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暑日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洒在大地上，将花园中的石子路烤得滚烫，宽旷的小区花园中此刻空无一人，只剩下蝉鸣一声声聒噪着，空气中草木的绿意与花香交织，仿佛整个世界都懒洋洋地在晌午的炙烤中昏昏欲睡。

    柳陌独自一人站在楼下的电梯口，想要抬手按下电梯的按键，可手指只是在空中停了停，又再次放了下去。太阳虽然晒不到，但炎夏的燥热依旧令人烦闷，柳陌靠在一楼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一小片恣意的浓绿。

    初二的暑假不过刚刚开始，父母便不由分说地将她安排进了补习班，从小到大，他们总是瞒着自己擅自决定一切，无论是英语还是乐器，奥数还是跳舞，他们从不过问她的喜好，总是以下达命令般的语气通知她，让她去做该做的事。

    柳陌不是没想过反抗，可在她第一次付诸实践后，换来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喊叫，大声斥责她不懂父母的一片苦心，他们花了那么多钱全都是为了她好，可她居然不领情，如果她不努力学习以后注定没有好日子过，母亲看上去痛心疾首，仿佛柳陌是天底下最大的罪人。从那之后柳陌便学会了沉默与听话，面对父母的一切“为你好”，柳陌都只沉默着照单全收，他们看着柳陌不断上涨的成绩，责怪着她的冷漠无情，埋怨她不与父母交流，说到底还是白眼狼，柳陌不愿辩解，继续竖起无言的屏障，将父母的声音隔绝在外。

    “因为我就是坏孩子呢。”柳陌如是想，“哪怕是放学也只想待在楼道里不想回家。”成为坏孩子有什么不好，成为坏孩子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再说话，不再搭理不喜欢的人，因为本来就是没有礼貌的小孩，面对母亲的失望、父亲的责骂也可以满不在乎地应对，而不是像个好孩子一样痛哭流涕地道歉，因为本来就是不懂感恩的不孝子。被别人提起也只会想到

    “柳陌啊，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

    多好啊，根本不用背负任何人的期待，也不会被伤害了。

    所有人都只会一厢情愿地将他们的期待套在她身上，像摆弄瓷娃娃一样摆弄她，他也曾天真地将这份不切实际的期待当成爱，不知他们只是爱的是他们幻想中的而并非真正的她，当她一旦无法使他们满意，他们就大失所望，将她狠狠摔在地上，殊不知她从来都不是他们所认为的样子。

    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他们幻想，一开始就明确地摆出态度，展现出所谓的“真实”，我就是学习很差、没有礼貌、不懂感恩，所以别再对我有期待了。

    也别再让我产生被爱的错觉了。

    柳陌正发呆得出神，突然，一位姐姐出现在她身旁，微笑着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吗？”是柳陌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雪肤乌发、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笑容明艳亲切，声音温暖而安抚，如同早秋清爽的微凉，一下便扫去燥热的阴霾。

    柳陌点点头，没有开口。她的眼神在陌生少女的脸上游走，想要看出点什么。

    陌生少女似乎看出了柳陌的戒备，解释道：“我叫苏钰瑶，住在九楼，你是忘带回家钥匙了吗？要不要先来我家坐会儿？”

    柳陌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柳陌以前还从不知道自家楼上住着这么漂亮的一位姐姐，虽然已经住了多年，可一栋楼的邻居平时根本见不到也不交流，更别说去别人家做客。

    进入客厅，迎面而来的暖色调让柳陌有些惊讶，想起家里无外乎是冷冰冰的黑白灰，既压抑又单调，而这里却温暖又明亮，装饰温馨而雅致，还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令人宁静的小世界，能够远离尘世的喧嚣和烦恼，找到片刻的宁静。

    苏钰瑶招呼柳陌在沙发坐下，自己去倒了两杯冰凉的果茶端过来，坐在柳陌身边问道：“你家里是没人在家吗？”

    “嗯，爸爸妈妈晚上回来，谢谢姐姐，麻烦姐姐了。”柳陌捧着杯子乖巧地笑了笑，趁着刚刚苏钰瑶去倒水的当口，她已经给父母发消息说中午去朋友家吃饭。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一个人中午回去怎么吃饭啊？”

    “自己做呀。”

    苏钰瑶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诶？这么辛苦，刚好一会儿我们一起点外卖吧，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柳陌，桃蹊柳陌的柳陌。住在楼下。”

    “那柳陌妹妹来一起看看吃什么吧。”苏钰瑶将手机递过来。

    “我随便啦，姐姐想吃什么？”

    正当两个人研究外卖时，客厅的门轻轻一响。“是我弟弟回来了，”苏钰瑶对柳陌解释，紧接着又喊了声，“老弟！来看吃啥！”

    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走进来，他眉眼与苏钰瑶有些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苏钰瑶明艳，眼前的青年穿着白衬衫，身型高挑清瘦，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温柔而沉静。

