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欢欢也在第二队，听了这话，低头想了会儿说：“那你可别劝她，你本来就在一组，越劝她越难受。”

    “我这儿正后悔呢，你们回来之前我已经劝了好一阵儿了，我说怎么越劝哭得越凶，唉，我就不该说话。”

    王欢欢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我说你这几天就少说话，于萌看你不顺眼很久了，就算我，瞅着你也不舒服呢。”

    茹争流笑嘻嘻说：“呀！谁让咱考试考得好呢——我还不想在一组呆呢，天天都在吵架，大佬太多了，根本就没有我说话的机会。”

    王欢欢唏嘘不已：“这也太招人恨了，今天我必须打你解恨！”

    两人打闹一番，进寝室前还把笑容收起来，装作很严肃的样子，生怕于萌看了不高兴。

    于萌很伤心是真的，但很讲道理也是真的。

    她看看刚进来的茹争流和王欢欢，囔着鼻子说：“你们不用躲着我，我进不了第一队，是我自己没本事。但凡能比现在多个10分8分的，也不至于因为这3分和老师计较。可要是我不去找这3分，以后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没有尽力，现在吵这么一架，就算还是原来那样子，以后我也不会后悔！”

    她嘴上说着不后悔，眼泪哗哗又流出来了，边哭边说：“老六，你不用小心翼翼，第一队是你凭本事进的……我就是没本事……呜呜呜呜……”

    茹争流使劲挠了挠头，又小心眼又讲理，真是个拧巴性子……也真是难得。

    这时候她不免又想起少年时的朋友周惠风来，貌似长大以后，遇到类似情况时周围人都挺通情达理，没有一个像周惠风那样把错误归咎于别人……人和人果然相差很大啊。

    不仅于萌这边的反应出乎她意料，小组的争吵也很快平息了。

    有才华的人最容易发现其他人的才华，也最容易被超出自己的才华所折服。经过一系列激烈而理性的争论，蓝晨终于凭借自己的才华取得了小组的最高权力，成为他们这些人毕业作品的总导演，郎勇既能写剧本又能做摄影，他俩开始根据大家意见筹划这部戏的本子。

    每次讨论剧本，茹争流的参与度都很低，因为这个题材对她来说非常陌生，想参与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这是一个以农村为背景的故事，发生在冰天雪地的北国乡村，这里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传统。特殊时期，有一队知青到了这里，各种生活习惯和生活理念的不同，使他们与当地村民产生了许多矛盾。农民有淳朴的一面，也有野蛮的一面，知青有知书达理的一面，也有道貌岸然的另一面。随着天气环境逐渐变得恶劣，这个乡村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困地，这两群人，像两种品种不同的野兽被关在一只铁笼中，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料，人性被不断剥离，最终两败俱伤。

    这个本子无疑是非常深刻的，最初的剧本放在大家面前，所有人读的时候都感觉到呼吸困难，有个多愁善感的女生竟然哭了起来。也正是因为这只是电影学院的毕业作品，他们的自由度反而更高，根本就不存在送审和公映问题，所以就不必顾虑太多，他们可以拍摄的尺度比电影院能看到那些大多了。

    这部片子的观众可能统共不到200个人，还都是目前国内最专业的一批电影人，所以蓝晨他们追求的目标就是：展现自己各方面的最高水平，就怕讲得太浅显让人给看轻了。

    简而言之，是部从里到外纯到不能再纯的纯文艺片。

    剧本只是一个框架，叙事并非线性的，时间线也被故意打乱。在这个故事的设计中，同一个演员需要饰演知青和村民中两个相对应的角色，以使他们的对比更突出，也体现出同样一个人处在不同的位置，就会有不同选择的意思。在演员的选择上，蓝晨准备用纯素人，就是说跑到周边村里找几位村民，让他们呈现出最本真的表演就可以，需要一人分饰两角的几个重要角色，他们小组可以内部消化亲自上阵。

    面对这样的剧本，茹争流感到压力像山一样大，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她看着蓝晨他们兴致勃勃不断做细化，设计某个分镜的时候如何打光、需要什么样的背景……感觉自己就像个局外人。

    乡村背景她完全陌生，她接触过的最近的乡村，就是学校旁边那几个村子，但京郊的村子和故事里这种边远小山村是完全不同的，她也没有经历过那样严酷的冬天……这些还都是可以通过学习和观察来解决的实际问题，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客观存在的——她怎么努力也无法解决的是：如何去表现这个故事中许多人性的细微之处，尤其是那些残酷人性的细微之处。

