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道

    面壁三日后,李不缺的日子还是照常过。蹭课,修炼,泡藏书阁。

    在外人看来,她跟之前唯一的不同就是不知从哪逮来一只青鸟,像身上的挂件似的,一会儿在肩头,一会儿在袖子里,一会儿又在她的一头白毛上做了窝。

    这实在很怪。

    不过这会儿再没有人敢去随便招惹她了,反正你只要不聚精会神地去找她,就发现不了她。就算发现了,你也打不过,于是干脆就互相装看不见,你好我好大家好。

    之前那个被撞失忆然后懵懵地傻了好几天的前车之鉴还在呢。

    归云山的典籍虽不能借出,但任她翻阅。李不缺待在藏书阁也乐得清静。

    看守书阁的弟子风铃儿很少注意到她这么一个怪异的来客,平时只是感觉书阁里好像有人,有声响,但抬头看一圈,似乎又没有什么异常。

    玉兆上时不时有人进出的记录,可她上下找了一圈硬是没有找到人。

    连着这么几天之后,风铃儿觉得书阁可能是闹鬼了,将此事上报之后,阁主亲自来看了一圈,然后指着倚着书架坐在地上的李不缺说:“这就是你说的鬼?”

    弟子揉了揉眼睛,才发现一直待在那的李不缺。在李不缺泡在藏书阁的半个月之后,看守书阁的弟子终于第一次看见了她。

    这个怀里揣着一只鸟的面具魔修,仅有的一只灰白的眼睛平静地转过来瞟了他们一眼,就又回到了手中的书卷上。

    从这天开始,守阁弟子开始试图靠自己在茫茫书海里找到李不缺,当然,成功率并不高。许多时候她能靠着狗毛和鸟毛来确认她就在附近,但怎么也找不着。

    好不容易发现一次,她就兴奋得要命,想跟谁炫耀一下,但好像又找不到可以炫耀的对象。

    她问李不缺,是不是用了什么隐身的术法。

    “不是。”她说。

    “那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你看得见。”她翻了一页。“你只是没注意。”

    就像许多时候,你要找的东西就在眼皮子底下,可你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它就摆在桌面上。

    李不缺总是待在藏书阁,在风铃儿看来,她的勤奋程度已经远超他许多师兄弟了,问她为何这样勤奋努力,她说她要早日飞升。

    再问她为何想要飞升。

    “有个人要杀。”她的语气平静无波。

    风铃儿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了,飞升跟杀人有什么关系吗?“难道非要成仙才能杀吗?”

    “嗯。”

    李不缺是怎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明显是糊弄她的玩笑话的?风铃儿盯着她看,一直在等着她说一句“开玩笑的”,但是并没有。

    为了杀人而修仙,听起来相当符合魔修的行事作风。

    “可……要成仙的话,总要历经心魔考验。如果你想杀的人厉害到只有成仙才能杀的话,他就必然会成为你的心魔,你越恐惧,执念越深,心魔就越强大。”

    恐惧?李不缺并不觉得自己畏惧长戎,她只是客观地认识到他们之间实力上的实际差距而已。“他是很强,但我并不畏惧他。”

    “所谓心魔,就是你内心的映射。你觉得他有多强,心魔就会有多强。”

    李不缺翻页的手僵住,心凉了一大半。

    如果她从未亲眼见过长戎使出全力,或许尚有转机。可如今……

    她的眼睛终于从书页移到了面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守阁弟子身上,开口问道:“如果……没有战胜心魔呢?”

