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假笑，算是柳陌练得炉火纯青的一项技能了，有时候自己已经完全不想社交，但为了人际关系，还是不得不假笑；有时候觉得对面的人实在是蠢得要死，但为了自己的形象，还是不得不假笑；有时候明明很难过，但不想被人看到真实的自己，还是不得不假笑。这么多年来，柳陌自认为已经成为了假笑大师，正如此时此刻面对苏昱珩，她依旧拿出惯用的一套来应付他。
苏昱珩看着眼前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从他第一眼见到她，就感觉她身上有种奇异而矛盾的气质，孩子般外貌却时常流露出大人的神色，说话时总带着笑，却让人猜不到那笑容背后的真实想法，总是对人摆出内向又温柔的样子，却偶尔表现出冷漠或脆弱的一面，看上去热情善良，却让人无法接近。他猜到这孩子心里有很多心事，而且一定经历过许多不愉快才让她变成了现在这副全副武装的样子，可却无法进一步知晓其中的细节。他清晰地感受到这孩子对他的热情亲切与警惕防备，和他自己倒是十分相似，他曾经也被人认为难以接近，但他习惯将人拒之千里只是单纯不喜欢假意迎合别人，而柳陌，他却看不明白。自己和柳陌一般岁数的时候好像还完全不懂这些弯弯道道，现在的孩子都是这么早熟了吗？
一顿饭吃得心累，柳陌不知为何，在苏昱珩面前维持演技好像格外困难，看他看自己的表情，似乎是什么都看出来了，可他并不表露，只是像往常一样跟自己闲聊些有的没的，一时间让她也拿不准。柳陌意识到，苏昱珩并不只有温柔和好看那么简单，在他随和的表象下一定有什么不为她所知的一面，而这些天她对他的有意接近，大概率只是在一堵墙旁边转了又转，甚至根本还没有找到门，更别说走进去一窥究竟。这反倒让柳陌对苏昱珩更加好奇，可以说自己以前见识或结交过的同龄人往往都很真实，相处一段时间就被她摸清了想法和行为逻辑，他们做事的动机也总是被她猜个七七八八，还是第一次遇到苏昱珩这种拒人于无形、复杂难懂的千层饼子，让人忍不住想更多地深入了解。
自从发现苏昱珩在学数学上比补习班好用多了后，柳陌就特意将不会的题攒下来抽一个时间问他，每次苏昱珩讲的内容都能让她茅塞顿开，而且每一次在她解开难题后都会真诚地夸赞她，让她偷偷开心好久，哪怕是睡觉前躺在床上都要把那些话再想一遍反复回味再快快乐乐地入眠。
这一天如往常一样，苏钰瑶在房间里工作，她拿题去问苏昱珩，以往苏昱珩总是无往不利，这次却罕见地陷入了沉思，柳陌看着苏昱珩对着作业皱了皱眉，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头发，下一秒就转头喊：“姐姐！来帮个忙！”
“什么事啊！”苏钰瑶的脚步声很快就在门外响起，她一边走进门一边伸懒腰，“怎么了老弟？”
“来看看柳陌的作业，这题我也不会。”苏昱珩十分诚实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被初中数学难到的事实。
“哟老弟，你还不了解我，我知识储备最丰富的时候就是高三毕业那会儿了，什么作业啊？”苏钰瑶走过来将一双手撑在两人的肩膀上，站在背后低头看柳陌的作业，“数学啊，那老弟你不会我就更不会了。”
“姐姐，你又不是没学过高数，赶紧想想。”苏昱珩站起来让姐姐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柳陌连忙送上草稿纸和笔。
苏钰瑶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拿起笔，“唉，大学生啊，大学生都是很文盲的啦。”
柳陌本以为她要折腾一会儿，哪想到苏钰瑶一边絮叨一边将题快速解开，甚至比苏昱珩还要快上几分。
“看看，是不是这样写的。”苏钰瑶将画得一团乱麻的草稿纸递给柳陌，用笔豪迈地圈了几个步骤。苏昱珩站在姐姐旁边看她运笔如飞，感慨道，“不愧是姐姐，姐你先教她我去切点水果。”说着便飞快走出去。
苏钰瑶讲题思路跳跃，在柳陌眼里，苏钰瑶似乎对数学充满灵感，那些步骤写完上一步下一步就会直接跳出来，她的头脑里自有一张通往答案的地图，写出来的草稿如同标准答案一样，是那回事，每一步都合情合理，可要如何想到那回事却不知道，有些人似乎看到题目就有了思路，他们只需要去验证许许多多思路或是凭感觉抓住一条算下去，就可以顺利找到答案，可她却总是在数学之门外徘徊，这是柳陌一直以来所不能理解的。
往常苏昱珩讲题都是启发她如何找到思路，剩下留给她自己去一步步摸索，可苏钰瑶直接跳过这一步，只是将推导的过程讲解了一遍，清晰明了，极易理解，就像柳陌的数学老师一样。
柳陌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看着苏钰瑶开心地坐到旁边的榻榻米上等吃，心里默默叹气。有灵感和没灵感的人差别真是比人和狗的差别都大，自己的数学老师也是一样，似乎从来不能理解数学废物的困境不是不能推理出答案，而是根本找不到推理的方法，如同让人在黑灯瞎火里找路一样，不是不会走路，而是没人把灯打开。事到如今，唯一发现了她的问题的居然还是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苏昱珩，这还真是。
她想起以前别人来找她让她帮忙讲语文阅读，她憋了半天也只能讲出几句没营养的废话，跟念答案差不多，把别人弄得一头雾水，自己也很委屈，认为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她现在才明白，切身体会的他人的困境是一件多么重要、多么困难的事，很多对于自己来说理所当然的事，在别人眼里或许完全不能理解，这也就是很多人他们自己理解却讲不出来的原因，然而大部分人都习惯了以己度人，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和自己一样，不用细想就能找到正确的方法，不然就是朽木不可雕，所以这世上聪明的人很多，智慧的人很少。
