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时,程雪的脑海里还在闪回今天发生的事情。
未免过于魔幻。
和年轻男子合租了。
“年轻男子”还是自己的上司。
上班提心吊胆,回家还得面对同一张脸……
这该说是不幸呢,还是极其不幸呢。
不过没准看多了,也就脱敏了吧。
虽然,程雪曾经希望能一起生活的,是另一个人。
*
九岁的程雪,幻想过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是那个她在古琴班惊鸿一瞥的少年。
那会她还不明白什么是爱,只不过是心生向往。
向往他那份把她不喜欢的事情变得喜欢的魔力。
比如,练琴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
尤其对程雪来说,她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出于兴趣,而是妈妈赵惠媛企图借此培养女儿不骄不躁、大家闺秀的品性。
可惜程雪并没有在乐器上的天赋。练琴时,她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好的,什么不好,只是在压抑着天性,如提线木偶一般模仿着老师教授的指法。
偏偏妈妈还异常严格,程雪练琴时,赵惠媛都会守在她身边,紧紧盯着她手上的每一个动作,每每她弹错曲子,便会用一把尺子“啪”地一声敲在她手背上。
日复一日一小时左右的练琴时间,简直成了程雪每天的噩梦。
可在她遇见过他之后,一切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坚持]
这是他对她施加的第一个魔法。
大概是有了想要靠近的目标,程雪终于有了练琴的动力。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难以长时间地集中,以往程雪弹三四遍便会开始疲乏的曲子,现在竟也能耐着性子一练再练。
虽然挨骂挨打依旧不可避免,可受训后,程雪便会立即调整状态,抹掉了眼泪继续。
小女孩白皙稚嫩的一双小手上,常常是右手手背因被尺子敲打浮现出红色的痕迹,左手的无名指和大拇指指尖因长时间按压琴弦微微泛红。
却还是悄悄地激励自己:努力总会有回报,坚持住。
坚持住,然后去追上曾遇到过的那个少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程雪终于捱到了期末考核的日子。
那是一个不算太冷的冬日,考试前,程雪仔细呵气地将手指搓暖,确保一会儿不至于僵硬影响发挥。
学琴近两年,她所在的中级班是一个十人组成的小班。当老师挨个挨个地听完每个人的演奏后,少有地对她一早就判定天赋平庸的程雪点了点头。
程雪心中不由一阵窃喜。
临近下课前,她再三犹豫,还是找到老师。
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我下学期可不可以升入高级班?”
“你想去高级班?”老师有些惊讶,随后说:“恐怕还有些差距,再练一段时间吧。”
“好。”程雪顺从应道,却低头拧了拧自己的衣角。
松开手时,她看见衣角上留下了被她用力拧得皱巴巴的痕迹。
下课了。
漫长的学期,随之宣告结束。
同班的小伙伴陆陆续续地和老师道别离开,赵惠媛一般来接程雪都很及时,最多三分钟,她就该出现了。
程雪盘算了下,终于一咬牙,再次走到了老师面前。
“谢谢老师,这学期您辛苦了,我会继续努力练习的。”
她酝酿了下,又深吸了口气问:“就是那个,上次下雨天来看着我的哥哥,他是不是在高级班……”
程雪其实还想问,他弹得怎么样,她还要多久才能追赶上他。
如果……如果她再努力些,一天练一个小时不够就两个小时,两小时不够就三小时四小时,只要她能升上高级班,是不是可以和他上同一堂课。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开始在嗓子里发涩发酸,变得她怎么也问不出口。
她低下了头,听见老师说——
“你说他啊,小曦他已经不跟我学琴了哦。”
程雪:嗯?!
怎么会?
