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女死猪不怕冰雪凉,怕她挣扎着再度走光,牧小王也懒得管男女之别了。
几个宫女不约而同张开嘴瞪大眼,牧小王平时最守礼,连个贴身侍女都不带,整日日扎在男人堆里舞刀弄枪,竟会抱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怕是被婚乱刺激了,是有关韶安公主的人,他才不讲究的?
小语落入他怀中,瞬间浑身僵住不敢动弹。她还不懂与男子近身接触的羞赫感,只有初来人世的好奇心。她专心观察他的外形,迅速反应到牧小王是有一定权力的人,就像金朝皇宫里,宫女太监在主子面前为首是从。
她有点害怕牧小王。
小语抬眼望着他,牧小王的桃色下唇很饱满,唇中线略深,更显出温软感。一头乌黑的短发,自额前向两侧翻卷,隐约遮住出刀锋般的眉峰,而眉头下压迫却不显恶煞,大抵是因长了对丹凤眼使人面相柔和许多。
面容上看得出他很年轻,微红的下眼睑弧度犹如弯月,漆黑的眼珠仿佛泉水滋润,干净利落,纯净又清冽。
金朝男子都留长发,牧小王的短发就格外新奇,他脑后还束着几簇细辫,用虎纹银片点缀。小语听公主讲过,在天都国未娶妻的贵族男子才会留这种狼尾似的长辫。牧小王走的又急又快,面若星月,丝毫看不出他一夜为眠。
他抱着小语走进偏殿,目不斜视地将人放在梨花榻上。屋内暖和许多,羊角风灯中的白蜡还未燃尽,两扇镶嵌宝石的珠帘轻轻晃动,缤纷清透,流光溢彩。
牧小王拉过锦被盖在少女身上,弯腰要取她脚踝上的墨玉牌。少女立刻缩回脚,警戒地盯着他说:“你也不能碰。”
他已经看到玉牌上写着“一等女史”四字,女史并非奴婢,不上朝堂却享朝廷俸禄,在金朝负责皇子公主礼仪规训,安排吃穿用度,代主子管理宫院。
她确实是金朝人,而且在公主身边有点份量。
牧小王直起身体,抱着手臂好以整暇地望着她:“说说看,你为什么躺在外面?”
昨夜她被公主抱着,只记得公主流了许多血,不足片刻就合了眼,如何变成人的,她也不懂。
“我晕过去了,醒来就看见你。”
牧小王的视线仍紧紧锁着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语。”
她没有名字,公主是这样叫她,那就算名字。
“小语?”他垂下眼眸点头,转身踏出偏殿对大侍卫说:“查。”
牧小王没有多余的耐心与她周旋,主君昏迷不醒,大金护亲军队还守在境外,若不是山峰夹道拦住他们,恐怕天都城内将陷入混乱,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他人一走,宫女就在屋内烧了盆碳火,扔给她一套衣裳便锁上门守在殿外。
小语将脚上的玉牌摘下来,看清上面的字后陷入沉思。
一等女史……
在金朝,女史在皇宫之中是算官职的。来天都前,韶安公主曾在盆栽土壤塞了块玉牌,用金线连上根茎,说是玉养花。她在小语身上十分用心,连浇水都是让宫女们收集晨露,兑上些许蜂蜜再淋上。
她每日都在休眠,静养时日长了后,偶尔有模糊的视觉和听觉。公主去哪儿都抱着解语花,她见过金朝的皇帝、妃嫔,也见过皇宫的辉煌灿烂;浩浩荡荡的和亲车队从大金远赴天都,她记得公主全程都沉默寡言,而自己有大片时间都在混沌休眠。
此刻她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皇庭,也不知公主是生是死,连常见的几个贴身宫女也不知去向。小语没有亲人,韶安公主于她而言,就如亲生母亲一般。等身体回暖些,她再捡起衣服穿上,把玉牌系在腰间。黑裙长领边缝了圈白绒,外头套一件云纹小袄。
小语倒了杯茶水一口饮尽,她不会梳髻,任由长发散落在背后,像是乌黑发亮的缎面似的。
她意识到,不作为的悲伤只会受制于人。比起在这里哭哭啼啼,她要想办法获得公主的消息。小语趴到窗前,努力伸长脖子看着守门的宫女说:“我是韶安公主的女史,请通报主君,让我见一见公主。”
金朝皇宫里求人办事,若身份差距不大,都会给点好处,她身无分文,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公主待我极好,你只要将话带到,她定重赏赐你。”
那宫女斜了她一记白眼,不悦道:“你是装傻还是痴愣,韶安公主薨了,你只得去阴曹地府见她了。”
时间静止一般,小语微微张着嘴,指尖发颤,像是在心口撒了把钢珠,冰冷坚硬的阵痛感滚过心尖。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月夜下一身红妆的韶安公主,那样凄惨地抱着解语花瘫坐在石阶上。大雪铺了一地,公主的胸口源源不断冒出鲜红的血,她突然想起,公主一遍一遍地对她说:既承我愿,意念合一。
瞳仁骤颤,小语的脑海里顿时清明起来。对,她是公主的解语花,朝夕相处间早已心意相通,公主定有放不下的事。
韶安公主死了,她却活了。
小语恍然大悟,她重活为人的意义,是要完成公主的夙愿。她压制住悲伤,恍恍惚惚看向宫女,凄然问:“遗体呢?在哪儿?”
