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昨天从苏家出来后，柳陌莫名心情很好，甚至一想到下午可以去楼上写作业，连去早起去补习班都有了动力。

    心不在焉地熬到放学匆匆吃了饭便冲进房间将暑假作业一股脑塞进包里，背起书包拿上钥匙就打开门往楼上跑。

    直到站到门口，柳陌才稍微冷静了下来，紧张，太紧张了。

    第一次去邻居家里写作业，万一他们只是客套一下她当真了怎么办，万一他们不在家呢，不在也挺好，算了，不在一点都不好，一会儿我要说什么，难道要说下午好？感觉蠢死了。

    老天，我到底是怎么跟我的朋友交上朋友的，怎么现在一点都不会了。

    不管了，柳陌深吸一口气，怀着一种期待和紧张的心情敲了敲门，咚咚咚，三声。

    无人应答。柳陌的心提到嗓子眼，难道真的不在吗，柳陌继续敲了敲，还是说只是没听到呢。

    还是无人应答。柳陌的心一点一点缓缓沉了下去，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满怀期待最后只能落空的感觉。

    小学六年级毕业考试之前跟家里说好暑假要和朋友去迪士尼，到了暑假却只等来一句不痛不痒的“再说吧。”，很对不起朋友，觉得辜负了对方的约定，只能让她和家人一起去，自己在补习班里度过假期，明明已经期待了很久的，明明已经说好了的，可为什么，到头来只是骗小孩子的谎话。

    从那之后就再也不想相信任何承诺了，相信了也只会让人失望，反正背叛小孩子又不需要任何代价，甚至在小孩子哭着要说法的时候只用狠狠地骂一顿就好了，无外乎是那些不懂感恩、不知体谅父母的话。

    现在都已经是大人了，还在犯这种随便相信别人的错，实在是太傻了。

    柳陌垂下头，嗓子像是被掐住一样紧得无法出声，胸口闷得让人难以呼吸，她毫不犹豫地抬脚就走。毕竟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骗就骗了，没什么好在乎的。

    橘子的清香，墨绿色的耳钉……

    连同那人白皙的侧脸，淡粉的耳廓都一起浮现出来，真让人心烦意乱。长得那么好看，还不都是骗人的家伙，还有姐姐也是，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柳陌正生气，门却突然打开，苏昱珩穿着一件宽松的白t站在门框里，看到柳陌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柳陌？你……哭了?怎么了？”

    “啊，我只是打了个哈欠。”柳陌面不改色地说谎。他的目光温和而关切，柳陌险些没有忍住。

    苏昱珩明显地松了口气，为柳陌让出进门的位置，“还以为你哭了呢，我还在想怎么了，快进来吧。”

    “姐姐呢？”蒙混过关的柳陌在心里暗自舒了口气，岔开话题道。

    “姐姐在学校，中午不回来了。你困了吗，要不先休息会儿？”

    “不用不用，我写作业就行。”

    苏昱珩点点头，将她带到书房，“就在这里写吧。”

    柳陌环顾四周，书房不算太大，柜子却不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香气，长长的写字台上的书架摆满了书，柳陌问道：“这些柜子里也都是书吗？”

    “嗯，我和姐姐的书大部分都放在这里。”苏昱珩走到写字台旁，柳陌看到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一摞书和平板，“我在这里写作业不会打扰你吗？”

    “没事，不打扰，这个凳子你坐，我再去搬一把。”说着便把台前的椅子往柳陌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出了房间。

    柳陌走过去看他的书，上面密密麻麻做着批注和笔记，被各色的笔画出的重点几乎覆盖了整整一页，尽是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听到苏昱珩搬着凳子回来的脚步声，柳陌连忙坐到一边放下书包掏出作业。

    苏昱珩坐到自己的原位，中间里柳陌好几米远，柳陌松了口气，他身上那种橘子香总算闻不到了，不仅是闻到，而是一想到那种香气就会忍不住继续胡思乱想，想到昨天她瞥见的侧脸，这样还怎么让人静下心来。

    柳陌坐下后，开始从书包里拿出暑假作业。待在陌生环境让她的心情有些莫名紧张，手指不由自主地把头发卷在上面绕了一圈又一圈。

    苏昱珩注意到柳陌的紧张，笑道：“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我会尽力帮助你。”

    柳陌被人戳中心事，有些尴尬，她点了点头，“嗯，谢谢哥。”

    听到苏昱珩温柔的声音，柳陌心中的压力减轻了些，他的存在仿佛有种魔力，他虽然只是一言不发地做自己的事，却让这个环境变得温馨而舒适，仿佛可以忘记一切的烦恼。

    以前在别人家里，柳陌总是浑身不自在，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总是时时刻刻都要牢记着扮演乖乖女的角色，记得给这些那些亲戚问好打招呼，哪怕是被无礼的大人突然探头窥探手机屏幕也不可以生气，哪怕是被陌生中年男人随意评论“像个假小子”“太高了嫁不出去”也只能默默忍受，稍有不慎就要被扣上“没出息”的帽子，让父母丢面子，回家就会被事无巨细地责骂，仿佛柳陌只是一个听话的、顺从的、乖巧的，让他们脸上有光的摆设。

