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仙门论武的主办方归云山大概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上神站到这个论武台上，而上神的对面，是个穿着归云山杂役服装的瘦削丫头。
攸吾无论是从外形还是仪态上，都称得上一句风华绝代，再加上那一身仙气和从容不迫的神情，这上神气派，让这场论武看起来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悬念。
开打之前，李不缺特意又问了一句。“真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吗？”
“但凡我能力范围之内所知所能的。同样，你要是输了，就老老实实给我当徒弟。”
这条件在外人听来，无论输赢都是赚。
李不缺点了点头，然后摸上腰间刀柄，弓步弯身蓄势待发。
说实在的，她太普通了，连她的架势看起来都普普通通，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反观攸吾，浑身的仙力，玉扇挥动，便连空气似乎都产生了扭曲。
但只听一声令下，李不缺便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攸吾刚要笑她怎么这时居然还用凡间手段，霎时间，一股滔天的魔气以李不缺为中心喷涌而出，一息间铺陈开来，遮天蔽日，竟将归云山原本利于仙法的地利暂时转变为了有利魔气的环境。
苍白烈火一出，立刻有人认了出来。
“魔修？！那女人是魔修！是『鬼差』白无常！”
漆黑的魔障铺天盖地侵袭而下，烈焰快刀几乎同时杀向攸吾，一刀刺入，却无实感，虚影消散，而攸吾本人则已飞至身后，神色也凝重起来，玉扇展骨，显出仙相真身，金白神环。
一击不中，李不缺立刻抬手，随即半空中裂开几道漆黑鬼门，无数怨影从中涌出，顷刻间悲泣哀嚎之声不绝于耳，蜂拥扑向那金白刺目的仙人。
此等怨念恨意，涛涛烈火，非大恶之鬼所不能为。
招恶鬼之法凶险，鬼修大能尚且依凭法器，才可保自身不受阴气反噬，如今这场上的年轻魔修竟眼都不眨地召来了数量如此众多的恶鬼，甚至直接在归云山这样的却邪之地开了鬼门，其魔道修为可见一斑。
鬼气与仙气相接，如烈火烹油，先至者瞬间被烧得形神俱灭，后至者则穿过前者的灰烬，飞蛾扑火，前赴后继。攸吾微一阖目，千相百面，万般模样，于虚空芥子中现出真形，与黑影缠斗起来。尚未得喘息，烈火刀锋又至。
李不缺杀势疾如雷霆快雨，极快极凶，玉扇短刀相接，硬是叫这把他用了数百年的神兵崩出一道豁口，把他心疼得够呛。
攸吾并非武将，近身不是他的长项，他不断拉开与李不缺的距离，但对方的速度快得惊人，只要一拔刀，就像一台时刻不能停止的机械，以凡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速度快速扑杀。
只这么几息的时间，攸吾就能看出那些曾经与她交手的人各自是什么死法了。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从实战中磨练出的杀人技，寻常人哪怕遭了一招恐怕不死也半残了。
数十支流光矢自高天而下，撕开魔障，白日流星飞速包围了李不缺，飞矢迅捷难辨，竟胜她几分，硬是将她与攸吾的距离拉开数丈。
李不缺是擅长近身，也最常近身，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受这种战法的限制。她平常近身只是因为这样效率高。
短刀掷于地，刀身插入砖石，除妖司的却邪阵登时拉开，将飞矢隔绝阵外，只能包围着她飞旋。
她仰头，将嘴张得几乎到达极限，半跪在地，忽然身体抽搐了几下，胸腹部剧烈起伏。一只半透明的黑色犬头从她的口腔之中钻了出来，犬头离开口腔的瞬间就变得与普通狼犬一般大，随后便是整个身体都从那张嘴里爬了出来。
黑色的犬影咆哮着跃出，随后又一只花犬也同样爬了出来。
两只犬灵扑出了却邪阵，一口咬碎其中两只流光矢。
李不缺的下颌几近脱臼，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她扶着下颌，猛一用力，就将它推了回去。
