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百面

    李微言三字一出,场下一片哗然。

    归云山众更是脸色大变。

    是天师显圣附身?!可天师为什么要保一个魔修?!

    李微言会现身,攸吾说意外也不意外。虽然李不缺这辈子各种倒霉透顶的时刻里都没有苏醒神识,但今天李微言若是再不来,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人间仙门精锐要因她无谓地折损大半,元气大伤。

    倒不是说李微言跟人间仙门就有多深厚的感情,但仙门的存在是维持人间妖魔平衡的重要部分,这一点毋庸置疑。

    “啧啧啧,阿言,你堂堂天师,赤霄天君,当众庇护一个魔修,这名声传出去不大好听啊。”反正兜底的人已经出现了,攸吾再怎么闹腾都心里有底,便毫无顾忌地拿她开涮。

    他已然在大家面前丢了人,也不妨带着李微言一起丢。

    李微言皮笑肉不笑。“和堂堂上神下界欺负凡人反被揍的名头比,哪个更丢人,我不好说。还有,我如今也不是什么赤霄天君了,是散仙。”

    攸吾摇起玉扇,露出一双幸灾乐祸的桃花眼:“你的逍遥梦啊,恐怕要落空了,你的辞呈陛下没允。”

    李微言颇为诧异。她都把辞呈射到他凌霄殿的大梁上了?他居然还能忍?她怎么不知,天帝陛下的胸怀竟如此广大?

    “赤霄天君又怎么样,如今竟庇护一个魔修小贼?我看,台上这人无非是狐假虎威,假扮天师的跳梁小丑罢了!”

    不知谁大骂了一句,或许是真的怀疑场上并非天师本人,又或只是想在这样的场合大出风头,不论任何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李微言饶有兴趣地看过去,对方面生得很,着实没什么印象。“你是……?”

    “凌云派,鲁苍山!”

    “哦……凌云派……”李微言点点头,眉头微挑,那人就立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下,膝盖和脑壳砰的一声撞在地上,十分响亮。

    看着地上的倒霉蛋,攸吾咽了一下……

    这个鲁苍山,论实力算得上是仙门翘楚了,被这样轻松地压制到跪趴在地动弹不得,而周围人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哪怕一点灵力的波动。有这般本事,就算不是上神,在人间也是罕见的大能修士了。

    “还有谁要骂吗?”李微言的语气依然很平和,似乎一点也看不出发火的迹象。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

    “能当面骂我的机会可不多,真的没人吗?”语气依然平缓,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疑问。

    神将之下第一人,只要稍稍收起一点点平日里的随和,便足够不怒自威。

    鲁苍山的脑壳还半镶在地砖里,想爬起来,又爬不起来,只能跪趴在那里发抖。

    李微言环视了一遍四周,目光掠过人群中的几张熟脸,最终停在了慈遥元君身上。然后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神,气势微妙地弱了几分。

    一片死寂中,终于有个年轻的修士拱手近前一步,梗着脖子大声质问道:“赤霄天君,您素有斩妖除魔的正名,我辈修士对您一直是敬重万分,以您为仙者楷模。可您今日为何要出面袒护一个手下血债累累的魔女小贼?”

    修士旁边几人赶忙想去捂他的嘴,让他别说了,他硬是躲了过去,把话说完了。

    预料之中的压制并没有降临,台上衣着朴素的上神笑着看他。“这个啊……大抵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微言一句话噎得那年轻修士的一腔热血堵在喉头,瞪着眼睛硬是把那些充满道德感的质问咽了回去。

    道德绑架对无赖是没用的,而他确实也没想到天师大人会是个无赖。

    攸吾适时出声,似乎是在替这年轻后生说话。“阿言,人家小修士说得很对呀。况且你这么袒护这个魔修,不怕将来她真上天去,把长戎给杀了?”

    李微言的目光从那个年轻修士身上移过来。

    “她要是真杀了长戎,那就是她本事,而且若真如此,只能说明长戎疏于修炼,退步神速,晚节不保,自找的。”

    “你这话要是被将军听见了,那可真是……啧啧啧。”攸吾连连摇头。

    李不缺没有回应,而是上下打量了一遍攸吾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忽然开口道:“攸吾,我们是不是很久没切磋过了?”

    刚刚还一脸幸灾乐祸的攸吾立刻脸色大变,扇子都收了起来。“哎,阿言,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李微言没有搭他的茬,继续自顾自说道:“正好这是论武台,切磋两招怎么样?”

    “我看……不必吧……”

    话音未落,一道劈天裂地的剑气擦着他的头发丝呼啸而过。

    攸吾听得几声崩裂的巨响,咽了一下,僵硬地转过头去,只见刚直利落的裂隙从他的身后一直延伸至天边,其间玉楼珠阁,山峰流云,尽裂作两半,天地像是画轴被人从中间撕开。

    整个论武台上,鸦雀无声。归云山掌门看着自家被毁的大殿和山头欲哭无泪。

    拥有这样可怕实力的上神,要保一个小小魔修,还需要什么多余的理由和说辞?