    柳陌渐渐感到放松，开始专心地写作业，那些无聊的东西写起来很快，尤其是待在苏昱珩旁边，似乎是被他安静的学习气氛感染，柳陌在写完了今天的安排后将明天的安排也一并写起来。

    写完了两天份的作业，柳陌抬起头，窗外的夕阳将对面的楼栋照得金灿灿的，柳陌惊讶地发现居然过去了五个多小时。苏昱珩听到柳陌的动静，从平板上抬起头问她，“你饿了吗？”

    在柳陌来之前，苏昱珩也没想到那孩子能安安静静一坐一下午，一副沉迷学习超然物外的样子，中途他想出去吃水果，但看到柳陌认真的模样，一时间也不想打扰她，就这样陪她一直学了五个多小时。

    自从考完之后，苏昱珩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仿佛人在期末周图书馆的高效，沉浸式学了这么久，才发现自己好像有点饿。

    “好像确实。”柳陌诚实地回答道，“现在点外卖真的来得及吗？”

    “应该来不及。”苏昱珩有些懊恼，点外卖讲究未雨绸缪，在将饿不饿的时候点外卖，就能在饿的时候刚好吃上，可现在才点，恐怕还没到两个人都要饿趴下了。

    看着苏昱珩一脸毫不掩饰地后悔，柳陌忍不住笑出声，“要不出去吃？”

    苏昱珩欣然接受，柳陌带苏昱珩直奔楼下，表示附近我活了十几年，非常之熟，今天就带你去吃超好吃馄饨。苏昱珩说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在本地找好吃的还得仰仗柳陌。柳陌心情大好，当即大手一挥，说苏哥以后尽管找我便是！

    二人一路说笑到了馄饨店点了两碗馄饨，柳陌看着苏昱珩只滴醋不放辣椒，问道，“苏哥，你不吃辣？”

    “嗯，不太能吃辣。”

    “那在这边上学岂不是很不方便？”

    “还好，我们食堂也不是都是辣菜。这个馄饨真的好吃。”

    柳陌得意一笑，“是吧，我就说超好吃。你们食堂是什么样的？”

    “改天带你去我们学校玩吧，顺便带你去吃我在食堂里发现的好吃的菜，就当是感谢你带我发现这么好吃的店了。”

    “姐姐晚上不回来吗？”

    “她晚上估计还有事，一会儿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接她。”

    一连几天，柳陌都总会在吃过午饭后准时敲响楼上的门，每次来开的往往都是苏昱珩。有时苏钰瑶在家，有时不在，苏钰瑶在家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在房间工作，将两人留在书房，苏钰瑶不在的时候两人也依旧在书房，一个忙着写作业，一个学习，安静地一起度过一个下午，任凭阳光缓缓从柳陌的手边流到苏昱珩的桌前，再看到夕阳将对面的玻璃窗照得黄澄澄的，这时候他们两个人，或者三个人总会晃到楼下，在柳陌的带领下走街串巷，找到那些隐匿在城市角落里的小摊小店，说说笑笑地解决一顿晚饭，再在城市的霓虹中漫步回家。

    柳陌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安宁过，往日的假期，只有一个人去补习班、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看电视的无聊，哪怕被父母带出去走亲戚，也自始至终都是孤单一个人，倒不如说人群里的孤单比一个人的孤单更让人寂寞。虽然现在在楼上也做着和以前差不多的事，一写作业就是一下午，可是一想到有人在身边和自己一起努力，哪怕不发一言，仅仅知道对方的存在，就已经足够让人安心。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柳陌翻开补习班布置的数学五三，可是写了一会儿便被卡住了，只好求助苏昱珩，“哥，教我写数学。”

    苏昱珩闻言摘掉蓝牙耳机，将凳子挪到柳陌身边，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淡淡的橘子香，让柳陌觉得十分安心，纤细修长的手指拿过柳陌的作业，问道，“哪道题，给我看看。”

    “这些。”柳陌指了指，那一块是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对于柳陌这个从小到大的数学废物来说还是太难了，大部分柳陌仅仅做了两问就已经抓耳挠腮，将草稿纸算得乱七八糟依旧找不到一点儿思路。

    苏昱珩快速看了遍题，柳陌赶忙将笔和草稿纸递给他，苏昱珩接过笔在草稿纸上快速算了起来，演算的笔迹清晰又工整，和她凌乱无序的草稿布局天差地别，苏昱珩一边解题一边跟柳陌聊起来，“我以前写数学也喜欢随便找个空白就开始算，算着算着就没思路了，想要发现问题的时候往往找不到刚刚的笔迹，后来我提前安排好计算的位置，每一步都有迹可循，这样一遍解不出的时候也不用从头再来，会节省很多时间。”

