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医院的住院部占地相当宽广,整个第三层,从901到920,一共有20个病房,住的全是癌症患者,左右邻里,吃饭的时候,打水的时候,走廊里碰上点个头的时候,随便问问,都是癌症患者的家属。

    如果没有经历这些事,来这里之前,我能想象到的,大概每天都会有生离死别,一定是沉重而凝滞的空气。。。实际上,无论是患者还是家属,还是相当乐观开朗的,只是除了父亲。

    父亲病床旁边的床位,我一直以为没有人,直到这天,一个穿着深蓝色外套,带着黑色毛线帽的青年人过来。

    这是一个相当秀气而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一进门就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

    通过交谈得知,他姓王,今年28岁,因为肺癌五年前做了手术,今天是来医院做化疗的。

    “你手术已经有五年了吗?”母亲依旧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问道。

    “是的。”

    “您恢复得真不错。”

    王先生笑笑,说道:“目前手术加上化疗实际上是可以控制住的。”

    王先生的话,给了我和母亲实在是莫大的信心,也更坚定的促使了我和母亲不惜一切代价给父亲治病的决心。

    “麻烦问一下,您手术的费用大概是多少?”父亲的声音响起。

    “手术大概花了十多万,加上这些年化疗的费用,接近二十万。”王先生说道。

    “这样啊。”父亲说着,声音已经变得十分低沉。

    见父亲情绪不高,我连忙坐到他身侧,对他说道:“我和妈商量过了,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您,您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父亲并未作声,不过眉宇间却有着浓浓的忧愁。

    “我先去做化疗了,回见。”王先生说着,摘下了戴着的黑色的毛线帽,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二十八岁,实在是太年轻了,得这个病。”看着王先生离去的身影,母亲带着忧伤说道。

    我没有说话,二十八岁,癌症,这确实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中午的时候,太阳实在太好,而父亲的心情似乎也开朗了些,前所未有的,他竟要求我推着他出去晒晒太阳。

    坐在轮椅上,他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热水,然后仔细的看了看我们透过窗户常常看到的樱花树上的嫩芽,半晌终于说道:“嫩芽越冒越多了。。。”

    我说道:“春天终究是快来了呢。”

    “那倒是的。”他应道。

    推着他继续往前走,而眼前的水泥路,也变成了光滑的各色碎大理石拼铺成的小路。

    抬头往四周望去,虽是枯枝败叶的季节,但从周围种植的痕迹和数量众多的树干和灌木依然能辨认出,这里应该是个小花园。

    我将父亲坐的轮椅推至花园的中心,太阳最好的地方,又将带着的厚绒毯给他盖上。

    许是春天将至的气息影响到了他,他的心情比往日的低沉明显是好了些,他打开保温杯的盖子,又喝了一口热水。

    “那边灌木的绿叶子竟都出来了呢。”

    在某一个瞬间,他的目光聚焦在灌木新发的嫩芽上。

    顺着他的目光,我低下身子,灌木光秃秃的深褐色枝桠深处,一点点绿,一片翠绿的嫩叶,正俏生生的长在那里。

    我随手将那柔软的嫩叶摘下,做了个叶笛吹响。

    “吹得挺响的。”父亲开心的说道。

    见父亲夸我,我颇为得意的吹个不停。

    “这是小时候您教我玩的。”我说道。

    “好像是在你九岁的时候吧?”父亲不确定的说道。

    他陷入了对记忆久久的思索。

    “那时候你好像是读三年级,那天我踩着自行车去接你放学。”他笑了起来,似乎已经记起那一天。

    “早上出门的时候穿的是雪白雪白的衣服,到了下午放学全身没一处地方是白的。”说着的时候,他的神情莞尔起来。

    “那是发生在小学三年级时候的事,我倒是记得,穿什么衣服,不记得了。”我说道。

    “那天你在干什么来着。”父亲眯着眼睛开始想。

    “在学校用于跳远的沙坑挖沙玩。”我不好意思的说道。

    “对对,我好像就是在那把你拎出来的,雪白雪白的衣服哟,浑身脏兮兮的。”父亲接着说道。

    “然后我就揍了你,你就哭。”