    “姐姐，这位是？”他礼貌地问道，声音如同春风般和煦。陌生的孩子留着一头短发，层层叠叠地乱翘着，穿着棕红色条纹背心和西装短裤，长相酷似薇诺娜瑞德。她坐在沙发上，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着好奇的光，她的表情既是孩子的天真，又有着成年人的冷静，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是柳陌，住在楼下，她没带钥匙，家里又没人，我带她上来坐会儿。柳陌，这是我弟，苏昱珩。”

    青年伸出手，微笑着说：“你好，我是苏昱珩。”

    柳陌握住他的手，那双手纤细修长，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腕骨，柳陌离得近了看他，发现这姐弟二人气质实在大有区别，但却各有各的好看，尤其是苏昱珩，更是让柳陌惊艳了一番。苏昱珩皮肤白皙，唇色却不似姐姐那般鲜妍，而是淡淡的粉，五官精致纤巧，不似姐姐那般深邃明艳，一双丹凤眼更是如深潭般沉静，虽然是笑着，却让人有些难以捉摸。

    “哥哥好。”柳陌淡淡一笑，被他注视着，心中却无端地紧张起来，似乎是那人指尖的温度格外灼热，让她忍不住想抽回手。

    对于柳陌而言，好看的女孩子周围不少，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很不着调的比喻：就好像于连遇见了市长夫人。

    对于中学女生，尤其是不爱学习的中学女生来说，看书无疑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所以大家多多少少有点不切实际的文艺病，或者说戏瘾，那段时间柳陌刚好又看了一次《红与黑》，一时间脑子里这个比喻挥之不去，越看苏昱珩越觉得不好意思。

    其实很久以后，每当柳陌回忆起与苏昱珩的初次见面，总是会想到这个不着调的比喻。也是在后来，柳陌才深深意识到比喻的危险性，当一个人紧密地与某种喻体相对应的时候，他就已经别有意义。

    反倒是苏昱珩，只是象征性地握了一下便快速放开，柳陌慢半拍地收回手，紧张地无地自容，连忙问苏钰瑶：“姐姐选好了吗？”

    “肠粉？老弟呢。”

    “我都可以。柳陌要是饿了的话，柜子里有零食，我带你去拿点。”

    “对哦！差点忘了！我也要吃！”

    苏昱珩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柳陌，选你喜欢的。”

    不一会儿，苏昱珩便拿着两人份的零食回到沙发，苏钰瑶立刻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撕开薯片包装，“谢啦老弟。”

    “你少吃点，一会儿都吃不下饭了。”

    柳陌只拿了一个面包，“谢谢哥哥姐姐。”

    “不用谢。”“客气什么！”

    柳陌看着姐弟二人不说话，莫名有些难过，他们看上去那么亲密无间，相处起来随心所欲，根本不用小心翼翼地看对方的脸色、揣摩对方的想法，不用担心稍有不慎就会惹来责骂，完全就是真正的、家人的样子。

    “怎么了，不喜欢吗？”苏昱珩看见她脸色不好，立刻问道。

    “啊，”柳陌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苏昱珩这么快便察觉到她的情绪，“没什么，只是想起家里的事。”

    苏钰瑶将薯片递给她，“柳陌家里人很忙吗？”

    “嗯，经常不在家，我很早以前就一个人做饭了。”柳陌平静地答道，平常他们自己也不在家，那么自己不回家吃饭对于父母来说想必也是无所谓的，“我早就习惯了。”

    果不其然，听到她这么说，姐弟两人脸上立刻出现了“怎么会这样”的表情，柳陌暗自好笑，这算什么，觉得她很可怜，只有从小没经历过寂寞的人才会这么想吧，这种生活对于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

    “现在假期也经常一个人在家吗？”苏昱珩问道。

    “嗯。”

    “放你一个人在家，很不安全哎！”苏钰瑶不认可地皱了皱眉，“柳陌现在多大了？”

    “初二了，姐姐呢。”

    “姐姐和哥哥都大二了呢！”苏钰瑶仔细地盯着她，“感觉有点不敢相信，柳陌居然才初二吗？老弟初二的时候还完全是个笨蛋嘞。”

    “姐，你好歹别当着我面说。”苏昱珩拿走苏钰瑶手中的零食，还没抓一点又被苏钰瑶抢回去。

    “柳陌，你以后家里没人就到我们家来吧！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哥哥姐姐了。”柳陌有些高兴，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推辞道。

    “不麻烦！大家都是邻居！”

    “嗯，不麻烦的。”苏昱珩点头附和道。

    “那哥哥姐姐的爸爸妈妈呢？”柳陌想到，姐弟俩难道也是被家长放养的小孩吗。

    “哦！这是我和老弟住的地方，就我们俩！”苏钰瑶拍了拍柳陌的肩，“我们俩在H大上学，但家在D市。”