    “好了，”苏昱珩将草稿纸递给柳陌，推导的过程清晰明了的列在上面，连同计算也整整齐齐地展现出来，“是从哪一步开始不会的？”

    “呃，我可以说第一步吗？”柳陌有些不好意思，苏昱珩的解题思路从第一步开始就已经是她从未考虑过的方向，数学在她眼里如同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解起，从题面到答案似乎横亘着无垠的沼泽地留待她去找到正确的路径，而她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苏哥，不瞒你说，我觉得这数学，它就没有逻辑可言！”

    “怎么说？”苏昱珩对她的一番高论似乎很有兴趣，撑着下巴听她继续讲下去。

    “数学它不像别的，别的科目找答案都是按图索骥，有清晰的线索可以推导！数学是一点都没有！它的步骤简直就是对着答案凑合出来的一样！”

    苏昱珩忍俊不禁，“或许你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你的方法。先来看这道题吧。”

    柳陌探头过去，听苏昱珩将找思路的方法巨细无遗地讲给她，再讲解题的关键拆分出来一步步推导，笔尖划过纸面带起沙沙的轻响，右手中指上搁着笔位置明显的茧，指甲修成圆润干净的样子，柳陌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该说苏昱珩不愧是H大的学生，讲题思路清晰，引导她一步步自己找出答案，大部分时间只是拿了本书自己看，只是在她卡壳时稍作点拨，而非填鸭式将答案塞进她的脑子里，反倒是极为耐心地等她自己转过弯来，在她出错时也并不责怪她，只是带着她找到问题，等她重新再算，还不忘一直鼓励她，在她又摸索出规律举一反三的时候夸她做得好。

    当柳陌放下笔的时候，一整面题已经被写得密密麻麻，这是她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对于数学，柳陌一直主张“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逃避可耻但有用”，对于最后一道题往往是随缘写写从不强求，在潜意识里，柳陌一直认为那些题从不属于自己这样的数学废物，都是那些要考重点高中的人上人争奇斗艳的舞台。老师们也一样，往往不在班上讲这些题，只是等有意要学的同学私下找老师问问题，他们认为大部分同学即使讲了也听不懂，何必浪费时间。

    柳陌显然不属于那一类会去找老师的同学，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自己将自己划进了坏孩子的行列，与任何好学生行为自动割席，可今天在苏昱珩的帮助下，柳陌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有能力，有能力解出自认为不可能的题，有能力跳出束缚。

    长久以来，自己已经在“我什么都做不到”的骗局里活了太久，因为只要认为自己是废物，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去做困难的事，自愿放弃了成为更好的自己的机会，仅仅是因为不想活在别人的目光下，就自甘平庸了太久。

    “都写完了？这么快。”苏昱珩听到柳陌放下笔，靠过来看着柳陌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柳陌真的很厉害！”

    “啊，才没有那种事……”柳陌久违被人直言夸赞，一时间十分不好意思，红着脸扭过头去，“都是哥哥的功劳。”而且只要知道了我是什么人，就根本不会觉得我很厉害了吧。这种来之不易的夸赞，尤其是来自这个温柔又好看的邻居哥哥，对柳陌来说实在太过珍贵，但一想到自己的本质，就觉得好像是在欺骗他一样。

    “怎么会，一直都是柳陌自己在写题，我只是稍微帮了下忙而已。”苏昱珩温柔地笑了笑，“你可以对自己更有自信啊。”

    柳陌躲开他的视线，低下头小声说：“自信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的。”当然也不是一天两天就没有的，曾几何时，柳陌也是个会在老师提问后第一个举手发言、艺术节上台表演、班级活动当众唱歌的小女孩，从来都不害怕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可经历了太多来自形形色色的人的打击，不知从何时起，就再也不愿意相信别人的夸奖，再也不愿意表达真实的自己，甚至讨厌起那些在课堂上毫无顾忌地输出观点的家伙们。与其公开告诉所有人自己是笨蛋，还不如不说话，柳陌如是想。在神秘的哑巴和吵闹的笨蛋里，柳陌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因为害怕自己会出错，因为害怕一出错之后就不再是完美的小孩，就会被人讨厌，害怕别人的议论，所以宁愿一开始就做个废物，连一点点认可都接受的问心有愧。

    柳陌突然觉得很委屈，莫名想要流眼泪，灵魂好像从身体里抽离出来，飘在一边，在一旁审视这个难以理解的自己，明明是被夸了，为什么想哭，看来柳陌自始至终都是个古怪的小孩啊。现在的情况哭出来一定很奇怪吧，虽然刚刚已经不小心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了，但还是装一下好了。

    柳陌岔开话题，强颜欢笑道：“好饿，我们出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