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棚中，陆续有听客甩座出棚。
他们神情各异，有失望，有冷笑，更多的却是无奈，因为在他们看来，这银子白花了。
万说书看到这个情形也是愣住了，他说书这么多年从未遇过大量听客半路离席的。
但毕竟棚中还有听客在，不能因为任何事分神，所以他很快收拾好心绪，继续讲下去。
但他不断讲，便不断有听客离开，不过两顿饭时间，碎花棚就从那座无虚席的光景转眼间变得人迹罕至。
顾弦歌已听不真万说书讲的什么，她只出神地坐在位置上，胡想。
为什么大家都走了？难道他们都觉得《紫苏》很无聊吗？还是他们觉得万说书的演绎不够精彩？
不对，一定是《紫苏》不够有趣，那万说书怎么说也在这一行混了些年头，怎么会演绎得不好。
正想着，却见对面角落有个少年仍坐在位置上，凝神细听。
这多少让顾弦歌找回一点安慰，哪怕只有一个人觉得有趣，也是对她和《紫苏》的认同。
直到万说书说完最后一句，那位少年仍没有离席，这也是唯一一个听到最后的听客。
顾弦歌生怕他马上离开，连忙小跑过去问，“你觉得如何？”
那少年被顾弦歌那激烈的举动吓了吓，奇怪地扫了她一眼，然后只说了四个字，“无聊透顶！”
本抱着满腔期待，想做读者调查的顾弦歌，瞬间像被一盆冰水当头当脸的泼了一身，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愣时被凝住了。
“可……你，你不是……听到了最后？”
这句话仿如点着了那少年的苗头一样，他忽然重重哼了一声，“我本以为这好歹是万说书的出品，定义区过人之处，便耐着性子听下去。哼！谁知道竟到了最后也每一处有趣的！真白煞了我的期待！失望！失望啊！”
他忽然狐疑地看着顾弦歌，“你们不也听到最后？难不成觉得这书有趣？！”
说到最后，完全是一副打量别人品味高低的嘴脸看着顾弦歌他们。
顾弦歌的喉咙再也拔不出声音，但双拳却快要被她自己紧握得流出血来。
见对面低头不语，那少年也不在意，只打着哈欠出了碎花棚。
裴如珩其实早已料到《紫苏》不能广受众喜，所以他才觉得其他人来不了是好事，这样便不会给顾弦歌造成心理负担。
但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到如斯地步！在他看来，《紫苏》虽不算出彩，但却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这数十位听客中，竟没有一位觉得这书有趣的？
不过当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他可是从未安慰过人，哪怕是刚把子寻救回来那会儿，面对着那个又瘦又苦的孩子，他也未曾出言安慰过半句。
裴三岁正欲言又止间，那万说书却忽怒气冲冲地从台上三步当一步地走到顾弦歌面前，指着她破口大骂，“你这个害人精！我的名声都被你给败坏了！当初就不该信了你的鬼话！什么京城第一女作者！果然你们这些吃饱喝足闲在家里的小娘子就该好好学女工针织，写什么话本，简直是痴心妄想！”
万说书越说越怒不可遏，盛怒之下他便要把手里那本早已经被他抓皱的《紫苏》底本，狠狠往顾弦歌的面门扔去！
但他的手才刚要抬高，却被另一股更强的力气制压着，让他的手霎时间抬又抬不高，收也收不回去。
万说书愤怒通红的眼马上刮向那死死扣住他的手的裴如珩。
只见对方那看似如海面平静的眼神，隐隐有杀意涌出，似波涛汹涌地怒海要把他吞噬一般。
他全身的怒气不仅被瞬间吓退，还觉得自己与之相比，顿时矮了半截。
在场的只有一直无话的子寻神色平静，其余人都被怔在当场。
他的右手不是伤了吗？！怎么能一下子扣住别人的手，而且那力劲还高于对方有余！
裴如珩语气淡淡，但一字一句却铿锵有力，不怒自凶，“我没想到碎花棚小有名气的万说书竟然是个无耻之辈。”
他冷冷一笑，直让万说书不敢看他，“在你买她的底本之前，难道自己未曾把过关？你若认真看过，那便说明你也认同《紫苏》。相反，那便是你自己的过失，与作者何干？你有何脸面来怪她？”
万说书哑口无言，干瘪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不甘地磨牙了许久，才服软道，“你们有种！这次算我看走了眼！你们给我记住！”
话落，艰难地把手挣脱出来，然后把《紫苏》用力掷地，方愿离开。
顾弦歌的大脑早已一篇空白，她既觉得难以置信，也不愿接受。一时间，她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这里，更不想看到或者听到任何与《紫苏》有关的东西。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不适合写话本？还是因为她太笨？就像以前她天天被指头大骂的日子——
——你怎么这么笨呢？考这么低分，还老做这些没用的事情！
她的生父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当着她的面把她第一次写的故事全部撕碎。
