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郑文汇刚把三个人的茶都沏好放在各人面前，罗柏荣端起来才喝了一口，就说：“我这个人比较内向，不太擅长交际，但是文汇说这位是来自中京电影学院的朋友，我一听，都是文艺青年呀——我们文艺青年之间的交流必然没有那么俗气，便欣然来此。如此一见，果然清新脱俗，和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
茹争流心里疯狂吐槽：我是什么样的人轮到你指指点点？你算老几？
但她仍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
罗柏荣继续说：“我除了对诗歌感兴趣之外，对音乐和电影也非常感兴趣，毕竟艺术都是相通的嘛。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这些电影，和人家好莱坞怎么比？想想女神梦露，多么性感，我们永远也出不了这样风华绝代的大明星，这是为什么呢？值得我们深思。啊，我实在唐突了，您是专业人士，在这方面的见解肯定要比我高出许多，咱们中京电影学院是不是经常能看到好莱坞的影片？真是太羡慕你们了！”
茹争流连忙说：“没有没有，你看得一点也不比我们少嘛。”
罗柏荣得意地笑起来：“我们这些人，文艺触角确实比一般人要敏锐，茹小姐可知道，现在他们南边已经开放到什么程度了吗？”
“什么程度？”
罗柏荣凑近两个姑娘，小声说：“他们唱的歌、跳的舞、穿的衣裳和我们完全不同，都是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那边离海关近，总是能弄进来一些打孔磁带之类的新鲜东西……总之就是，现在那边年轻人中流行的歌曲和我们这边的完全不一样。”
郑文汇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罗柏荣向四处看了看。国营茶馆的服务员照常不那么热情，给他们放好茶和暖壶之后，三三两两在柜台那边聊天，他们这桌又选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并没有人在意。
“那边现在唱这种歌，我小声给你们来两句啊。”于是他夹着嗓子唱起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他的音色和音准都不错，小声地唱着《甜蜜蜜》还挺好听。
郑文汇听着这甜丝丝的歌，痴迷地望着他。
茹争流看着郑文汇，心说：陷得这么深，要拔出来可真有些麻烦啊。
……
喝茶喝了一个多小时，茹争流忍耐了一个多小时。分手之时，郑文汇陷入了两难之地：她是和罗柏荣一起回文工团宿舍呢，还是和茹争流一块儿再走走呢。
茹争流一把拉住她胳膊，圈在怀里，笑着说：“我都大半年没见你了，今晚住我那儿呗，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郑文汇看看罗柏荣，又看看茹争流，终于下定决心跟着茹争流走了。
茹争流长出了一口气，暗暗觉得，愿意跟自己走，这还有救。
茹争流问郑文汇：“那接下来你和他打算怎么办？”
郑文汇脸上显出一些忧愁：“你也看见了，追他的女孩子很多……他现在和我走得近些，不过因为我是他的搭档……”
茹争流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
“他肯定知道我喜欢他，但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就是说，你们还不是恋人关系！”
“嗯。”
“那……他眼光很高啊。”
“有时候我也挺迷茫，不知道这样下去有没有结果。跟你说个事儿，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在省歌的时候，林老师觉得我跳得不错，说要是我愿意，他能帮我把关系转到省歌……当时我就可以直接留在那里，但是我想，要是我不回来，就永远没有机会和他在一起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为他放弃了省歌！”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为了他，我只是想给自己更多选择。”
“什么叫更多选择？”
郑文汇好像突然之间就耗尽精力，脸上现出疲色。她四处看看，前边有条长椅，便拉着茹争流紧走几步坐下。
默默坐了会儿才缓缓说：“你看我从十岁就一直跳舞，现在二十了，还在跳舞，难道我这一辈子就只有跳舞吗？