她蓦地抬头看向老师,听见她继续补充说:
“小曦是我的外甥。在他很小很小,四五岁刚会拿笔写字时,就开始跟着我学琴了。”
“他很有天分,也很努力。如今他的水平,说是能单独出去开班教学都不为过。”
“我倒是想留他在琴行,可惜今年他升上了高中,市一中学习抓得紧,他妈妈不同意他再把过多的时间花在练琴上了,偶尔得闲才来一趟。”
“说真的,我还挺惋惜的。”
话说到最后,老师还感叹了下。
一旁,程雪也连忙跟着小小声地“哦。”了一句。
心里却茫茫然地落空了。
她知道她这小半学期来的努力只能是打了水漂。
她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三分钟后,
赵惠媛如程雪预想般出现,得知程雪这学期进步很大后,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回程的车上,她说:“虽然古琴老师夸你了,但你可不能骄傲,要继续努力,听到了没有?你和最优秀的同学还是有差距的。”
“知道了。”程雪答得有气无力。
“你这孩子。”程雪的语气让赵惠媛有些不悦。
间隔了会儿,赵惠媛又问:“明天的书法国画班也是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了吧。这是你的强项,好好复课。”
“好。”
书画一直是赵惠媛不太操心自家女儿的领域,她的天赋在那。
程雪是这学期刚开始学书画的,短短小半年的时间,她现在的水准已在初级班一众八九岁的孩子中鹤立鸡群。
临近年关,按照惯例,最后一节课老师就不讲课了,由小学员们自行选择最擅长的题材作画。
最终的成品,会被老师编辑在一本日历中,自费印发,回赠给每一个学员。
程雪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活动,虽然她还未从昨日的打击中完全走出,但心下还是抱了些新的期待。
便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催促着赵惠媛一早把她送去了书画班。
冬日里的早晨微微起着雾,程雪到教室时,那扇久浸着书墨香气的门还掩着。
这个点,老师还没到吧……
她随手象征性敲了敲门,并没有期待有人开门。
室外有点冷,楼道里穿堂而过的风有些喧嚣。
程雪左看右看,也只有教室大门左侧能避开些风口,想了想,她便背靠着门蹲了下去,开始往自己手上呵气。
哪想半分钟后——
门“吱呀”一声地被从里面旋开,程雪瞬间失去了重心。
她就要跌倒了,却被一双手托住了后背。
与此同时,一阵温热的鼻息轻轻柔柔地呵在了程雪头顶。
“小朋友,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程雪倏地睁大了双眼。
她下意识地仰过头望去——
尽管这个视角看起来有些奇怪,可她曾经无意撞进的那双幽深眼瞳她绝不会认错。
心顿时跳漏了一拍。
另一头,少年见状一愣。
而当他看清了程雪反转过来的一张带着些婴儿肥的娇憨小脸,和被冻到微微发红的鼻头后,又不觉有些好笑。
没忍住,他冲她笑了笑,原本静如凉薄霁夜的神色,仿佛顿时化作了一地斑驳的柔和月影。
他笑起来很好看。
她听见他问:“你还站得起来么?要我拉你吗?”
程雪:!!
“不用不用。”瞬间,她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赶紧将重心前置向前跳了一小步,避开他的手掌一股脑地爬起。
起身后,她僵了半秒,还是转过了身来。
低下头,双手握紧成团,小声地对他说了句:“谢谢。”
“客气。”少年的声音温雅淡然。“老师刚出去吃早餐了,你先进来吧。外边冷。”
“……好。”
程雪有些恍然,轻手轻脚地跟着少年走进了熟悉的画室。
他穿得还是上次那一身校服,不过是又外搭了件薄羽绒外套。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程雪开始暗自胡思乱想——
他怎么会在这?
来上课?
古琴老师叫他小xi,可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具体是哪个xi。可能是小西,也可能是小希,或是小夕。
要问他么?会不会很奇怪……
上次见他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没准他早就不记得我了。
这么一想,程雪颓然泄了气。
拖着步子盯着他的后脚跟往前走。
待跟着少年到他落座时,她才回过神来。
他坐在离老师演示的画布最远最偏的那个位置上,已经取了纸笔铺开。见程雪跟过来,他只斜斜睨了她一眼,没多说话,执毛笔蘸饱了墨。
程雪顿时又开始双颊发烧。
她一般习惯坐第一二排离老师最近的位置,可来都来了,程雪索性将自己的小包在挨着他的位置放下。
没头没脑地甩出一句:“我坐这儿。”
然后匆匆转身去取纸笔。
书画课每次时长三小时,一般是从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半,前一个小时练字,中间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后一小时四十分钟画画。
而上周下课前老师便已说过,今天字画都不教学新的东西。
书法初级班的同学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最擅长的字体临帖作为作品。绘画则是,选择自己最擅长的题材,可以临摹也可以原创一副画作。
一副字一副画,一并作为这学期的结业作品。
拿好了纸笔,选字帖时,程雪又犯了难。
初学者一般先学习的多是欧阳询和颜真卿的楷书,方正大气,一板一眼。
但程雪不喜欢这些,她更偏爱于王羲之的行书、苏轼的行草和米芾的草书。它们更为洒脱俊逸,不拘一格。
尤其是王羲之享誉“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那字里行间的韵律变化和笔画勾连处暗藏的锋芒桀骜,就如同一把把的小勾子,勾得彼时尚且年幼的程雪向往不已。
可是,喜欢归喜欢,她真能写好吗?
上上周时,程雪尝试过一次。
最后出来的成品,只能说是尽她所能的稚嫩且拙劣的模仿。
放在同龄人里,或许还算不错,可和原作一比,属实惨烈。
是选自己想成为的,还是待在舒适区?
