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牧小王瞥了一眼狼狈的宫女,漆黑的眼睛闪烁着骇人的光,轻轻挥手,十多个骑士便站出来,各自押住宫女们拽向水边。

    “昨夜进出霁月殿的有上百个宫女,想想为什么是你们几个在这里。”

    宫女们尖声痛哭求饶,牧小王的目光愈来愈静若死水。天都国早晚温差大,他身上多了一件深色大氅,蓬松的领绒垂到肩后两侧,就像一对白兔长耳。

    相比湿漉漉的宫女,他在寒夜中十分温暖贵气。

    “小王,奴婢真的没有说谎!”

    他压下眉头,显然已经听烦了。

    “再重复同样话的人,就净脸清醒清醒。”

    牧小王讨厌和皇庭中的宫女打交道,她们匍匐屈在人脚下习惯了,察言观色却藏不住自己的小心思,活得虚伪又迫不得已。

    受罚的宫女名叫文娅,是主君的伴奴。

    在天都,有的男子娶妻前会将自己的婢女当成房事启蒙,做些云雨之事,称作“伴奴”。若将来自己成婚,伴奴就需安排别的去处,或去奴藉还自由身,或留下伺候正妻,帮忙照顾孩子,不能再接近男主子。

    文娅是有理由憎恶韶安公主的。

    牧小王伸手重重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鼻梁与下颌的弧度隽秀而完美,面色犹如月光泛白,毫无血色,却不显得病态。

    他还是没让宫女们全部泡水,起身背对她们,低声说:“全部带下去,继续审。”

    大侍卫俯身向前:“小王,萧小语来了。”

    他应声抬头,毫无情绪地瞥了小语一眼,吩咐道:“带过来。”

    小语以为自己会和宫女们一样跪地,身后时刻站着彪形大汉施压,然而她走近牧小王,他反而拉动椅子推到她跟前。

    少年黝黑的眸中仿佛流淌着沉郁的星河,身后的尾辫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他眼底有怔忪浮起,不过仍是淡淡的,让人难以察觉。

    牧小王一天一夜没合眼,却不觉得疲惫。

    “萧姑娘,坐。”

    小语有些迟疑,她望向牧小王的眼睛,确认他并非使诈,才慢吞吞地坐下来,局促地问:“什么意思?”

    牧小王眸光微垂,脑海中一刹那闪现出女子清晨的荒唐样子,随即不屑地打散回忆。他慢慢蹲下来与小语平视,漆黑发亮的眸子倒映出她的面容:“昨夜出事时,你在哪儿?”

    小语心想:我在霁月殿外的花台上。

    主君大婚,宫仆安排、侍卫值守都有记录。她认为金朝如此,天都也应当差不多,要是撒谎称自己在霁月殿侍奉,对了值宫册子就就会被揭穿,牧小王本就怀疑她,万不能真让他当凶手给处置了。

    “我喝醉了。”小语飞快思考后,避开他的视线回答。

    牧小王眼稍微扬,小语立刻读懂他的情绪,继续补充道:“宴席上贪杯,不小心吃醉了,醒来就是你看到那样。我也纳闷,天都待客如此蛮横……一间客房都不愿舍人,反而扒光了扔雪地去。”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你怀疑我?牧小王仔细想想,我跟随公主进入天都,异国他乡无亲无故,我有何理由害主子?你与其在我身上疑神疑鬼,不如问问皇庭中人。”

    小语认为,人被情绪左右的时最容易牵着鼻子走。就像守门老宫女,她按牧小王的吩咐办事,原先并不想理小语,但刺激几句,她就会开口,会反驳,那小语就会从中听取讯息。

    牧小王脸色平静,并不吃这一套。

    他抬手摊开手掌,宫女立刻把纸簿递上去,牧小王将纸页横亘在两人之间,隔断了小语的视线。

    宫女接着汇报:“大殿的确安排了萧女史的坐席,设在靖关王右侧。”

    靖关王是韶安公主的舅公,此次亲队伍中的使者,目前不知去向。

    小语心里默默感叹:公主竟连这般细枝末节的也安排好了!

    牧小王放下纸册,神情认真严肃起来:“你可有观察到王后哪里异常?”

    她心中思量,是人是鬼还难以理清,当然不能推心置腹地说给他。她挺直背脊,迎着他的目光回答:“公主思念家乡,几乎没怎么说话。”

    “送亲路上呢?”

    “一切正常。”

    两人视线交融,她坐着,他则半蹲在前,似乎是骑士在向自己的公主表忠心。

    牧小王又问:“她接触过什么人?”