你看你出去上大学，接触到很多新事物和新朋友，每次见到你都觉得和上次不一样。但我的生活就是每天一成不变，一大早起来练功，然后排练，早早睡觉，第二天还是这样，第三天第四天也还是这样。
我从十岁就和这些人在一块，现在都二十几岁了，身边还是这些人。总不能我一辈子就认识这几十个人吧，想想都没意思。“
“那你和他在一块儿，就能认识更多的人，去更远的地方吗？”
“我想生活环境改变之后，接触的东西自然就会不一样吧。要是将来我和他结了婚，怀孕生孩子，那肯定要有一段时间脱离舞台。我们团好几个姑娘就是这样，从这时候就直接转行政岗，做文书啊、考会计啊……他们那套系统和我们这套系统还不一样，转岗差不多就等于重生了……”
“你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想放弃跳舞，回来和他结婚生孩子，然后转行政岗……你才20岁、20岁啊！”
“我只是想一想，还没有决定，但是假如我和他在一块的话，估计将来就会这样吧，毕竟大家都这样。”
“可是，我记得你原来……你不后悔吗？”
郑文汇不看她，两只眼睛都落在宁河里，梦呓般说出很长一段话来，这是茹争流认识她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这么说话。
郑文汇嗓音低沉，有一些讥讽和自怜，缓缓说：“你们并不知道我们这一行会经历些什么。只说才20岁才20岁，对我们普通芭蕾舞演员来说，20岁已经可以望见职业生涯的高峰，30岁就应该考虑退休，35岁基本就职业舞蹈生涯结束了。
我本来是想一直跳下去，但是自己跳舞很孤独的啊。有一次我练一个动作练到半夜，所有的灯都关了，我就借着月亮练，后来摔了，我爬起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镜子里的我自己：披头散发，龇牙咧嘴，满脸都是汗，表情特别痛苦，特别难看。当时我就想，我到底要什么呢？
小时候觉得在舞台上跳舞，万众瞩目的，特别了不起，现在习惯了，就算跳得特别特别好的那种，在台上光芒万丈，但下了台还都是俗人，都要生活。你看林老师这种全国都排得上号的舞蹈家吧，在舞台上多么炫目，但是他现在退居二线之后，想做一点事，还是那么难。碰上那些破事，跳得再好也是没用的啊。
我现在的水平，并不如20岁时候的林老师，等我30岁的时候，可能就会像省歌那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当年人家也是舞蹈队的，跳得还不错，快三十岁的时候受了伤不能再跳了，也没有什么行政职务，还是团里可怜她，让她留在那边打扫卫生。
我不想这样，我们这些专业跳舞的，和那些专业运动员差不多，平时都是训练训练训练，和社会接触比较少，也没有其他技能，要是能跳出名堂来，将来可能会留在队里当教练，也有去其他学校当艺术老师的，但是这些只是极少一部分。等我们到了三四十岁跳不动的时候，肯定要转业，那些跳得不是那么优秀的演员，只会越来越差，过了生理高峰期，又没有太多机会，以后会过得非常难。”
她一下子说出来这么多话，透露出很多信息，茹争流一时没有消化完，不知道该说什么。
郑文汇把心里话说出来，好像终于畅快了一些，人没有那么焦虑了，月光洒在她年轻的脸上，苍白的颜色使她看起来竟有些苍老。
宁河照样哗哗地流，从她们左边流来，又从她们右边流走，一刻也不曾停歇。
此时茹争流心中其实有一些对自己的埋怨，她并没有设身处地地为郑文汇想过将来如何。毕竟隔行如隔山，她只见过郑文汇在舞台上光彩照人的时刻，从未想过身为专业舞蹈演员的她每天都要面对一些什么。
她艰难地说：“但是，假如你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完全可以采取其他的方法。你还这么年轻，干点什么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把嫁给罗柏荣当作改变生活方式的开始呢？他也是个跳舞的，和你一样也面对着30岁就需要考虑职业转型的问题。想要转型的话，嫁给文工团以外的人不是更干脆吗？”
郑文汇转头惊讶地看着她，强调道：“我不是……”她深深吸了口气，好像不能相信茹争流这样不理解她，“我不是为了转型才嫁给他，是我真的很喜欢他，要是我们在一起了，我可能会考虑换种生活方式——你完全理解反了。”
听了这话，茹争流突然明白：也许对职业生涯的忧虑确实是长久悬挂在郑文汇心头的利刃，但在罗柏荣这件事上，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她要和他在一起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