但苏昱珩是极少数之一，柳陌正这样想着，苏昱珩从门外端着切好的水果进来。大玻璃碗里是青白的甜瓜，被切成大小一致的小块，还插了三根牙签。
苏昱珩坐到姐姐旁边招呼柳陌一起吃，柳陌将凳子挪过来和他们围成一圈，苏昱珩端着碗放到三个人的正中间，三个人一人拿一根牙签扎甜瓜吃，脆脆甜甜，靠近瓜瓤的部分软且甜，靠近外皮的部分泛着青，嚼起来发出一声声脆响。
“好累，干不了一点活啊！”苏钰瑶突然向后躺倒，生无可恋地大喊，“放假还在当牛做马！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这世界到底是谁在想上大学，反正不是我想！”
柳陌被苏钰瑶突如其来整的这一出吓了一跳，苏昱珩选择性无视姐姐的发疯，显然是习惯了，他见柳陌一脸大开眼界的表情，将玻璃碗向她的方向递了递，“没事，上大学就是这样的，习惯就好。”
“成年人的世界也这么可怕吗？”柳陌有些绝望，自己身边的老师、亲戚都说上了大学就好了，可现在，看上去好像也好不到哪去，“我还以为只有上中学才会让人生不如死。”
“因人而异吧，”苏昱珩安慰道，“虽然上大学确实很累，但比以往也更自由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也挺好的吗？”
“自由吗？”柳陌轻声重复了一遍，自由对她来说未免太遥远了，她一直都按部就班地上学、补课、去特长班，顺从地按照父亲的安排努力出人头地，给他们挣面子，顺从地接受母亲对自己外貌的嘲笑与质疑，接受她对自己女性身份的否定，顺从地被剥夺拥有秘密、隐私和个人空间的权利，顺从地被剥夺保持沉默的权利，自愿地放弃漂亮的衣服、自愿地放弃和朋友出去玩、自愿地放弃学感兴趣的东西、自愿地放弃压岁钱，自愿地别命运的提线交到旁人的手里，按别人的意愿表演。柳陌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倒不如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身为提线木偶的悲哀之处也就是如此吧，被人推着赶着操纵着活着，但一旦失去了提线也毫无自由意志，只能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那还挺让人期待的。”柳陌淡淡地说。
刚刚那一瞬间，她那道完美的防线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露出里面冰山一角的苦痛来，苏昱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直以来，他总是能很快察觉别人的情绪，小时候还因此困扰过一段时间，这份过度的敏锐让他无意间发现了人们心中掩藏起来的微妙的阴暗，让他认识到人的不可信，他发现看似温柔的老师其实并不会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学生，他们对学习差的学生的确存在偏见，发现和蔼可亲的大人其实对小孩子很不耐烦，只是碍于大人的面子不想明说，发现周围有的人非常讨厌他，只是看在能抄作业的份上才假装成为他的朋友。
他也曾一度受他人的情绪影响，总是因为旁人的不幸而难过，而自己总是无能为力，尤其是在面对世界的不公时，自己的力量渺小到可以说完全不存在，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经常陷入自责的困境里，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来。
虽然他现在已经能够调节自己的情绪，可看到柳陌，还是忍不住想起曾经迷茫过的自己。如果可以，他真心地希望柳陌可以早点摆脱困扰了她的阴影，这无法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只有她自己才能摆脱，正因为他曾深受其害，才明白年少时期的伤害往往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弥补，就算是有朝一日能够恢复，所留下的伤痕也几乎是终身的。
“我也很期待那一天，”柳陌没想到苏昱珩会接她的话，一时间有些惊讶，“柳陌这么厉害，以后一定会过上想要的生活的。”
“那借你吉言了。”柳陌自嘲地笑了笑，想要的生活吗，她自己都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怎么有人先帮她想了啊，这种感觉但好像也不坏，干脆就现在开始想好了。
吃完水果坐回作业前，柳陌抽出一张空白的草稿纸，写下“想要的生活”几个大字，再重重地点了两点冒号，柳陌看着空白，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地写下两个字：
“自由”
那是他所说的，她可以拥有的美好未来，至于自由究竟是什么，还是以后慢慢去考虑吧，从现在还有四年可供她思考，她大可以在这四年里找到自由的意义，找到摆脱提线后的未来。
柳陌看着眼前的作业，从未觉得未来如此清晰，仿佛一切按部就班的生活都有了意义，如果现在的劳碌是为了以后的自由而不是旁人的意志，那么这一切也是值得期待的吧。
柳陌偷偷抬头瞥了眼苏昱珩，那人墨绿色的耳钉在室内依旧闪着暗光，让她觉得莫名的心安。苏昱珩，柳陌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一种赐予她力量的魔咒一样，一下子点醒了她，我所想要的，或许就是……
答案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