毕竟是结业作品哎……
纠结了好一会儿,程雪最终还是选了《兰亭序》字帖的一张节选,匆匆回到座位。
回来时,少年瞥见了她手中的字帖。
兰亭序?
她写这个?
不觉眸色深了几分。
大概是感受到了身侧的目光,程雪回望去——
早八点的阳光透过窗探了进来,轻轻柔柔地笼在他的身上,程雪看见他纤长的睫毛被点染成金色,鼻尖均匀呼出的气息在晨光映衬下短暂显形,又很快散去。
他的眼神不知何时收回去了,已然专注在他笔下的一笔一划。
没忍住,程雪站起身来,伸长脖子看去,才发现他手边并没有放任何字帖,却依旧笔走龙蛇,下笔如神。
他的字极其漂亮,字体像是行书。而他所写的内容,程雪没有看懂,是首她没有读过的诗篇。
他好像是在……原创?
程雪愣了愣,才反应了过来。
在初级班内,她还从未见过有人能抛开字帖写出自己的风格。
班里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了别的小朋友,快要上课了。
然而从始至终,除了开门时他和程雪说过的那两句话外,他再没有和她搭话的意思。
程雪心知两人的差距,也不好意思开口打扰,只是时不时地,目光偷偷地往右侧边飘去。
倒是有几个后来的小孩子拿纸笔时聚在了他身旁,边看边七嘴八舌地评价。
“他字写的好好哦。”
“他怎么不拿字帖啊。”
“哥哥,你写的是什么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罢了。”
他只云淡风轻地回了这一句,之后便再没回过话。
好奇的人群逐渐散去,接下来便是长达一小时的各自完成作品的时间,室内,只余下了毛笔触及宣纸的沙沙声。
快到课间休息时间了。
往常,程雪应该已经早早地完成了作品,可今天,大约是她写的内容并不在自己的舒适区,且时常分神的缘故。她一直磨磨蹭蹭到了最后。
终于,填满了最后一行字,她长舒了一口气。
如蒙大赦般将字揭起,准备取磁铁贴到用于展示作品的磁质墙面上。
这是书画班的传统,完成作品挂起来,一来便于风干字迹,二来也是为了方便老师逐一点评。
可走近了,程雪才发现下方的她容易够得着的位置,早已被其他小朋友的作品占据。
她试着踮脚努力伸长手臂向上够去,却还是差了一截,粘覆的位置会遮挡住别的作品。
哎……
程雪原地跺了跺脚,刚想找老师帮忙,却听见身侧上方传来了一声——
“我来吧。”
循声望去,正是他。
似乎也是刚写完,他手上拿的作品字迹将干未干。
程雪犹豫了,属实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照猫画虎写的歪扭扭的字迹交到了他手上。
她可不想她的字迹和他的贴在一起,被对比到无地自容。
心下又不免生出来些懊悔。要是她能再优秀些,再早些练字画,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她开不了口。
正纠结,她又听见他说:“对了,我是不是在古琴班见过你?”
程雪:!
原来他还记得……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纠结,他继续说:
“你叫我…小曦就可以了。你叫什么名字?”
“努力、天赋和时间的沉淀是很重要,可有时候选择的勇气更为难能可贵。”
“不管成品怎么样,这都是你的一次可贵的尝试不是么?交给我吧。”
程雪:……
“好…我叫程雪。”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程雪终于将那幅字交了出去。
然后,怯生生地说:“谢谢。”
后面的两小时,程雪的心情都很微妙。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课,她立即将画作交给老师,匆匆将贴在墙上的字摘下折叠好收进了自己的小包里,这才如释重负。
临到要出门前,程雪恰好听见老师叫住了他:
“小曦啊,你下学期还是周六上午来是吧。”
“嗯,是的。这周是因为期末前的动员大会,和上课时间撞了,后面我还是老时间来。”
“好,那你早些回去,你们下午还要回校自习是吧。”
“是的。谢谢老师,那我走了。年后见。”
程雪不由停下了脚步。
稍等一会后,她看到那个高瘦的少年如风一般擦着她的肩走过。
想了想,程雪再在门口等了会,又折回去找到了老师。
“今天来的那个哥哥,是叫小曦是吗?他在周六上午的高级班?”
“嗯,怎么了?”
书画老师周末一共开设四个班,依次是周六上午的高级班,周六下午的中级班,和周日上午和下午的两个初级班。
小曦他在周六上午,程雪毫不意外,她也很清楚她的水平和他之间,隔着怎样的沟壑。
可她已经错过他一次了,如果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想试着勇敢。
[勇气],
这是他给她施加的第二个魔法。
所以,这次程雪没有再逃避。
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坚定:
“老师,我想去周六上午的高级班。如果我从现在开始努力,到下学期开学,我会交出我的作品。”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