那个故事虽然写得不怎样，用的也是些稚词嫩句，但她还是十分喜欢这个故事。
就像她喜欢《紫苏》一样。可她何曾想过，自己费尽心思写的话本，却只换了四个字：无聊透顶。
于她而言，《紫苏》是十分有趣的，就连那个万说书亦有同感，否则那个万说书怎会愿意买她的底本呢？
再者，这还给裴如珩过目过，他若觉得不有趣，又为何让她写下去？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她越想越想不通，越想不通就越迷茫，到底何为有趣？每个人有趣的标准并不唯一，那她今后又该如何走下去？
是该只顾自娱自乐地写，还是去迎合大众认为有趣之事？
当裴如珩追上顾弦歌时，只见她正趴在桥的桥栏上。乌黑的秀发随风飘散，因邻近河面，而沾上了小小的水珠。
她那涣散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簌簌东去的河水，不知所想。
“公子……”子寻担心地看向裴如珩。
“你先回去罢。”
子寻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依言照办。
这个坎，就像当初让她去卖底本一样，她必须自己跨过。
写话本这事，既无尽头又孤独，很多时候还无人可依赖。如果决心不够坚定的话，是闯不过这些必闯的硬关，那将来必定会失败。
那时，顾弦歌坚定灿烂的笑容瞬间在裴如珩的脑海划过。
她诚恳而老实地说：妹妹之所以这般坚持，自然时候因为兴趣所致。
他觉得能笑得这般璀然无畏，绝不是在夸夸其谈，那是真心喜欢写话本的。
正因如此，他才会让她孤身面对这些，因为他觉得她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不会轻易放弃。
若说比今日这样的冷场还可怕的事情，就要数一些听客的恶性评读。
他们不仅会对你主戏和故事毫不留情地批评，甚至还批到作者和说书先生的头上。
就算是裴如珩，也曾遇过这种事。
不过他从不把这些事往心里去，毕竟比这更难熬的事，他都熬过来了。
然而，看着眼前这像失去了所有活力的人儿，也许她是挺不过这关了。
虽然裴如珩一开始对教授她写话本这事带着不纯的动机，但和她相处久了，也就渐渐对她抱着些期待。
他觉得像顾弦歌这种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人，只要不断磨练自己的技艺，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他一个强大的对手。
可现在，只怕，这个期待要落空了。
“哈哈哈……”
对面顾弦歌忽仰天大笑，不仅引来路人的奇异暮光，还成功把裴如珩神游的思绪扯了回来。
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到了什么，竟笑到前赴后继，捂腹跺脚。
裴如珩挑了挑眉毛，忍不住上前毒舌一番，“你可小心，别笑得呛到喉咙。”
余音未落，顾弦歌还真呛到口水，立马激烈睇咳嗽起来，“咳……咳……你诅……咳……咒我……咳……！”
裴如珩耸了耸肩，“我明明是好意提醒。”
他顿了顿，忽直截了当地问，“想通了？”
顾弦歌笑了笑，“嗯，想通了！”
她有毛好伤心的！！
她又有毛好迷茫的！！
这不才是她写的第一本话本吗！才第一本，她就妄想自己能坐拥佳绩，一步登天吗？！
她自问自己既不是天才，也未必拥有很好的话本天赋，所以她还做什么白日梦！
想了这么久，她终于想通了关键的一点，要说为何《紫苏》被裴如珩过目过还会失败，这最简单粗暴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不够有趣！
所以最终只赢得了一小部分人的青睐，却得不到大部分人的喜爱。
这事，那货绝对是知道的，但他还是让她继续写下去，除了因为知道自己确实很喜欢这个故事，也是为了磨练她。
这魔鬼对她，也是够煞费苦心的！
“下一次，我定会写出让自己和大众都觉得有趣的话本！”
“如是极好。”
裴如珩脸上平静无异，但内心却掀起了一阵微微的涟漪。
顾弦歌眯着眼看他，“你咋没走？”她一直以为自己跑走后，他和子寻会先行回家，毕竟那时的她，真的十分需要一个人冷静下。
她想了想，忽调笑道，“难不成二表兄是在担心我？”
“我只怕你一时想不开，投水去了。”
顾弦歌噗嗤一笑，“那就是担心我！”虽然说得很毒舌。
她忽然转了话锋，“二表兄你看我第一个话本卖得不好，多惨！”
见裴如珩终于把目光移过来，她继续说，“既然妹妹这么惨，你就让我吃块糕点，好安慰安慰我受创的心灵呗。”
面对这眼前那双眨巴眨巴的楚楚水灵的大眼睛，裴如珩坚定不移道：
“不行。”
裴如珩无奈，看来这位表妹将来不仅会成为一位出色的话本作者，还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女流氓啊……
“说起来，你的手为何……”
顾弦歌想起方才裴如珩在情急之下，用伤手抵御着意欲“行凶”的万说书的情形，她下意识看向他那只缠绵绷带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