    “是有那么回事。”

    “我就拿了叶子教你做叶笛吹得响。。。你就不哭了。。。”

    阳光正好,我坐在父亲身侧,就那样和他回忆着过往的一切,情不自禁,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父亲睡醒的时候,提出要下象棋。

    从小是父亲手把手教我下象棋,后来我年龄大了些,父子俩还是会经常下象棋,我赢了或是输了都会提出再来一盘,以至于,只要有空,这棋局也不知何时会结束。

    家里有一张深褐红色的方形折叠小桌,吃饭的时候会架上,不吃饭的时候会收起来靠着墙。而当我们父子俩决定要对弈的时候,这小桌同样会被架起。有时候,母亲要睡午觉,我们便把这桌子抬到家门前不远处的山毛榉树下,抄上两只小板凳,趁着阴凉,就着透过并不算茂盛的树叶的阳光,一下就是一下午。

    小时候总觉得家里的象棋木头棋子很大,油亮油亮的,上面刻的字很凌厉,摸起来很光滑。

    母亲说,这象棋有些年头了,是我爷爷留下的。

    那时候,不是父亲的对手,为了赢棋,总会缠着他,让他让几个子来。

    不过还是输多胜少。

    每每有棋子被吃掉,父亲总会重重的将他的棋子盖在我的棋子上,那是甚有气势的“砰砰”的声响,将我的棋吃掉。

    这实在是有些苦痛的回忆,以至于小时候,父亲每每吃掉我的棋,我都有些惊慌的错觉。

    势均力敌的情况,发生在我上初二以后,那时候的对弈,父亲落子再不似以往随意,往往要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才会谨慎的走出一步。而我也是如临大敌一般,同样如此。每一局的时间在增长,但是双方获胜的喜悦,那种战胜势均力敌对手的喜悦,同样在增长。

    上大学后,父子俩对弈的次数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事实上,从高中开始,父亲下象棋已不再是我的对手,为了维持父亲的形象,他便不找我下棋。

    不过他的棋瘾倒是没有丝毫减少,回家的时候常看见他与他的老同事在对弈。

    有时候输了棋,见我正好回来,非要拉着我去和别人下,一定要找回场子不可。

    用他老人家的话说,要下过他儿子,他才会认输。

    。。。

    医院里,父子俩轻车熟路的将棋子摆上。

    “你得让我几个棋。”

    父亲的要求令我有些意外。

    “好吧,我让您一个‘车’。”

    他这才开心起来。

    第一局我输了,父亲连忙说要再来一局,于是我陪他下第二局。

    正下着,母亲回来了,她示意我出去一下。

    母亲脸上满是愁容,这几天,我在照顾父亲,她则为了父亲的病到处在走亲戚,在借钱。

    “所有亲戚都借遍了,借了五万。。。”母亲的声音,透着浓浓的不安。

    五万元肯定是不够的,该怎么办。。。

    “我去借,无论如何也要把手术做了。”我说道。

    那天满是心事,以致于和父亲对弈了三盘,都输了。

    而父亲倒是很开心。

    父亲手术的日子定了下来。

    那天医生来到病房,为父亲做了些检查,顺便告诉我们,父亲手术的日期排在了三天后,正月十五元宵节后面一天,正月十六。

    “你们需要在手术风险告知书上签字。。。”

    这是一些必须要走的程序。

    “然后你们需要往医院账户上存十万元钱。”医生道。

    “能不能先存五万?”母亲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行啊,这是有规定的,如果要做手术,务必在正月十六号前将钱存进去。”医生继续说道。

    “能不能通融几天,还有三天就正月十六了,这么一大笔钱。。。”我说道。

    “不行啊。。。”

    。。。

    医生走后,父亲向母亲问道:“还差多少钱?”

