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凛冬腊月,银雪盖地,满城皆是喜庆的大红。

    天都国乐女抛起水袖击鼓作舞,娇艳的牡丹花从城外一路铺到城内。妇人们手提红灯笼,男人们举着礼花扎的牛角,载歌载舞簇拥着长长的角马车队。

    韶安公主掩扇跪坐在金銮喜轿上,六匹白马拉着车轱辘缓缓前进。她一身华裳,珠冠下垂了层绯霞薄纱,饶是唇点脂绛,仍显得面色冷淡,沉静地怀抱着一盆雪色小花。

    侍女云见跟在马车旁,抬头望着轿上的新娘:“公主,天都人好热情。”

    她抬眸看了一眼街道上人群,比肩接踵,他们目光炽热,手撒鲜花。韶安欲言又止,垂眼抚摸微卷的花瓣。她从金朝远赴天都,即将成为这个国家万众瞩目的王后。金朝先皇视她为掌上明珠,临了前传位于太子还特地嘱咐:待韶安公主到适嫁年纪之时,太子务必为韶安安排妥帖,必嫁其贤而爱其女。

    韶安与太子非一母所生,关系不大亲近,先皇去后五年载,太子的确为她定了好亲事。

    远嫁天都国主君,贵为一国之母,既配的上金朝公主的身份,又拉近两国的关系。韶安没有异议,她自觉公主和亲是常事,圣旨撑开,后半生便由此落定了。

    韶安眼神淡淡的,指腹轻轻摩擦着小花的衬叶,叹了声气说:“小语,醒来看看天都国的皇庭。”

    那花好似能听懂人话一般,慢腾腾地舒展花瓣,韶安公主立马撩开一角轿纱,鲛纱暖帐将人影镀上模糊的红光,一道道流淌的曲线自皇庭涌出,由无数身穿不同服色的骑兵、官臣组成。礼兵站在城楼上高举号角吹响,鼓声震耳欲聋,人们抛洒喜纸,齐齐跪拜,整齐统一地高呼:

    “恭迎新王后——”

    花儿正对着宫门,人群中有一道穿金色喜袍的人走出来,头戴厚重的黄金龙冠,他步伐稳健地走到韶安公主面前,伸手勾住她的指尖,将她牵下喜轿。

    众人又拜,齐声道喜,声音随着新人并进一浪高过一浪。

    雪识趣地停了,仿佛上天也在欢迎她的到来。

    繁琐的大婚庆典结束后,宫女们拥簇着韶安到霁月殿。宫女们来来回回撤去殿内的珠宝玉石。宫女云见将白花放在桌案上,眼见外人退出门外,她弯腰凑近韶安公主细声道:“王后,待会儿见了主君要多笑才是。”

    韶安皱眉:“又如何?”她深呼一口气,伸手贴住桌上的花盆,“总一副笑脸诓骗旁人,连自己都要信了。”她渐渐嗓音颤抖,红烛光跳跃在眸底挑起水光,韶安怅然望着花儿,心如死灰又似乎在克制情绪。

    云见压低声音急切道:“公主……君主仪表堂堂,行为举止皆具风范,天都国又不是贫瘠之地,是为良配呀!王后该放宽心才是。金朝实力强大,若王后不苟言笑的模样被君主瞧了,他要想王后是看不上天都国,新婚就生了嫌隙,那该如何是好……”

    云见说了一大堆,韶安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话锋一转:“你相信命运吗?一花一使命,亦有之。”

    云见愣了愣,跟随她的视线望向桌上的花:“王后说的是小语?”

    “落花无情,人有意。我的使命至此矣,不得圆满,幸得解语花,待我口无所言后,她会向世人道明一切。”

    “王后未免太相信禅疆巫师了。”

    韶安的泪光更浓了,喃喃自语道:“我是相信小语。”

    云见看惯了她这副模样,自从公主从巫师那里求来一盆名曰“解语”的单株白花,尤其珍视,每日悉心养护,常对着它自言自语。云见无奈叹了口气,直身拾起花盆说:“王后莫胡思乱想,待会主君回来要喝龙凤酒,除了皇庭内设,其余都要撤下去的。奴婢把小语放在外头的花台上,明儿早再搬进来。”

    韶安侧开脸不再说话,云见抱起盆栽走出殿外,轻手轻脚地将大门合上。门口守着一位提灯的宫女,压着嗓门儿问:“王后离不得解语花,会不会不开心啊?”