这般场景看得攸吾面部抽搐了下。“小姑娘，这世上还有你没涉猎过的邪法吗？”
李不缺擦干净嘴角，歪了歪脑袋，几息之间，两只犬灵便突破出去扑向攸吾，但刚一近身，就被攸吾周身神力驱散。
神族天然克制妖魔，哪怕是小仙，也颇有些驱魔除秽的本身，更遑论是一位上神。寻常的魔气难以靠近他。
在确定这一点后，李不缺没有半点犹豫，摘下面具。面具底下原本是皮肤的部分变成了透不进一点光的的黑洞，原本眼睛的位置只有一团白火燃烧不息，从那黑洞之中传出几声凄厉的悲鸣。
李不缺手持狐刀，从大臂直接一刀划到小臂，鲜血汩汩流下。
论武台的地面开始颤抖，以鲜血为顶点裂出一道巨大的裂缝，强烈的魔气裹挟着灰白荒火如洪水般从裂缝中喷涌出来，无数双反射着异样光彩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大地之上的世界。
地上的修士们也立刻感受到裂缝中庞大魔力带来的不适和压抑，甚至，恐惧。
攸吾当即变了脸色，不过是论武罢了，这丫头是疯了？一口气把底牌全掀上来，连魔界都给她撕出一条口子来，她究竟是想让他答应怎样的大事啊？！
裂缝一开，魔域里那些魑魅魍魉可就要涌进人间了，攸吾断不允许让此事发生，便当即祭出他数百年未曾现于人前的本命法器——琅环玉珏，白玉一出，遮天蔽日的魔障立刻就被撕开一道口子。
“万魔驱尽！封——！”
玉珏纹路流转，巨大神力直冲云霄，天空中的裂口立刻变做巨大的圆形空洞，阳光投射到地面，也照在那只玉珏上。
同时上百道光柱从天而降，如针一般刺入了尚未真正开启的裂缝，缝合了大地。玉珏茵茵作响，硬生生裂开了一条细纹。
而此时此刻，任何的魔气和妖法，都再不能靠近玉珏一步。
众人看着那神器，无一不叹服崇拜，不愧是上界法器。这魔修手段再厉害又如何？在上神面前不还是只有被荡平的份？
李不缺看起来是束手无策了，她脸上的黑暗在消散，面具再次扣了回去。
她拔出地上的一柄刀，突然改换了架势，蓄势转收势。
有眼尖的弟子，一眼便觉得这架势像极了归云山的起手式。
然后下一刻，归云剑诀，起。
在众修士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原本铺天盖地的魔气几乎瞬间消散无形，而归云山本身的灵气却在向李不缺集中，她原本周身骇人的魔气和煞气也一瞬间尽化做了更接近灵力的清气。
起手二十四道剑意，登时化阵。阵中细节之处与正经的归云山剑阵虽有不同，阵型却是相当可行。
寻常剑修，修炼十年，能有十柄剑意便已是天赋异禀，至于阵法则是另一门科目，没有师父引入门，就更是难以学起。
归云山的修士们不知道该先震惊一个魔修竟能使道法，还是震惊自家本事不知不觉被人学会了，还学得那么好。
玉珏可辟一切妖邪，可没说能不能辟开正经仙法。
剑意化阵，又转阵型，这次亦有人看出是青玉门剑阵，剑意周身卷挟苍白烈火，直杀向攸吾。
玉珏将大部分剑意抵挡，但仍有几支穿透了阵壁，将攸吾那身仙气飘飘的衣裳剌出了几道大口子。
李不缺再次近身，她腰间那把朴素的短刀不知何时已化作一把长剑，一招清心剑意直接破开了神器的阵壁。
这下在场的修士们都坐不住了。
众所周知，清心剑唯有道心清明之人方可使出其真正威力，而台上这个魔修不仅使出来，甚至还用一剑就破了神器的防？！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认知了。
李不缺上一招还是青玉门，下一剑又是凌云派，各家仙门的招式被化用杂糅在一起，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组合成一套连招，剑招转眼就又化成了刀法，叫人难以捉摸。
甚至于使用这些仙法时，相对应的心法也会跟着改变。
如果说刚刚归云剑诀起手式，还有不少人暗自幸灾乐祸，此时此刻，再没人能笑着看台上的论武了。
直到归云山剑圣卢昇的绝技『横扫千军』与『剑神诀』被李不缺小规模地复刻出来，一直端坐在台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卢剑仙终于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了。
李不缺的横扫千军并不像卢昇本尊那般气势惊人，她凝不出那么大那么锋锐的剑意，自然做不到如巨神舞剑一般地横扫千军，但借着荒火扩大剑形，硬是使了出来。
