相很好,能让我先看看吗?”说着就自顾自往正屋去。
茹争流连忙拦住她,把她往照相那边引。
姑娘顺势跟她走:“真对不住,冒犯了。我以为在那边拍照,差点儿打扰了你家人。”
茹争流看看她手脚,觉得不像个练过的,危险性不高,倒要看她要做什么,便顺着她话故意说:“不要紧,我爸妈都上班去了”,看她眼睛一亮,又说“家里就我自己。”
姑娘“哦”了一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跟着她看了看布景和服装,还打听了价钱,才说“回去想想”,急步离开。
茹争流转身去申东方那屋,觉得钢鞭有点儿夸张,从门后拿了根白蜡杆,先在院子里耍趟棍子热热身,倒要看看会怎样。
果然,没过十分钟,又响起敲门声,这敲得就和普通人不一样,声音又小、频率又急,在屋里绝对听不着——说是敲门,更像试探。
茹争流站在门前听,这敲门声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果然就停了,这时就看见从门缝里插进一只薄薄的刀片儿,一点点拨门栓。
呦,还是个老手,对情况很熟悉啊。
茹争流屏住呼吸,绕到东边,蹭一下上了墙,又从东边胡同装作路人往自家门前那边去,远远看见有个衣衫褴褛戴着破草帽的大汉正弯着腰拨门栓。
趁他全副精神都在门栓上,茹争流飞起一脚就往他腰眼儿踹过去。
这大汉听见风声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好尽量侧身,还是没躲过,这一脚还是踢到了他腰侧。
茹争流只听“啊”一声惨叫,正举着拳想砸他面门,突然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硬生生停下。
这大汉蹲在地上捂着腰“哎呦哎呦”,血顺着他的手不住往下流。
茹争流心如擂鼓:我没使多大劲儿啊,怎么血流成这样?一伸手把他破草帽摘了,俩人对视,这人满头大汗,皮肤黢黑,脸扭曲得好像刚一口闷了个新鲜柠檬。
茹争流大叫:“大哥!你怎么了大哥!”
申东方赶紧“嘘”了又“嘘”,咬牙:“别嚷嚷!快开门!”
茹争流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去开门,门还没被申东方搞开,她只得又跳进去开门,把申东方放进来。
申东方腰侧有条两寸来长的刀伤,已经去医院处理过,被茹争流一脚正踢到伤口上,血哗哗流。
家里练武,备了些药,茹争流一边儿帮他重新包扎,一边儿埋怨:“你这伤的是腰,也不是脑子,回自己家跟做贼似的,图个啥。”
申东方疼得直嘶嘶:“我不是怕爸妈看见……没想到啊。”
“刚才那姑娘是你找来探路的吧,一看就有问题。”
“本来就没打算瞒你,就打听打听爸妈在不在。”
茹争流给他包好,稍微使劲儿摁了下,申东方大叫:“哎呀疼疼疼,轻点儿轻点儿。”
刚包扎好,又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就是刚才来探路那姑娘。
姑娘眼睛亮晶晶,眼神儿略过茹争流,直往申东方身上踅摸,这会儿申东方已经换了衣裳简单洗漱了下,虽然黑,还是很精神一小伙儿。
申东方被姑娘看了又看,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就在这一瞬间,茹争流知道自己成了个多余的人。
姑娘噗嗤笑了,大大方方说:“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等我安顿好再来谢谢你……东西我让他们卸在门口。”说着转头向茹争流笑了笑,转身轻快走了。
姑娘走了之后,申东方看着门呆了好一会儿,才招呼茹争流去门外把一个比人还高还粗的大麻袋扛进来。
这事儿说起来挺简单,申东方从双月江那边捣鼓了许多小玩意儿坐火车回家,都快到家了,遇到一群流氓调戏这个姑娘。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想到半个车厢都是混混儿。车厢狭小,施展不开,没注意被划了一刀,正好到站,他带着姑娘冲了出来。
他怕申大中和丁改兰担心,特地让姑娘先来探探路,趁爸妈没在家再回来。
茹争流忍不住戳穿:“你是怕爸看见你挂了彩更不让你出去吧。”
申东方眨了两下眼,转移话题:“小妹,我给你带了礼物。”
“哦。”
申东方转头回屋扒拉半天,拿了个小坤包出来:“给你。”
做工很好的小包,黑色皮的,基础款,看不出什么牌子。此时就连中京兴市这样的大城市最时髦的人也只是背军绿挎包,还是带五角星那种,这种小坤包好像只在电影里出现过。
“我见双月江那边有人背,还挺好看,一看见就觉得适合你。还有条白裙子,压在底下,一时拿不出来。”
茹争流心里乐开了花,当下保证:“等爸骂你,我保证帮你说话。”
申东方提出要求:“不许告诉他们我挂彩了。”
“没问题。”
中午丁改兰下班,看到申东方回家,特别高兴,觉都顾不上补,出门打肉买菜特地蒸了锅菜蟒。
申自由放学一看到大哥,扑过去挂在他身上,“哥哥哥哥”叫个不停。
申东方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拿眼睛不住往茹争流这边瞅,眼睛里写着:“管管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