    “哥哥姐姐暑假不回家吗？”柳陌有些好奇。

    “我在学校有个项目，就留校了，老弟看我不回去，也留下来陪我。所以你来我们家一点都不麻烦！”苏钰瑶向后一靠，把手搭在苏昱珩的肩上，“我有时候会去学校，但老弟是一点儿事都没有，你来不仅不麻烦，刚好还能帮我监督老弟，让他别一放假就老打游戏！”

    “我有那么不自觉吗。”苏昱珩有些委屈，“不过你来我们家确实不麻烦，你要是写作业的话家里也有位置。”

    “嗯……”柳陌点点头，笑了笑，“那就谢谢哥哥姐姐啦。”

    “哎呀，别客气！”苏钰瑶从沙发上弹起来，“外卖来咯！我去拿！”

    三个人坐在餐厅里吃着刚到的外卖，柳陌问，“哥哥姐姐在H大都是学什么的啊？”

    “我学金融，累得要死。”“学医，也挺累的。”

    一提起这个话题，姐弟俩难得统一观点，都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来，苏钰瑶更是猛喝一口饮料准备大倒苦水。柳陌有些被吓到，“大学，这么累吗？”

    “累啊，超累的，”苏钰瑶痛心疾首地叹气，“柳陌，你现在一定要好好玩，等你以后就没机会了啊！千万别信上了大学你就轻松了这种鬼话，都是骗人的！”

    苏昱珩连忙打断滔滔不绝的姐姐，“姐你不要带坏小孩！柳陌还是要好好学习的。”

    柳陌刚想这人怎么这么老古板啊，就听见苏昱珩感叹道：“不然就会像我一样，被学业的重担击溃。”

    “哥你……额，好吧。”柳陌有些难以置信，大学，这个词对她来说还太过遥远，仅仅是眼前的学业就已经让她觉得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反正你还早，以后别学金融就对了。”“也别学医。”

    “你小子，当初谁要死要活非要报临床劝了还不听的，”苏钰瑶瞪了弟弟一眼，“怎么现在后悔了？”

    “我没后悔，”苏昱珩突然安静下来，“从来都没有。”

    柳陌瞥了眼叹气的苏钰瑶，好奇地问，“姐姐不想让哥哥学医？”

    “不只是我，全家都不想，”苏钰瑶正色道，“老爸老妈当时都要气死了，想着他干什么不好，非得选个这么累的，给自己找罪受，而且他去学医，家里的事全都要我管！”

    苏钰瑶似乎想起什么十分来气，“我愚蠢的欧豆豆哟，感恩戴德吧，没有姐姐替你负重前行，哪来的你岁月静好。”

    “姐你明明自己也很想吧。”苏昱珩不以为然，“要不然为什么去学金融。”

    “哥哥为什么要学医呢？”

    “嗯，”苏昱珩抬头认真地想了下，看着柳陌的眼睛说，“希望被疾病困扰的人能够更少一点。”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仿佛不只是一次小小的聊天，而是郑重地宣告自己的梦想一般。

    “唉，所以老弟从小就很天真啊！”苏钰瑶摇了摇头，“不过也挺好的。”

    吃完饭后，三个人一起待在苏钰瑶的房间，苏钰瑶拿出电脑忙工作，苏昱珩怕柳陌一下午无聊，把平板解锁了递给柳陌，自己拿了本书柜上的书就坐在小沙发上看起来。一时间安静极了，阳光透过玻璃窗洒下来，房间里却十分清凉，柳陌感到久违的平静。

    不知多久没有享受过这种生活了，没有学业的压力和尖锐的家庭关系，安安静静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什么都不用想。她闻到一种类似于橘子的清香，清新又冷冽，如同山谷中泠泠的泉水，是坐在旁边的苏昱珩的身上的气息。柳陌不敢侧过头去看他，距离太近，她稍微瞥一眼都恐怕被发现，只能默默感受着这种陌生又好闻的气息。

    柳陌有个不算缺陷的缺陷，是嗅觉，她的嗅觉比常人弱，这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在别的小朋友路过花园惊喜地大喊时，她总是拼命吸气却也闻不到一丝香气，只有那些气味过于强烈的，诸如焦糊味、桂花或是栀子花的香味她才能闻见。

    可现在，苏昱珩身上的橘子香清清楚楚，柳陌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他白皙的耳垂上带着墨绿色耳钉，那颜色深邃，倒是显得他格外的白皙好看。

    苏昱珩抬头看过来，“怎么了吗？”

    柳陌差点脱口而出“你身上好香”，转头一想这话听上去太猥琐了，老老实实改口道：“我在想你在看什么？”

    苏昱珩翻过封面给她看，绿色的封皮，右上角上书几个黑字，《人都是要死的》，柳陌“啊”了一声，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苏昱珩见她不说话，笑了笑便拿起书继续看起来。