    云见是故意把花拿出来的,一脸愁容地说:“她再依附在花儿身上,人就得魔怔了。”

    巍峨皇庭匍匐在山峦之间,远处宫乐阵阵,歌舞升平,伏灯千里。是夜再入三分,年轻的主君迈入寝殿,屋中烛火摇曳,一对即将厮守终生的夫妻要在今夜同心同德,郎才女貌,尊荣可比,喜结良缘。

    风雪慢下脚步,皇庭逐渐归于宁静,解语花趴在月光下,周围花朵簇群,唯它这一朵冷白显得形单影只。忽有宫女惊叫,声音尖锐凄惨无比,远处响起刀剑碰撞的声音,皇庭骤然喧嚣四起,喜袍未褪的韶安公主跌跌撞撞跑出来,头顶的金冠“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韶安面色苍白,胸口处泂泂流出鲜血,与那身喜庆的红融为一体。

    她握住心口上的玉黄宝石刀柄,踉跄着扑下台阶,一手紧紧揪住花台边的杂草,眼睛死死盯着丛中那一抹洁白。

    那是她的解语花。

    “王后——”

    几个宫女惊叫着扑向她,她的手难以够到小白花,嘴角冒出腥红,韶安公主指着解语花嘶声大喊:“拿过来……把花拿过来!”

    云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花台里,把盆栽抱出来交给韶安公主。她深深吸了口气,眨眼睛决绝地拔出刀柄,胸口的血簌簌滴落在花瓣上。

    解语花微微颤抖,圣洁的白与妖艳的红互相渗透融合,韶安一遍一遍地喃喃:“小语,帮帮我……既承我愿,意念和一……”

    宫女们想要扶起公主,她竭力抱着花儿不肯动,大红的裙摆展开铺在石阶上,混乱中有人高声呐喊:“金朝人反了!”

    韶安目光涣散,终是闭上了眼。

    天都二十六年,主君大婚之夜,新王后被御用佩刀刺死。

    翌日清晨,晨曦初露给皇庭镀了一层暖阳金装,暗红的纸屑裹在雪地里,昨日一场举国欢庆的联姻留下的痕迹不过如此。

    宫墙后,数百骑身着玄色战甲的壮健骑士策马奔驰,马蹄踩着松软的雪地上散出滚滚清寒,整个皇庭气氛紧张而肃穆。在宫墙的另一边,一团青色的阴影笼罩着梦境中的少女。

    在极度虚幻恍惚的白昼世界里,女人温柔地垂眼抚过她的长发,声声轻唤缥缈似四面八方传来:

    “小语,醒醒,小语……”

    她感觉身体发麻,女人经常梦魇般喊她,一遍又一遍,好像她能和女人身边的侍女一样开口回应。她说不了话,就觉得女人可怜,连带女人的亲切的呢喃当中,她都能听出些许忧伤。

    她意识混沌地看向周围,白昼换了层色彩,缤纷的碎纸漫天飘洒,人们用喜庆的红条扎着牛角用力吹响,随之听见车轮碾过石道,轿子吱吱呀呀地扭捏一阵,她才幡然醒悟,女人真的到天都国了。

    她对周围的感知非常有限,很快又陷入黑暗当中去,她多希望女人继续喊她,这样就能看见女人出嫁的盛况了。然而一阵刺耳的叫喊声忽然闯入,周围紧跟着愈发混乱,热辣的液体铺天盖地黏在身上,她听见许多人撕心裂肺地喊着:王后。

    王后,醒醒,王后!

    怎么有人说女人常说的话。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因而前所未有的恐惧起来,黑暗一点点抽离,她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是命中无法割舍的羁绊,是她埋到命根里的依赖。

    黑暗最终散去,刺眼的白光打进视野,还有一对凑得极近的圆眼。

    “呀——”

    圆眼主人是个老宫女,她吓得一哆嗦,后仰坐到地上,又咋咋呼呼地惊叫起来:“她醒了!”

    她?

    “是活的,没冻死!”

    老宫女身边还站着几个陌生面孔,看服饰打扮不是金朝人,乌黑的长裙十分厚实,腰间绑着三色结,坠了一圈青色木珠,是异域扮相。

    她自己也被吓得抖了抖,拧起眉头就要坐起来。披风滑落到肩侧,露出大片光洁的肌肤,她身体清瘦,两道锁骨微微凸起,软纱胡乱贴在胸前,再有动作就该暴露出来了。忽然间,宫女身后猛地蹦出个男子,闪电般地拔出长剑指向她,硬生生将她逼得重新躺下,披风便再度严实地遮住了身体。

    那男子脸色发青,写满了不可思议。随后又避之不及地移开视线,死气沉沉地压着眉头。

    “别动。”男子像是见了污秽,厉色警告。

    少女睁着湿漉漉的双眼,扬起小脸畏惧又茫然地望着他。她忽然浑身一哆嗦,后知后觉到噬骨般的寒冷,像是触感刚刚被激活,才发觉雪地是冰凉的。

    脑中白光一闪,她从混沌中惊醒过来。

    她想起自己本来是一盆花。

    小语摸着自己根根分明的手指,关节、指甲、皮肤,是全新的触感,四肢、前胸后背,五脏六腑皆是真实的存在。她感到胸骨间微弱地跳动,逐渐清晰且急促起来,这是心脏的信号……