宫女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牧小王说了,你行为诡异,又受了寒,暂且先关在这儿,待你好些了会有人来问话。你就老实待着,别神神叨叨的……”
小语眼色蓦然严冷,当即打断宫女:“我是韶安公主的一等女史。”说着,她将腰间的玉牌举起来,“除了公主和主君,其他人无权拘禁我。”
宫女不懂“一等女史”是什么意思,看小语的模样好像是个厉害的身份。金朝公主刚到天都就香消玉殒,境外兵乱,虽说主君也中毒陷入昏迷,但天都还是理亏的。
这姑娘是公主身边的人,普通丫鬟也就罢了,“一等女史”听起来有些唬人,若真是重要的人,且不能随意得罪。
宫女神情缓和,好声好气告诉她:“也不是拘禁姑娘。皇庭对大金宽和,这可是挨着主君寝宫的院子,让姑娘歇息难不成还是我们怠慢?而且昨夜皇庭大乱,王后的死因尚未查清,主君亦未苏醒,牧小王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胡乱走动,还请姑娘谅解。”
这宫女说的又快又多,小语却不怎么听得进去,她冷着脸,一点也不像之前温软无辜的样子。
“牧小王?刚才那个人吗?”她声音暗哑,看到宫女点头,强制理性地在脑海中回忆牧小王的身形举止:带佩刀,说明是武将,他留了发辫,还未成家,衣领的狐裘,说明他地位不凡,而且敢在君王下称作“小王”,他定是皇室血脉。
公主和亲之前,皇帝说过天都主君继位三年,未及而立之年,不设后宫,韶安嫁过去便是一国之母,贵为王后。由此可知,主君没有子嗣,牧小王大概是他兄弟一类。
他佩刀在皇庭内走动,神色不耐烦且着急,应是在处理韶安公主遇刺一事。能进天子寝殿行凶,刺杀王后,那是与金朝作对?天都国素来与世无争,既接了公主为后,又怎敢行凶得罪金朝?
小语立即意识到,公主遇刺背后,千丝万缕复杂至极。
“帮帮我……”她呢喃在公主最后对她说的话,心跳得发慌。
公主与主君成亲,怎么会对一盆花发出求救?
“我家公主刚嫁过来就遇害,还不许过问?天都国什么道理!闯进主君寝殿刺杀王后,是要和金朝为敌?你们皇庭中的侍卫是干什么吃的,莫非是故意想取公主性命……”
小语越说越激动,吓得那宫女冲到窗户前冲她挥手:“慎言!姑娘要想活命,就莫说这些!”
“杀了我又如何——你们想灭口就来,我是公主身边亲近之人,若金朝皇帝听不到我的说法,天都休想洗清!”
“姑奶奶哎——”宫女听小语这样说,忽然就明白了。王后被害,身边人再出岔子,那不就等于天都国心虚嘛!
“姑娘,你也别大喊大叫的了,皇庭内有刺客,我们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老奴死了不碍事,你们这些金朝远赴而来的更加命贵。牧小王这是保护你们,调查真相,不得已嘛!姑娘冷静,我知会侍卫一声,等小王忙完,就会来处置你……啊不,是跟你说明白。”
小语了解宫廷,宫女之间,仗着背后的主子也罢,遇到硬,那就更硬碰回去。她不算初学者,只是头回切身尝试,看到宫女态度大变,她转愤怒为严肃道:“几时能查明白?公主身边还有个贴身宫女,名叫‘云见’,她或许知晓一点昨夜的情形……她人在哪里?是不是被你们灭口了?”