    这一剑,就足够了。

    随后她再次看向四周,指着自己又问了一遍。“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次,再没有一个人质问。片刻的寂静之后,凌云派掌门率先出声,声音激昂慷慨:“赤霄天君既然要保人,那自然有天君大人自己的考量和原因,岂会是你们这些目光短浅,无状冒犯的小辈所能知的?!天君大人您尽管放心,从今日起,若有人敢对这魔……这小姑娘无礼,就是跟我们凌云派过不去!”

    其他几个掌门先是呆滞,然后立刻眼前一亮,纷纷附和,论武台几乎立刻被各种赞美声淹没。刚刚还横眉冷对的修士们,现在纷纷开始称赞天君大人思虑深远,他们看不透是因为夏虫不可语冰!

    细想来这魔修小丫头也是一路斩妖除魔过来的呀!怎么不算正派呢是吧!

    这么一想,就更合理了呀!原来是天君授意她作为人间使者斩妖除魔来了!你看要是寻常人,哪能这么年轻就杀这么多妖魔?哪能学会仙门道法?怪不得天君保她!

    什么?你说魔修?斩妖除魔的事情怎么能说是魔修互相残杀吞噬同类呢!况且你看她身上那股子精纯的灵力,这小丫头明明就是根正苗红的正经修士!

    偷学功法?那是天君看得起你!要是功法不好,人家还不学呢!

    攸吾看着底下修士们的嘴脸,啧啧赞叹,他在变脸这方面果然还有的学。

    李微言轻笑一声,眼睛中的金光开始逸散,她戴上了面具,趁最后这点时间,朝慈遥元君招了招手。“慈遥阿娘,今天时间不够,我以后有机会再看你。”

    慈遥元君微微睁大眼睛,随后脸上浮现出温柔而慈爱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金光散去,李不缺的瞳孔重新变回了灰白色,长剑也变回了短刀。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一眼看到那条延伸到天边的裂隙,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发生什么了?

    她刚往前走了一步想靠近些,便觉识海空虚,四肢无力,脚步虚浮,然后眼前一黑,往后倾倒了过去。

    『完了。』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想法。

    再次醒来,却是天翻地覆。

    她没有像预料中那般被锁在封魔塔便罢了,居然摇身一变还成了归云山的座上宾。

    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中了魇,见了她要么恭恭敬敬,要么亲切有加。

    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礼遇的李不缺浑身都不舒服,甚至身上柔软光滑的绸缎都好像长了刺似的。

    她的疤痕早已愈合了,只是依旧时不时地发痒。但那些人注目的眼神,让她感觉她的疤痕好像还在,甚至蔓延到了全身,让她不得不四处躲避着旁人的目光。

    她习惯待在阴影里。

    青玄子告诉她,赤霄天君出面保她,她如今不必害怕被仙门追杀了,还可以继续在归云山修行,想学什么都可以。

    她觉得莫名其妙。

    天师为什么要保她?

    『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你的天赋是天师赐福呢?』

    李不缺身负天师赐福,这是众仙门掌门真人们最后讨论出来的一致结论。

    身为魔修,却可行天道,修仙法,感应万物,百无禁忌。

    虽恶名昭彰,以屠戮同类吞噬修为闻名,但若是反过来看,这不正是受了天师赐福,无论身处何地,所修何法,都最终践行天师斩妖除魔之道的表现吗?

    他们还煞有介事地转星算筹,卜出来李不缺的真名与八字,正与赤霄星相对,赤霄坐命,主杀主战,正是天星赐命。

    如此这般,即便身为魔修,也有了容于仙门的法理。

    李不缺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是什么正派仙门颁发的荣誉修士的新名头吗?

    真是莫名其妙。

    站在修葺中的大殿前,李不缺看着那道延伸至天际的裂谷。

    这才是毫无争议的法理。

    这样的一剑直接透支了她的识海灵力,很合理。

    天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不知道。天师为何要护她,她也不知道。

    她们只见过一面,甚至那都不能算是见过。

    那个会教她钻除妖司空子跑路的天师,真的有给她赐福吗?

    如果真的赐福了,那为什么她的前半生这样乱七八糟呢?

    什么天星坐命,扫把星吗。

    成为座上宾的李不缺,平日里存在感依旧很低,她那样扎眼的打扮,一身白衣,戴着面具,耳朵上还缀着之前天师附身之后出现的赤红流苏,可就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有时候她就站在旁边,都很难察觉到她的气息,唯有那些修为深厚的真人才能够及时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一般只是在角落无声地蹭课,有时候会拿着小本本记笔记,有时候看起来只是在发呆。

    阵法课,剑术课,符箓课,似乎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剑术课的卢剑仙,青玄子的师父,在授课之时特意把蹲在不远处花坛旁边的李不缺点过来,让她与其他上课的弟子们上手练练,但并没有人敢迎战。

    剑仙沉默了一会,让李不缺当他们的面,凝出剑意,把刚刚他演示的剑法示范一下。

    李不缺起初是不愿意的,但卢昇说中午可以拿他的玉牌去食堂免费打饭。

    于是归云剑诀起势,散诀凝剑。

    凝剑二十六柄。

    “二十六?李不缺,你的修为竟又精进了?”卢昇愕然,这离之前她在论武台上凝出二十四柄剑才过去多久?