    “接触的人多了去。天都的百姓、官员兵将都在观礼,入殿后来往的宫女太多,习俗繁琐,一项又一项的。”

    牧小王忽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所以,你是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肯多说?”

    她面色骤冷,语气生硬道:“你在审犯人?难不成是我害了公主。”

    “所有人都有嫌疑,包括你。否则你如何解释今早的事?”

    “我说过了,醉酒后醒来就睡在冰天雪地里,你也知道这冬日有多寒冷,我还想问问,我好好的怎就趟在那儿了?”说着,小语眼眶泛红,羞愤地瞪着他,“公主一死,你们就如此苛待我们……”

    她看过金朝宫中许多女子都使这一套,楚楚可怜倒打一耙,转移重点撇清自己,小语垂着眼睫,撇了撇嘴说:“你们是想推卸责任罢了。”

    牧小王心头莫名一股邪火,侧开漂亮的脸不再看她。大侍卫立刻上前抱手解释:“天都与大金联姻本是好事,我们怎会欺辱你们。小王赐座与姑娘,自己却站着,此事还未查清,我们找姑娘问话就是理一理线索,没有怪罪姑娘的意思。”

    “阿琪。”牧小王冷不丁唤了大侍卫一声,“大金宫规比皇庭更加森严,公主出嫁,唯一的女史怎会放任自己醉酒,不怕误事?她本来就很诡异,装装可怜而已,你需与她解释什么。”

    小语瞪圆了眼睛,他眼光真毒辣,竟一眼识破自己的伪装!那她绕来绕去还还不如直接说明自己的想法。

    “我是荒唐了,高估自己的酒量……昨夜是云见侍候公主的,她应当能说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牧小王冷声说:“云见?她和你一样行为诡异,王后遇刺当晚,她抱着一盆花趁乱跑出霁月宫,却怎么都说不清缘由。”

    “她在哪儿?”

    “你要先解答我的疑问。”

    她迫切想找到云见,立刻认真回忆了一遍,抬头望着牧小王说:“皇上早有和亲打算,公主不曾反对,待在宫里几乎不与外人接触。我们一路来天都,她真是安静待在轿子里的。云见抱那盆是公主自己养的花,平日十分珍视。大婚当夜,公主是说了些奇怪的话,但吉时一到,所有宫奴都撤出霁月殿,我不清楚殿中发生什么。”

    “她说了什么?”

    小语闭嘴不答,忽然起身跪地:“小王,请让我见一见云见。”

    “你不信任我?”

    她低头不说,牧小王心里却松了口气。

    “起来。”

    萧小语的难言之隐,说不定就是有用的线索。比起每个人一脸茫然哭嚎求饶,牧小王更愿意看到她这样的。他微微侧头,“天都国被世人称作‘太平净土’,边境以外八方长河交错,四面峰峦叠嶂,地形优势犹如神赐保护罩。外面烽火战乱,天都却不受干扰。当今天下,大金鼎盛,韶安公主身死,大金需要真相,而天都更需要。萧姑娘在王后身边多年,我想你能体会其中的道理。”

    小语微微皱眉,他说的没错,天都人守着这片土地多年安宁,他们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又因边境地形复杂难以攻克,外人很少与之冲突。

    金朝国力强,先皇的爱女遭遇刺杀,两国之间好事一夜变成了祸事。

    他又说:“阿琪,去把云见带过来。”

    小语心头一紧,顿时燃起希望,大侍卫带剩余侍从退下,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两人。她激动地走近他一步说:“先皇爱女,皇帝对公主也格外亲近,怕是不会轻易了事。小王爱护天都,我亦爱护公主,皆期盼早点抓出凶手,给两国和公主亡灵一个交待。”

    她在示好。

    牧小王深沉道:“是啊,天都和大金不是敌人。”

    天空中渐渐落下细雪,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椅子,四周安静后,牧小王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连夜策马出城,大清早又折回皇庭斗智斗勇一整天,他光喝了碗姜汤,到现在才觉得有些熬不住了。

    木栈周围裹了圈死水,原先结着冰,方才侍卫拿热水浇融了惩罚文娅“洗脸”,此刻水面又快要冻住,冒着森森寒气,强迫他打起精神。

    牧小王望向椅子,

    “金朝陪嫁这些人更不会……”她顿了顿,天都人和公主无怨无愁,除非盼国祸才干得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或许是有你我不知道的内情。”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椅子,四周安静后,牧小王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连夜策马出城,大清早又折回皇庭斗智斗勇一整天,他光喝了碗姜汤,到现在才觉得有些熬不住了。

    木栈周围裹了圈死水,原先结着冰,方才侍卫拿热水浇融了惩罚文娅“洗脸”,此刻水面又快要冻住,冒着森森寒气,强迫他打起精神。牧小王望向树影后的正厅,下垂的睫毛显得他人畜无害,竟有种让人心生怜爱的感觉。

    他说:“天冷了,进屋等吧。”

    不等她回答,牧小王迈开腿走上长廊,小语立刻后撤一步让开,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向正厅。屋内四角燃着火炉,檀木炭散发着清香,虽出烟极少,但空气还是被烘烤得十分燥热。

    萧小语规规矩矩地站着,试探道:“目前查的如何了?”