剑神诀就更加离谱了，卢昇是以自身深厚的修为和对剑意的精准控制，达到了好似神剑天降般的效果，而李不缺，居然似乎真的用法天象地将神剑自高空刺向地面。
而这两招，在李不缺待在山上这段时间，卢昇也只跟徒弟们演示过一次，还简略了许多。且不说李不缺是何时偷看的，看完一遍就能照猫画虎地使出来，这样的天赋，从古至今恐怕也未必能有几人。
许多人心中起初对魔修的憎恶鄙夷，此刻也各自转化成了不同的情绪。甚至有几人竟也生出把她收归门下的想法。
攸吾被剑阵困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天剑如天罚一般落下，心中大呼不妙，呜呼哀哉，剑锋却在悬于他额头上一寸处消散无形。
李不缺扶了扶面具，往嘴里塞了一颗糖。
“你输了。”
此刻论武台上，只剩风声。
攸吾脱力地坐在地上，身上的冷汗将衣服都浸湿了。他指了指李不缺，想说点什么，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太犯规了，这天赋真的太犯规了。虽然他不是个武神，不能跟长戎李微言这种正经武神比武力。李微言砍他甚至只需要一刀，但他好歹也是天仙出身的上神，被尚是凡人的李不缺揍成这样……
难怪，难怪长戎当年会看中李微言，把她带到神界来！
攸吾缓了过来，站起身，掸了掸被刀剑劈得破破烂烂的衣裳。“愿赌服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或者想让我做什么？”
李不缺摸了摸鼻子。“神仙能做什么？”
“上至九霄，下至黄泉。”
一听到黄泉，李微言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你能把死人复活吗？”
“刚死的可以，死太久就不行了，魂飞魄散的也不行。”
她明显地失望了，但又试探问道：“那……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你知道他有没有魂飞魄散？”
攸吾撇开扇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故作高深地掩面陈思，然后道：“竹先生……啊我是说，你的阿竹，他没有魂飞魄散，只是已经在人间逗留了太久，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否则受不住人间业力，是要变成恶鬼的。”
李不缺听到阿竹的名字，心想这神仙果然知道的不少，但心中还是有些不确定。“你……没有骗我？”
“一句不假。”
李不缺挠了挠面具，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好像心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终于放下来了。“太好了，我还以为……我拖累他让他永不得超生了。”
说完李不缺用衣摆擦了擦血迹，转头就准备下去了。攸吾赶忙叫住了她，他看了眼李不缺还在流血的胳膊，有些难以置信。“你就问这个？不问点别的？或者让我帮忙做什么？”
她打得这么拼命，几乎是将底牌一股脑地堆上来狂轰滥炸，甚至差点将魔界与人间贯通，就为了问那个凡人的死活？
若是寻常人拥有向神明提出条件的机会，不说称霸天下，也至少会索取一些他们看来极为贵重的事物。
“帮忙做什么？”李不缺有些茫然。
攸吾苦笑一声，神色复杂地看向李不缺。
“你可知道，你只要走下这论武台，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你大可让我以上神的身份为你提供庇护，亦或者……”
“不需要。”她斩钉截铁地回道。“他们杀不了我。”
“你是年轻，而且极有天分，但你自己一人能强到什么地步？在场多的是数百年道行经验丰富的修士，你未必能全身而退，是也不是？”
李不缺灰白色的眸子平静地扫视四周，那些白皮子们神色各异，有敌意，有戒备，有嫌恶，也有惧怕。几名掌门长老更是随时做好了只要她一下论武台就动手的准备。
刚刚李不缺在战斗中展现出的仙门道法，自然而然地让他们联想到他们各自被偷的秘籍。起初他们是因她偷窃而恼怒，但看到她如臂使指般轻松实战仙法，又不得不惊叹于她可怖的天赋。