    她吞咽了口唾沫,感到喉咙间滑动,怔怔地抬手触了触脖颈。

    太匪夷所思了。

    男子盯着她一连串怪异的小动作,这姑娘眼睛太干净,显而易见流露出她的诧异,好像比他自己大早上见了光溜溜的女人还更惊讶。

    他身为天都牧小王,昨夜亲哥哥在婚房里莫名昏迷,新娘还遇刺身亡。金朝送亲护卫队在边境发难,他与之对峙了一宿,幸而没到兵戎相向的地步,暂时稳住金朝人后,他大清早赶到皇庭审查,却意外发现这个诡异的女子。

    冰天雪地里,她就盖着一层薄纱躺在墙角,离近了看居然没穿衣物!那身材的轮廓都透出来了,吓得他赶紧解下披风扔在这女子身上。

    牧小王觉得晦气,立马呼来宫女上前视察,结果宫女刚蹲下来瞧,这女子就猛地睁眼醒过来了。

    “说,你是谁?为何在此?”

    他嗓音冰凉,口气十分不客气,端着剑不肯放下。小语裹紧厚实的披风,后背贴墙,咬紧牙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粉透润泽的双唇轻启,嗓音乖软地说:“公主呢……我要找公主。”

    众人又是一愣,这皇庭里只有一位公主,正是昨夜成为王后的那位。

    他眯起眼睛问:“你说的是韶安公主?”

    小语用力点头,湿冷的寒气从地上涌来,痛得皮肤刺痛。她不认识眼前的男子,看他脑后束了几根细辫子,纷纷绕上前耷拉在胸膛,明明长了张俊秀的脸,却凶巴巴的像个小阎王。

    “可疑。”牧小王收起剑,从始至终没看她一眼,“抓起来,仔细审问。”

    老宫女低头说:“与那些金朝宫女关在一起?”

    “如此行迹诡异,单独关押,不许和外人接触。”

    小语忽然又愣住了,脑海中闪过一抹血光。少女呆呆地望着男子不说话,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鲜红的场面:月夜宫乱,她被韶安公主抱在怀里,尖刀插在公主的胸口上。

    血液泼染花瓣浸入泥土,她吸尽了韶安公主的心头血。

    牧小王盯着少女的表情,她似乎想起什么痛苦的事,慢慢拧紧眉心,脸色愈发惨淡,克制不住地颤抖着,随后黯然流出一行清泪。

    泪花自眼睫中搅碎,她忽如其来的悲伤,令他措手不及。然而起先的泪是一滴滴快速滚落,接着就源源不断的倾泻。几个宫女上前抓住她的手脚要抬起来,小语抽不过气似地哭出声来,胡乱挣扎推搡。牧小王立马转身,生怕不小心瞥见她露出身子,目光阴沉道:“赶紧弄走。”

    说完他迈开腿就要走,小语抽泣着喊起来:“公主、公主受伤了……她还在吗?”

    牧小王顿了顿,忽然明白过来。她身上盖的软纱,在金朝常被女子裁成衣裙,而天都气候寒冷,软纱只用在门帘床帐装饰上。答案显而易见,这位应当是金朝的人。

    身后宫女协力扛起小语,只听“啪嗒”一声,她脚踝上系着一块墨玉小牌掉出来悬在空中。宫女惊呼:“小王,你看。”

    牧小王回头大步走上前,玉牌上沾了一层雪粒,东方浓墨中精雕了半边海棠,色浓质细,一看就不是俗物。他伸手捞起玉牌,牌顶系了根细绳连着少女的脚踝,牵动时她那只泛红的玉足便被扯出披风,落入他眼中。

    他脸色微怔,立即松开玉牌,神色晦暗地对宫女说:“解下来。”

    宫女闻言马上就抓起小语的脚踝要解绳,她忽然急切起来,胡乱踢着双腿颤颤巍巍地说:“不要碰我。”

    这一动令宫女们踉跄几步,眼看就要人仰马翻,一个个咋咋呼呼地按住她身上的披风。牧小王面罩寒霜,眸色越来越冷,暗自咬牙上前接住少女的后背,凭空挪过来稳稳地横抱在怀中。

    她落入一双结实的双臂,隔着甲胄有些冰凉,扑面而来一股发冷的清香。

    花喜欢香气,他身上的味道,莫名抚慰了她惶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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