    剧本逐渐成熟，甚至连分镜都已经做得差不多，每一次小组开会，茹争流都感觉到窒息般的压力。这种压力是无声无形的，茹争流甚至感觉这些正在努力产出的天才和自己之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结界，他们在那里践行着伟大的创作，自己这个旁观者感受到这些人散发出来的强大威压，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无数次在心中默默呐喊：真厉害啊！这将是多么牛X的一部作品……可是，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蓝晨作为团队领导人和茹争流曾经的追求者，很快就发现了她情绪上的不对，在下一次开会的时候，特地请茹争流讲一讲她对这部作品的理解，并询问她希望负责拍摄哪一部分。

    茹争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如实说：“啊，我觉得我自己好像是个台上的观众……就觉得大家特别厉害，特别棒，佩服得五体投地，哪哪儿都好……觉得自己不太配得上……大家看有什么需要我干的，尽管说。”

    整个年级段茹争流年龄最小，性子也很活泼，她这样一说，大家也只是笑一笑，蓝晨说：“不要谦虚啊，集体创作嘛，有什么意见就提。”

    茹争流只会点头，却什么也说不出。

    散会之后，她心中郁结，给谷从跃写信，洋洋洒洒一大篇，最后说：我头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能力不够”。自己和别人的差距真的很大，比起他们的天才，我只能说是有些小聪明，这点聪明刚够理解他们的作品，但绝对完不成这样的创作。这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我已经预见到自己在这次拍摄中将会一事无成——可是又很不甘心，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次拍摄，我当然想要表达出一些自己的东西，但在这个框架内，我无话可说。

    她的这种苦闷，在宿舍的卧谈会上也没法说出口，大伙对她能在第一组都很羡慕，假如她如实说了自己心中所想，反而会成为一种炫耀。

    大家常常在卧谈会上交流各个小组的消息，发现每个组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而且都比第一组要严重。

    朱芸神神秘秘：“你们听说了吗，吊车尾那个组，本子都拉不起来。我同学跟我说，他们都没人搞剧本，实在没办法，正想着找篇小说改编一下算了。”

    于萌啧啧有声：“这个要是搞砸了，会不会不发毕业证？”

    齐明玉惊讶：“没有这么严重吧？就算剧本一般，他们也可以找个经典剧本，话剧之类的，改一改拍成电影啊。咱们学校又没有编剧系，就算剧本是老的，也不会怎么样吧。”

    王欢欢说：“理论上不会怎样，可架不住牛人多啊。就我们导演系，一多半都自己写的本子，他们摄影系的多半也都会导演那套东西，他们比我们还有优势呢。其他组都自己写剧本，就这一个用了现成的，自然就矮人家一头。而且咱们老师多厉害呀，你拿个老本子去拍，人家心里本来就有一把尺，自然要用那把尺去量你，各种标准一放，都是缺点。要是新本子，他们也没见过，你就是再怎么自由发挥，老师也会觉得你想表达的就是她看到的那些东西。”

    张蕾问齐明玉：“唉，你们的毕业大戏，你最终拿到什么角色？”

    “鲁四凤。”

    “啊，厉害啊，这么重要的角色，看来你们老师很看好你……”

    ……

    大伙聊得热火朝天，于萌突然问：“唉，老六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一句话都没说。”

    茹争流心事重重，敷衍道：“我听你们说话呢，多有意思。”

    于萌哼了声：“你就装吧，你是怕说多了我们妒忌你，我们才没那么小心眼呢。你们那组有没什么好玩的事儿，快说。”

    茹争流想了好半天，才说：“没有，我们这组都很严肃、很厉害……就是那种……到处弥漫着特别崇高、特别深刻的艺术氛围，懂吧？我有时候看着他们说话，仿佛看到特吕弗和戈达尔在对话，我都不敢呼吸……”

    大伙沉默了好几秒，王欢欢说：“啥就特吕弗戈达尔，还伯格曼呢。这也太夸张了！你这意思不是他们说话你听不懂吗？”

    茹争流憋了一会儿：“我就是这个意思。”

    大伙儿爆笑，特别是王欢欢，笑到捶床。

    玩笑并不能缓解茹争流的压力，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焦虑越发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