    “向亲戚们借了三万,儿子找同学借了两万,家里还有两万,这就是七万,还差三万。”母亲说道。

    “哦。。。”父亲表示知道了,并未多说什么。

    我和母亲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将我们住的房子抵押给银行。

    而让我们有些意外的是,父亲这几天身体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医生将这归咎于,为了手术给父亲输入的营养和球蛋白等针剂。

    我对此倒并没有什么意见,只要父亲开心就好。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早上,母亲煮了汤圆,在病房吃了,寓意着一家人团团圆圆。

    “等你的病治好了,我们家就又能圆圆满满的在一起了。”母亲凑到父亲跟前,柔声跟他说道。

    “嗯嗯。”父亲点了点头。

    医生也过来问了手术费的事情,而我们也向他表示在今天晚上之前,我们家一定将钱存进指定的医疗账户。

    “我和妈要出去办点事,您现在状况也好多了,就自己照顾自己。”我对父亲说道,实际上我和母亲需要去银行办理房屋的抵押贷款。

    父亲表示知道了,不过在我们快出门的时候,他叫住我们。

    “我想回家看看。”父亲说道。

    明天就要手术了,虽说手术的成功率很高,可毕竟要开胸,这是大手术,父亲想在手术前看看熟悉的家,这是可以理解的。

    “那我们先将您送回去,等我们办完事去家里接您。”我说道。

    “嗯嗯。”父亲应道。

    我和母亲将父亲载回家里,他今天穿着母亲为他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有些发白的衣服,微笑着向我和母亲挥手,目送着我们离去。。。

    事情很顺利,抵押房产贷款的钱很快打入了母亲的账户,我和母亲长舒了一口气。有了这笔钱,这意味着父亲明天的手术可以顺利进行,后续的治疗费用也有了着落。

    我和母亲带着悠然的心情,准备回家将父亲接到医院去。

    我家房子,那不大的老房子,从我出生就一直住着的房子,今天看,与周遭现代化的住宅楼相比,实在是破破烂烂,稍微富裕的家庭肯定是看不上的。

    但对于我来说,它确是如此重要,那是我们家赖以栖身的地方,承载了所有的回忆,装满了整个家的喜怒哀乐,有着我们家全部的关于幸福的记忆。。。不舍,强烈的不舍,我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而有些事,却是不得不去做的。我强忍着痛苦,心里暗暗对自己说道。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今天是元宵节,年还未过完,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只要人还在,幸福终究是在的。。。

    快到了,要去接父亲,我按捺下不平静的内心,尽量让脸上没有一丝破绽。

    院子里,黑黢黢的,月光下,门前的山毛榉在黑夜里在地上映出狰狞的影子。

    “爸爸,爸爸。”我对着家轻声唤着,但没有人应我。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

    而在打开家门的一瞬间。。。

    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幕,哀伤,从未有过的哀伤,从不知名的灵魂深处,瞬间席卷全身。。。

    我紧紧用双手捂住嘴,无声的呐喊着。。。

    父亲走了,就这样走了,穿着母亲给他浆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用床单拧成绳子套在吊灯上,用上吊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这么多年来,我实在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方式,也想不通为什么不留下只言片语。。。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同样是元宵节,母亲开心的端出一碗又一碗汤圆,我逗弄着我出生不久的女儿,她小小的手用力的抓着我的大拇指,那种骨肉相连,十指连心的温润亲情。我终于是懂了。

    “没有给你留下什么,抱歉呢。。。”

    “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呢。。。”

    。。。

    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总说着这样的话。

    那个时候,父亲肯定是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了,但他依然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守护着我们的家,一瞬间,泪水如泉水一般从眼眶里喷涌而出。。。

    “您给我留下很多呢,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很多很多幸福,很多很多爱,我实在是很想念您呢。。。”

    “还有,一点也不麻烦呢,我和妈妈非常爱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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