    “走火入魔的修士,要么成了疯子,要么修为大打折扣,灵根受损,再也无缘飞升。不过心魔也没有那么可怕啦,只要放下执念,心魔自然消弭无形。”

    李不缺合上了书本,往嘴里塞了一颗酸梅。

    要杀长戎,就得修道飞升,可如果想要飞升,就得放弃杀长戎。

    那该死的神仙,果然在诓她!如今那个叫攸吾的早就跑没影儿了,算账都不知道哪算。

    当然,小弟子的话也未必能全信,于是她去问了青玄子心魔之事。

    青玄子只以为她是修行有阻,不疑有他。便将心魔之事如实以告,跟那守阁弟子说的大差不离,临了还安慰她一句,她既能使出清心剑,自不必太过忧心。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给李不缺浇了个透心凉。

    她如今绝无可能胜长戎,也绝无可能放弃杀他的执念。修仙这条路似乎也堵死了。

    在这之后,李不缺很久没有再去藏书阁,风铃儿难得在食堂遇见她一次,便问她怎么最近都没有来。

    “没必要去了。”李不缺独自一人坐在食堂的角落扒饭,头都没抬。

    那个她连名字都没记住的守阁弟子端着饭碗坐到她旁边,笑呵呵地递给她一本《清心诀》。“阁主说这本心诀可以清心静气,压制心魔,我想可能对你有点用……”

    李不缺愣了半晌,她灰白的眼睛看着心诀的蓝色封皮,又抬起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的修士,嘴巴微张,但没能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字,便又闭上了。

    “多谢”二字不知为何卡在喉咙口,最后蹦出来的只是平淡的回应。“我不是归云山弟子,不能借书。”

    “没事,我跟阁主说过了,以我的名义借给你的。”风铃儿笑着把书往她面前推了推。

    她犹犹豫豫地放下筷子,终是回了一声“多谢。”

    一种奇怪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心头,她说不太清,也不太能理解,回到望虚峰,她一直拿着《清心诀》发呆。

    慈遥元君笑着问她怎么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

    这本书对她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她本不必收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收了。

    她感觉很奇怪。

    睁着眼睛到了后半夜,她终于想明白了。

    那一刻的心情是她想跟那个她没记住名字的小修士交朋友。

    就这么简单。

    她想,她的心是杀人杀钝了,居然这么迟才能反应过来。

    但她似乎并没有什么行动,每日只是嚼着冰糖和酸梅,在归云山的云海边思索今后的出路。

    如今她能走的两条路似乎都走不通了。

    修魔修到最后,打不过长戎。

    修仙修到最后,还是打不过长戎。

    长戎就像一堵墙,死死地封住屋顶,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往上爬,都会被撞下来。

    今后究竟要如何,李不缺暂时还想不出。

    云海滔滔,时有飞鸟跃出,掠起浪头,又落入云间消失不见。

    李不缺想,她下辈子就做飞鸟。

    她时常带着大黄下山去找那些活了很久的老家伙,问问他们除了修魔和修仙之外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拜访这些老前辈不总是顺利,时常发生一言不合互殴起来的情况,她本来也不是擅长说话的人,更何况许多时候拳头说话更好使些。游历回来,出路没找到,打架斗殴的本事却越发全能起来。