“哪来的灭口之说?你即是王后的贴心人,昨夜的情况你没见着么?太乱了……你说的那个姑娘,好像是有些印象,可能正在问话呢。哎,人心惶惶的,昨个儿凡是在霁月殿伺候过的,都通宵达旦的挨着问。”
她定定凝视着宫女的眼睛,看出对方有心虚、慌张,还有些安抚的情绪,于是她放缓强硬的态度,深吸了口气止住哭腔:“好嬷嬷,云见对公主忠心耿耿,我们自个儿人不会使坏,若牧小王气极了,苛待她们……”
“小王不是那样的人哩。他分得清是非,不容易冤枉人,更不会对妇人孩童下狠手教训。你是刚来不知道,牧小王常年守着边境保家卫国……”
小语不想听她叨叨牧小王如何,摇头打断:“那云见在哪儿?方才抓我就听宫女说,要将我与金朝宫女关在一起,定是被你们都抓了去,泼我们脏水,拿我们当替罪羊?”
宫女闷声叹了口气,实在不知怎么小语聊下去,她一个奴婢哪敢多嘴皇庭大事,这小姑娘不停的给天都扣罪名,自己都要听迷糊了,宫女再三缄口后,面色难堪道:“老奴只管看好姑娘,没受过害人的指示。姑娘也别轻看天都,我们比金朝人纯良多了。罢了,当我多嘴,姑娘等等看,莫再与我说话了。”
宫女说完麻溜地回到门前站好,任她怎么呼喊,假装听不见似的,看都不看一眼。小语屡次看宫女的眼睛,解析对方的情绪,没发现破绽。
她是解语花,不仅是人的语音语调,甚至眼神,她都能敏捷地从中捕捉到真实情绪。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
她看出这个宫女虽然傲慢,但十分机警,显然是宫里的老油条,想从她嘴里打听云见,恐怕不容易松口。
小语坐回床榻边,沉郁地望着双手发呆。这双手如同婴儿一般细嫩,是因她的新生,没有人世阅历附着的老茧。如果不是公主,花儿绽放凋零,周而复始,她终生都是人间的观光者。
现在不同了,公主那声求救,她便要参与进去。
小语思前想后,越是不懂其中的深意。
女史玉牌,绝不是偶然,韶安公主早预知到她会变成人,需要身份的证明。甚至考虑到不能太低微,否则在异国没有话语权。而且,只有在这里,这身份才管用。
和亲队伍人数众多,天都人认不完,于是冒充女史轻而易举。
大婚之夜,韶安公主对一盆花求助,仿佛知道自己会遇难。可是,那她是否也会对云间说些什么?
小语被关了一天,除了头脑风暴再不能做别的事,暮色渐浓,外头夜风呼啸,守门的宫女已经离开了,她蹲在火盆前搓手,心里不住地发慌。
外头传来一阵厚重的脚步声,门后枷锁晃荡几声,是被人解开了,随后一双大手推开门,白日里那个大侍卫浑身寒气地走进来,他 身后跟了几个拿着纸簿的宫女,几人涌入屋内,带上小语就要走。
大侍卫走在最前头,声音飘向身后:“萧小语,我们查了,你确实是王后陪嫁名单当中的一等女史。”
她微微皱眉,不懂这男人为什么叫她“小小语”。
“你带我去哪儿?”
大侍卫头也不回地疾步前行:“待会儿小王问你什么,如实回答。”
小语听后反而松了口气,跟着大侍卫穿过好几个长廊,又下了百步石阶,来到皇庭前段的“昭己阁”,刚入门就听见园内一声惨叫,紧接着传来男人凶狠的斥骂声:“贱婢!是你下的毒!”
她心头一怔,飞快跑进里院,木台围了一圈水榭,三五个魁梧的骑兵压着小宫女跪成一排,并齐朝向一张长椅。牧小王附身坐在椅上,默默看着骑兵问话,他双手相握撑在鼻梁前,发辫上的银片在暗黑中尤其显眼。
骑兵按着小宫女的头贴向地面,那宫女呜咽着求饶:““奴婢没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小王,求求你了,真的不是……”
牧小王垂眼看她的头顶,语调平缓地说:“求饶没用,你要说服我。”
“奴婢发誓,奴婢没用下毒害主君,如若欺骗,神鸟将诅咒奴婢生生世世被地罗囚禁……”
宫女抖抖索索抽泣起来,她身后的骑士瞄了一眼牧小王的脸色,粗鲁地拖起宫女按到木栈边,厉声呵斥:“贱婢,让你交待,扯神鸟做甚么!”
夜风夹杂细碎的雪渣,湿气乱蹿,骑士将宫女的脸朝下按进水池中,再度拽起来问:“说,有没有碰过龙凤酒!”
那宫女满脸淌水冒着寒气,浑身颤栗不敢挣扎。小语定定地望着他们,忐忑不安地抓着袖边布料用力摩擦。
不是说,牧小王不会对妇人孩童下狠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