    剑意又增一柄。

    二十七柄。

    剑意形随神至,绕行周身,将卢昇所演示的剑法原样复刻了一遍。

    当天剑修弟子们挨了师父一顿痛骂,个个加练,苦不堪言。

    李不缺拿着卢昇的玉牌去大吃大喝的时候,食堂里的弟子没有注意到她,毫无顾忌地说她的坏话。

    说来说去无非是魔修妖人那一套,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她吃着饭,顺手塞了一只大鸡腿给大黄。

    有个弟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注意到角落的李不缺,一时间怒从心头起,过来掀了她的碗,骂她一个魔修也配来归云山的食堂吃饭,又质疑她从哪里偷来的真人玉牌。

    李不缺看了眼卡在地上的饭碗,很是爱惜地把米饭都扒拉回碗里,再把碗放回桌子上,随后几乎是同时,那弟子的脑袋被抓着猛撞上桌面,立刻失去意识,瘫软着从桌上滑到了地上。

    众弟子赶忙过去扶那个倒霉蛋,食堂立刻混乱起来,有人在叫,有人在看热闹,有几人搭把手把他架去看医官。

    而李不缺呢,扒拉扒拉米上的石粒,在混乱的人群中继续面不改色地坐在饭桌前把饭吃完了。

    之后因私自殴打他人,被罚思过崖面壁三日。

    据说那名弟子片段失忆,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天发生了什么。

    青玄子带饭来思过崖看李不缺,问她在面壁中可有所思。

    她吃着点心,眼中确实流露出些许困惑。“我有点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想不明白他怎么敢来掀我的碗的?”李不缺顿了一下,抬头问道。“你们归云山的弟子……是从没下过山,没有挨过打吗?”

    不做任何准备而去挑衅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过的对手,这对李不缺来说有点反常识了。

    “恩……因为归云山上不允许弟子恃强凌弱。”

    “那他们为什么要来欺负我?”

    青玄子一时语塞。

    思过崖有点无聊,除了慈遥元君和青玄子之外,基本上没有人来。他们来了也是劝自己以后不要随便动手打人,无趣得很。

    她数了数思过崖长了多少棵树,树上有多少片叶子……

    啊,树上停着一只很特别的青鸟,像隼又像雀,青色的羽毛在阳光下反射出极漂亮的色彩,翅尖处又有着很耀眼的金色羽毛。

    真奇怪,她好像总是会看见这种青鸟。

    会是同一只吗?

    不太可能。

    她盯着那只漂亮的青鸟,开始琢磨怎么把它逮过来。

    一个移身换影闪到那青鸟身后,猛地出手,却扑了个空,差点摔下来。

    又试了几次,那青鸟总是能快她一步,偏偏又不逃离,始终都不远不近地待在周围。

    折腾几番后,李不缺认输了坐回去面壁,那青鸟反而飞了过来,落在她不远处,啄食她吃剩的点心渣。

    李不缺福至心灵,在手心放了一小块点心,试探地伸出去,青鸟果然跳了上来。她小心翼翼地把手移回来,仔细看着手上的鸟儿,越看越喜欢。

    远看时就很漂亮了,近看身上的羽毛更是惊艳。小脑袋转来转去还有股子聪明劲儿。她把怀里的点心都掏了出来放在面前,然后托着腮看小鸟吃食儿。

    然后她又没忍住干了一件她觉得很不应该的事情——给小鸟起名儿。

    她脑子里转过去很多名字,但都配不上这么好看的鸟儿,突然间脑海里好像有谁说了一个名字:万里。

    扶摇而上九万里。

    哈,这么小的鸟儿,能飞上万里吗?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这名儿很合适。“万里?”

    青鸟抬起头看她,扇了扇翅膀。

    “万里!”

    鸟儿又扇了扇翅膀,跳上她的手心,歪着脑袋。

    李不缺捧着鸟,呵呵傻乐起来。

    入夜,思过崖的山风很冷,穿过薄薄的外衣,刮得人骨头都痛起来。李不缺寻了个背风处坐着,大黄紧紧地贴着她蜷起身子,青鸟被揣进怀里,周围只有山风闯过的声音。

    今天天气特别好,碧空澄澈,不见一点云絮,月亮照得整个思过崖亮堂堂的,树影婆娑,落在地上颇有些波光粼粼的意思。

    她有点想阿竹了。

    那个神仙说他没有魂飞魄散,那他有投一个好胎吗?

    她把之前存的钱留给了竹言堂,跟掌柜说自己要出远门,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继续开着。

    这么想着,便又无知无觉地流泪了。

    她倚着石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婆娑的树影里好像有另外两只小狗,也依偎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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