    匿龙潭的蛟龙听完她的问题,嘲讽她个短生种还真选起来了,然后一甩尾巴,扇了她一身水后钻回深潭。

    李不缺抹了把脸,把潭水硬生生蒸干了一半,逼得那条蛟龙不得不钻出来,要与这狂悖后生一决雌雄。

    结果被后生削了一只角。

    李不缺一手拿着一把刀,一手拿着那根形如白玉的龙角,有些困惑不解地看着捂着自己的断角嚎啕大哭的蛟龙。

    指望这样的家伙能给她指出一条明路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了。

    蛟龙大哭一场之后又要跟她生死决斗,结果差点丢了另一只角。李不缺看他怪可怜的,试着把角给他安回去,但不太成功。

    蛟龙诅咒她一辈子困苦潦倒,天煞孤星。

    她说你来晚了,得排队。

    蛟龙又哭,哭声震得百鸟离林,李不缺捂着耳朵心想这龙这么大把年纪怎么还爱哭啊,比她都能哭。

    大黄也捂着耳朵难受得要死,呜呜直叫。

    “别哭了!”她大叫。

    它还在哭,不仅哭,还要李不缺无论走到哪都能听得见它哭。李不缺不得不想办法,去寻了一个金器师傅。

    师傅看见蛟龙整个人都呆了,木在那半天没回过神来,但最后还是十分尽责地用贵金把那只白玉龙角给它镶了回去,终于止住了蛟龙的哭声。

    蛟龙对着水面臭美了好一阵子,满意极了,赏给那金器师傅几颗鸡蛋大小的珍珠,师傅千恩万谢,心中想着定要把今日奇闻告知亲友。一觉醒来,却只觉懵懂,似是梦中有所游历。

    蛟龙告诉李不缺,若要寻长生之道,不如去东海寻那个据说从上古活到了现在的老王八。

    老王八这种称呼对一个上古的老前辈来说着实有些无理,但当李不缺在东海上漂了俩月,被海风吹脱了一层皮也没找到老乌龟的影子之后,她也忍不住冲着天空大骂了一声老王八。

    可能是骂得太大声了,脚底的地面开始有些晃动。李不缺正疑惑着是不是自己法力太强引起了地动,整座岛屿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一时间好似天崩地裂。

    岛屿渐渐地从海面抬升,露出常年浸在海水中的岩壁,飞鸟从林中惊起,乌压压地涌到天上。

    李不缺跃入空中,飞出去很远,才终于看清了岛屿的全貌,不,这也根本不是什么岛屿,这是一只老龟的背。

    巨龟缓缓地站起,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它浑身的每一处都似乎早已化作了磐石,与天地万物融为了一体,唯有那双深邃而古老的,宛如花岗岩一般的眼睛还在告诉这个世界,它仍然活着。

    它沉默且巨大,不去回应周围的一切,只是缓慢地,向前游去。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来说,它的行动足够缓慢了,但还是让周围的海域都卷起了惊涛骇浪。

    老龟载着一整座岛屿的生灵缓缓游着,其中也包括李不缺。

    这趟顺风车要到哪去?

    李不缺不知道。

    但老龟的长生之道,应不是她所求。

    她是决计做不成磐石的,她是灼灼燃烧的火,最后不是把别人烧了,就是把自己烧尽。

    老龟旅途的尽头,并非是什么仙山福地、世外蓬莱,只是一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海域,没有什么仙人异兽,就只是一片普通的海。老龟来到这里,便很快睡去了。

    在这里打渔的渔民之间流传着仙岛的传说。海中有仙岛,五百年一现,五百年消失无踪,若有幸得寻,便能得仙人庇佑,有神果,食之长生不死。

    但其实岛上最多就是有些脾气不怎么好的野猴子,还有些味道确实不错的野果,甜甜的。

    临走时,李不缺还遇到一个触礁的渔民,他的船撞上老龟,沉了,所有的淡水和干粮都丢了,若是把他一个人丢这,迟早是要死的。

    李不缺御剑削了一只木筏,吹了一阵风,把渔民送回他来时的方向。渔民跪在木筏上,向着仙岛的方向遥遥叩首。

    渔民是得救了,李不缺的前途却还是一片混沌。

    这次下山,她本来是不打算杀人的。

    但长生教徒就好像房间角落里那些个霉斑,哪都能冒出来,杀也杀不完。冷不丁的,出个门的功夫,就能在街头巷尾遇着一个。他们凑在一块搓的那什么长生丸子,在李不缺眼里简直就是手工业垃圾。