    牧小王坐在上方,感觉疲惫得到缓解,才轻轻慰叹一声。转而抬头发现萧小语正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有些不悦道:“蹲下。”

    她连忙点头,拢起裙边蹲在地上,两人的目光重新持平。

    他说的蹲,是主子问话时宫女屈膝埋头,恭敬候听,哪想到萧小语真蹲地上,像个小狗似的。他嘴角一抽,小语眼巴巴地扬着头,并未觉得怪异。

    她理解成文化差异,在金朝宫里,下人跪地听训,天都国皇庭大概是蹲着。

    牧小王说:“如果你是天都人,今早已经死了。”

    小语问:“是因我赤身冒犯了你?”

    他脸色晦暗:“你不觉得难堪吗?”

    她看准牧小王的脸色,心想……应该要说难堪。

    “我也不想……怕是有人故意刁难。”

    “王后遇刺,她身边地女官昏睡在外,绝不是意味,说不定是同一人所为。想来你是王后身边的能人,歹人才会使招羞辱你吧。”

    说不定,她已是不洁之身了。

    牧小王有些怜悯移开视线,却听见她浑不在意地说:“无碍,我不打紧,主要是公主的事。”

    他愣了愣,萧小语好像根本不在意男女之事。大金宫里的婢女莫不是被皇室贵族作践多了,脸皮才能这么厚?

    他下意识鄙夷,魅惑的声音许是因为烦躁压抑,变得十分沉闷:“刚刚面水那个宫女是主君的伴奴,也许,女人善妒,她有动机下毒。但她肯定不是拿刀行凶的人。”

    “伴奴?”

    他斜睨着她,语调淡淡道:“怎么?”

    “伴奴是什么意思?”

    牧小王微愣:“你不知道?大金没有伴奴?”

    “未曾听闻。”

    他自鼻息中带出一声冷哼,有些难堪地解释:“暖床婢女知道么?”

    “哦……”小语恍然大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又说,“有夫妻之实,但没名份?我听说天都国不兴三妻四妾,连一国之君都只娶一妻,没有妃嫔美人。”

    牧小王不想同她讨论男女之间的事,但听她语气平静,丝毫不因陌生男子提到这个而羞赫,索性坦坦荡荡地同她讲起来:“大金人口是天都的千万倍,男子多纳妾不稀奇。我们这里的贵族要是妻妾成群,那平民男子讨媳妇就难了。再说爱情,世人要求女子忠贞不二,没道理男人就该多情。”

    “那要是这里的男子娶妻后,伴奴要如何?”

    “留下伺候新妇,或是放了奴籍再嫁人。”

    “天都男子不在意处子之身?”

    牧小王扶着额不再回答,吩咐宫女取来热茶,安安静静地喝了一杯,大侍卫便领着云见来了。

    云见一脚踏入,先对着牧小王行跪礼,她还穿着金朝的宫裙,海棠色的裙摆绣了一对云雀,上身是杏色长袄,双平髻有些凌乱,眼皮红肿,不知哭过多少回了。

    “奴婢云见,拜见牧小王。”

    话刚落有,萧小双眼一红飞快上前抱着抚上云见:“云姐姐!”

    云见吓得一哆嗦,茫然地抬头望着她,小语继而激动道:“我担心你一整天了,昨夜为何抱着公主的花乱蹿……我知你是吓怕了,我也不好过,被人丢在殿外冻了一夜,幸好我们都活着……”

    小语边说着,边偷偷拉住云见的手,牵到自己的腰侧的玉牌上。

    云见一脸惊诧,沿着玉牌刻字的纹路来回摸几遍,瞳孔渐渐放大。

    小语心中祈祷:好姐姐,可不要穿帮啊。

    云见用力偏头看向小语的玉牌——熟悉的精雕浓墨,是那日公主亲自埋下的……

    一等女史……

    云见脑中轰然一声,瞪着眼睛颤声问:“你是谁……公主的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小语顿时后背一凉,感到牧小王刀子般的视线肃然落在自己身上。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