只这么几个月，就能将各仙门秘法融会贯通，假以时日，前途自不可限量。但偏偏她是魔修，如今场面，无论哪一家都不可能出面将她纳入门下。
而这样的天才，若是不能为自己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无论是出于这样那样的心思，还是单纯地容不下魔修，攸吾说得都很对，她只要走下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攸吾提出庇护，也是因为论武之事本就由他提起，若非如此，李不缺不会被卷入如今这般境地。
李不缺收回目光，然后嚼碎了嘴里的冰糖。
她才不在乎谁想杀她谁不想杀她。
反正想要的答案她已经得到了，为此再跟他们打一架，问题也不大。只是如果打起来，眼前这个上神是会插手还是会作壁上观？他如果不插手，她有七成的把握逃，如果他插手，就只有三成，还得多杀很多人。
至于请神仙庇护？她就是想过自己死后骨灰洒哪条江里喂鱼也没想过让神仙来解救她。
攸吾还在等着她的答案。李不缺的手却已扶在了短刀的刀柄之上。
这个微小的动作被攸吾捕捉到，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就刚刚她毫无顾忌直接横穿论武台来给他一刀的作风，现在真的跟众仙门翻脸干起来也是极可能的。
可一旦事态如此发展，徒增无谓伤亡，他恐怕不能置身事外。
天地良心，他本来是想再引她在正道修行上更进一步的，现在这叫什么事儿？
没人注意到，归云山的巨大日晷的尖端停着一只青鸟，它扑棱扑棱翅膀，将论武台上的一切收入眼中，翅羽上的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并越发明亮。
李不缺腰间的短刀未等拔出，突然自己飞出了刀鞘，悬在面前。
场下的修士们以为她要动手了，吓一个激灵。
她本人则有点困惑地看着一把刀，只一瞬间，刀身抽长，两边开刃，再次变成了一柄长剑。
然后，她握住了剑柄。
那只灰白的眼睛忽得一怔，瞳孔深处涌现无数金丝，将整只眼睛都染成了灿金色。
一柄剑在剑主手中挽了几个剑花，再归鞘中。
轻巧又狡黠的笑意浮上眉梢，李不缺整个人的姿态变得极其松弛，再不见一点紧绷的杀意。“我说她能全身而退，她就能全身而退。”
攸吾一看到这副笑容，立刻了然地长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
他刻意地提高了些声量：“哎呦赤霄天君，您居然来了？我还以为您得作壁上观直到这边尸横遍野呢。”
对面之人挑起眉毛，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敲了敲。
“你要是没心血来潮来这么一出，我也不必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台上又是什么情况？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赤霄天君？
玉扇轻摇，攸吾打趣道：“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啊，这小姑娘可一堆烂摊子呢，就这周围一大片人，差不多给她得罪光了，光你的面子可未必好使呢。”
李不缺，不，此刻应该是李微言，斜瞥了一眼台下脸色各异的修士们，轻笑一声。她额上的红绳发出红光，神力如涟漪般散开，使原本李不缺的衣着打扮出现了些许变化。
散乱的灰白头发稍微收敛了些，鬓角的灰白色小辫子和另一边耳朵上的赤色流苏几乎与刚刚攸吾假扮时一模一样。
攸吾对她打扮的品味一直不是很认同，但鉴于提建议可能挨揍，也就一直没说过。
李微言摘下面具，气息遮蔽的效果消失，异常强大的灵力威压瞬间压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
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还有那张刚刚还被千面神君假扮的、朴实无华的容貌。
与攸吾不同的是，她脸上那双灿金的眼睛锋锐如刀。
“我李微言要保的人，旁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