    再加之总是有不怕死的敢领除妖司的悬赏来取她项上人头。

    一来二去,手上的血债就莫名其妙又多了不少笔。

    她想做个好人来着。

    于是杀着杀着,又不知为何而流泪了。

    然后一边流着泪,一边面无表情地熟练地毁尸灭迹。刚肢解完一个人,转头就回到集市买肉回去给大黄和万里做狗饭和鸟饭。

    生活总是要过的嘛,总不能因为杀了几个人就不给狗吃饭了。

    李不缺游历了一圈回到山上,山上那群老头老太还想让她汇报一下游历见闻和感想。

    鉴于其中有几位经常被她蹭课的老师,李不缺向来恩怨分明,于是翻开本子,开始汇报她这一路揍了谁,被谁揍了,又杀了几个人,何时何地因何缘由,身份籍贯等等……

    几位仙长越听脸越黑。

    然后李不缺莫名其妙地又被发配思过崖面壁了。

    这帮老头老太,说要听真心话,结果听了又生气,多余说这几句。

    风铃儿带着食盒去探望李不缺,她听说李不缺的游历见闻把师伯们气得不轻,大骂魔修不通造化,她就实在好奇极了。

    在思过崖如刀的冷风里,年轻的守阁弟子蹲坐在年轻的魔修身边,听她静静地讲那些在她小册子那些文字背后的故事。

    讲她如何修蛟龙的角,

    如何与妖族的长老徒手互殴,

    如何在巨龟的背上吹海风,

    又如何差点被封印在东海的怪东西拖进水里淹死,

    讲她怎么住进一个长生教徒开的黑店,然后血洗了整个客栈,

    又是怎么跟追捕的朝廷官员斗智斗勇,借刀杀人……

    风铃儿最后是打着喷嚏走的。

    “明天我还给你带吃的!”她说。

    其实这次游历,李不缺并非一无所获。

    在回来的路上,她路过一个酒铺,喝得酩酊大醉的老板娘挽着李不缺的肩,非要请她喝酒。

    “你年纪轻轻,这么愁眉苦脸干什么?”老板娘晃晃悠悠的,一张口就是一股酒气。“来来来,喝杯酒,一醉解千愁。”

    酒水清冽,但李不缺看她这个样子,很快就会醉倒然后被人洗劫。老板娘看着四十来岁,店里也没有伙计,怎么能白天喝成这样?

    李不缺谨慎地尝了一口,然后瞬间脸被辣得通红,作势就要逃。

    但老板娘醉倒了。

    酒铺在路边,而且就她一个人。

    李不缺硬着头皮走出去,绕了没几步又走了回来。

    天杀的她为什么要干这种老好人的事情。

    她一边心中大骂,一边坐在桌对面守着。

    直到天黑下来,老板娘才晃晃悠悠地转醒,乐呵呵地收了铺子,然后又请李不缺喝酒,说是不辣口的梅子酒。

    李不缺酒量奇浅,一杯下去就开始胡言乱语,什么成仙成魔,老板娘听不太懂。

    “既不知怎么选,做人不就好了。”

    是啊,做人就好了。

    至于老板娘为什么白日醉酒,原因其实很简单,她男人跟野女人跑了,还卷走了家里的钱。

    于是老板娘骂负心汉,李不缺骂天骂地,骂神骂鬼,很快老板娘也跟着骂起来,两人骂了一宿,不知为什么老板娘就要认她做义妹,还送了她几坛子梅子酒。

    李不缺喝不来酒,就顺路送给了一个讨酒喝的老头。

    在思过崖上,李不缺又有点后悔全送出去了,梅子酒甜甜的,她又有点想喝了。

    蹲了几天禁闭,李不缺一出来就想去找老板娘买一坛梅子酒。

    但是酒铺没有开门。

    掏钱问了周围邻里,方才得知,老板娘竟已死了。

    她那负心的丈夫离开没几天就把钱花光了,居然还厚着脸皮回来问她要。她不肯,争执之间,丈夫便将她杀了,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卷走了,逃之夭夭。

    李不缺嚼碎了嘴里的冰糖,表情很是淡漠。

    翌日,那男人的尸体被挂在酒铺门口,五脏六腑俱被烧空,皮被剥下来做了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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